小翠进门前几年,吴保地想讨个老婆想得都没白天没黑夜了。小婶子史桂花捏住了他的三寸,三天两头差他干力气活:
去给婶挑个水,婶给你到我娘家门口找个媳妇。
保地哪怕才端碗,或者火急火燎地去收庄稼,一听婶子的话他立刻甩脚就来。
一次二次三次,开始他等婶子把蚕豆收上来回娘家;后来他等婶子把棉花种下去回娘家;再后来他盼着歇热的时候婶子回娘家。好不容易婶子娘家侄子过生日,婶子一回家他就主动帮她挑水。史桂花一望到他,后脑勺一拍说:
你瞧我这记性。
再等!
等到棉花卖掉了,地里的草除了三遍,婶子又该回娘家了,可她不。好不容易盼到过年,闺女总要给娘老子拜年吧,可是不。史桂花让胜水和贵珠拎了烟酒糖去了。
有天,保地帮小婶子挑满一大缸水后,史桂花把保地喊到厨房。锅台上一只大碗,大碗上面是码着整整齐齐一碗肥肉。
吃,保地,平时你没少帮婶子干活。
吃完一碗肉,保地的脸红通通的。乍一看,以为是喝了酒,果然,他说起了醉话:
婶子,我觉得世上最好闻的就是肉和香皂的香味了。
婶子,往后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随叫随到。
这口气不像是吃了几块肉,而像是被人从江心里捞上岸。
这算什么?史桂花告诉他:外面好东西多着呢,楼房有几十层高,家家都有电视机、自行车、收音机,这些都是好东西。你要是见了不想要才怪?
我无所谓,我只要讨个老婆盖两间砖瓦房就中了。
婶子知道你的意思,可就算立马给你找来了,你这身衣裳也实在穿不出,等挣到一身衣裳再相亲也不迟。
为了这身衣裳,保地喜欢上了半夜。半夜人人都睡了,没人吵他,他总算能专心躺在床上算账。别看保地没念过几天书,这段日子算账大有进步。今年能收五百斤麦子,一百斤麦子二十块钱,五百斤一百块,一百块可买一条涤纶裤子、一件涤纶褂子、一双球鞋。
但这些不能卖,要留三十斤种子,二百斤口粮,只能卖二百多斤,这二百多斤的钱也到不了保地的口袋。他大别的时候晕乎乎的,卖麦子那天肯定不会晕。再说,农业税就靠这麦子,说不定还不够。
再想别的。
根据去年的经验,一天能捕五斤虾,一斤虾能卖五毛钱,一天就能挣两块五,十天二十五,一个月就能买一条裤子,半件褂子,两个月的汛期就能置一套相亲的行头了。
不过,去年挣来的钱也都没进自己的腰包,生产队长拿走的虾他没敢去要钱。还有几回虾一捕上岸就被大拿去下酒了;还有几天下暴雨,没法捕,余下的几回也没卖到五毛,有时三毛,有时二毛就卖了,因为虾一出水就死,拎到镇上就有臭味了。
接着想。
保地还有一个特长是抓泥鳅和王八。最多的时候一个钟头他能抓八条泥鳅,可惜,泥鳅和王八乡下人都不吃,何况镇上人?所以保地抓王八和泥鳅的本事最多也只能使家义的下酒菜多一两个花样,对买相亲的衣物和鞋还是不够。有次他听人说镇上药铺子收三七草,一百斤能卖四块钱。等到他兴致勃勃地砍了几天三七草,晒干后足足有一百五十斤挑到镇上的时候,老板只给了他三块钱,并告诉他这是同情他才给的价,下次不要再挑来了,一年的销量被你一挑子挑足了。
大哥保国把秀来母子带来没过几个月停当日子就又从江心洲开溜了。他走了之后,不会做农活的嫂子秀来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样家里又凭空多了三张嘴,回回望着秀来拖着两个儿子朝家里走的时候,保地就像望到鬼一样浑身发冷、脸发白。
保地每天白天下地,傍晚打土坯。他把打好的土坯两个一组,约十米一排,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码成十多排了,从坝上往下看,就像一对两口子并排走路,下雨的时候,草盖子盖住,天一晴,掀出来晒太阳,这一晒就晒出许多话来了,每个经过保地门口的人都不由得开起了玩笑:
保地,你码的土坯都是双的,你想媳妇了吧?
当然是想娶媳妇。可是经这些人说出来,就有了“保地,你想搭梯子上天吧?”这层意思了。江心洲人这些不经脑子光动嘴皮子的三言两语,每一句都是一根锥子,一锥锥往保地心里扎。本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想快点成亲是为家族着想。坐了牢的人肯定要打光棍,他就有义务替这个家传宗接代。可坐了牢的人一下子有了两个儿子后,他想媳妇的念头一点也没动摇,他倒更有些不服了。他想:坐过牢的一分钱没花都能讨到媳妇,我就非要打光棍?他这才晓得想媳妇是自己肚子里的事、心肺里的事,挖不掉的心思。赶集的时候保地的眼珠子都看直了,姑娘们都挑了这一天出来见世面,个人打扮得很漂亮,穿了新衣裳,裤子中间的缝清清楚楚,一看就是穿头水;辫子梳得一丝不乱,头上别个发夹,有红的、绿的、还有带牡丹花的,走起路来斯斯文文。她们除了皮肤晒得黑透透的,手脚又大又粗之外,还真不像种地种田的。保地卖掉一捆柴之后就铆足劲看,脖子伸得老长,眼皮子累得直跳也不眨。到了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往回走。第三天的时候,他相中了一个姑娘,他闻到了她头上一股香皂的香味。这种味道他在顾医生的家里闻到过,这是城里的味道,这味道使他昏头昏脑,身体鼓胀得老粗。他跟着这味道走了几里路,姑娘扎到人堆里才把他丢了。他想跟他死去的家财大伯一样,从镇上捡回来个媳妇,就算短命也值得。可是,连着三天他都去了,也没一个姑娘朝他看一眼,朝他直瞪眼的都是大婶子老婆子,她们看透了他的心思,走过去时声音小小地骂他一句:
花疯子!
保地打的土坯进了窑、出了砖,码齐了他想哪天开工盖两间新房,他老子撇下嘴,告诉他:
黄沙、水泥跟梁木呢?
做梁的木头可不能是柳树、梧桐树;稀泥不能当水泥黄沙使;棉花长到三尺多高了,保地又开始盘算一亩地能收多少斤才能买到他要的十吨水泥,二十吨黄沙和八根碗粗的梁木。
日子就像风吹的似的,眼一眨保地二十六了,范文梅的背一年比一年高起来,只要有个话头,她就停下来跟人说:
都是急保地急的。
保地的婚事最受折磨的还是范文梅,她急得都没什么分寸了。挑水时遇到人她就放下水桶,挑粪时就放下粪桶。只要有个闲人跟她打个招呼,她就逮住机会,求着各位婶子婆婆四处打听,找找有没有一家刚好有一位光棍哥哥带小妹的,来换亲。范文梅再三表态,相貌不挑、年龄不挑、个头不挑、头婚二婚也不挑,只要人好就行了。人好在这里是个虚词,就像一层纱蒙住一点脸面。
幸好还有个保霞。
保霞既不像她大那样身大膀子粗,也不像范文梅这样歪肩勾背;她既不像大哥保国阴郁寡言,一棍子打不出屁来,也不像二哥那样愣头愣脑。相反,她生下来白生生的,别人长的她没少一样。她还好养,八九个月时她妈背着她整枝打杈,要么放在草堆上睡觉。两三岁的保霞长出两颗牙之后,就会笑了,她的笑是不合时宜又不遵规律的,她逮见谁都一笑,谁抱她她也不恼,她过于坦白的天性,容易招人。好心人塞熟花生,恶作剧的人就塞生山芋,如此一来,她的嘴里一天到晚塞满了五谷杂粮,省了范文梅喂养,哪样吃进嘴她都不卡不噎不闹肚子。
保霞的爱笑,结合她的漂亮和活泼,和这个家的窘迫格格不入。要是哪个人走到她门口,因为她门前的路不平而摔了一跤,旁人只是偷笑,保霞就能放出声音笑。她大喝醉了酒要打人打空时摔了一跤,别人还在惊吓中,保霞已经啪啪击掌大笑;江里漂来头江猪,旁人瞧瞧也就罢了,保霞不蹲在江边盯两个时辰是不罢休的。
保霞还喜欢到镇上去,她有两毛钱就上街,三毛钱跑得更快。买两个烧饼带回来孝敬大和妈。她自己呢,跑一身汗,肚子空空的,扒两碗干饭就中。
虽然长在寒碜的家里,可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重活累活有保国和保地干得多,受气挨打由范文梅承包了,在范文梅苦着脸唉声叹气的时候,她照常和革美贵珠在一起玩跳房子。
保霞想念书,到江心洲第三年,保霞上学了,可没有自己的书包,她不是捧着书,就是夹着书,再不就是用爸爸的旧衣裳裹着书上学,上到三年级她还是没有书包。想要一只书包,十岁的保霞晓得只能靠自己。春上笋好卖,三毛钱一斤到镇上就能卖掉。江心洲的笋其实就是江心洲人的钱,就是化肥,就是种子,农药,就是衣裳,就是红烧肉。挖笋的差不多把门前的场子掏空了。你们这些顾东不顾西的笨蛋,芦柴没了,大水一来,一样都保不住,队长在前头叫,队长老婆跟在后面挖,队长连用手扯带脚踢都拦不住自家老婆。没办法,眼看着江心洲的芦柴场像花秃子一样,乡里只好派出人手来看守。
保霞不急,她悄悄行动起来,每天天快亮最黑的时候她起床,她猫着腰进场,带把刀,轻轻一割,悄无声息,她也不贪心,挖到半篮就停,回回在看场人眼睛望得见东西前溜掉了,偷回来的笋她躲在灶底下剥,剥开来在锅里煮,天亮前就能用篮子盛着上面搭块布,避开看场人拎到了镇上卖掉。
半个月不到,保霞买了只书包,可是自从有了那只书包,她就一天也没上过学。
要怪就怪她妈妈说:
左看右看就是觉得书包背在保霞身上不像。
确实不像,上面穿件败了色的绛红卫生褂,是保国穿小的,下面穿件黑色的棉布裤子,是保地穿不上的,褂子和裤子上一共十五个补丁,还打着赤脚,突兀兀一只鲜绿的书包,怎么看怎么不像,人人都说不像,人人都觉得好笑,吴家义也看了女儿几眼,他说:
三块多的学费,哪里拿得出,明天不用去了。
我书包都买了。保霞哪晓得勤奋闯大祸。
书包也能放别的东西。要不然就给保产用。
保产上学还早呢!
结果保产也没等到用那只书包。他没人管束,整天在村子里晃荡,随便帮家里做做小事,后来有一年家里烦心事太多,没人留意他。有天他发热,身上没力气,他就猫在沟里睡过去了,他从中午一直睡到天黑,等到吴家义父子把他抱回来的时候,他身子早已冰凉僵硬了……
后来书包里放了针线、碎布丁、做棉鞋的棉花、舍不得用的布票等。
保霞爱干净,别人在泥地里走一趟,裤脚鞋子上就全是泥巴糊住了,保霞能跳着走。她带个小铲子,哪块不能下脚,她铲掉一铲泥,走一步要铲两铲子。
旁人说保霞在磨洋工,说这样的姑娘将来肯定不会做媳妇。
这样也好,省得洗裤子洗鞋。范文梅就替女儿辩解:
鞋子不是穿坏的,是洗坏的。
保霞不爱干活,夏天要她去淘米,她嫌太阳大;冬天要她去洗衣裳,她嫌水凉。让她到菜园子摘菜,她十回有九回走错了路空着篮子回来。好在没人打她,她不像保国那样阴气,也不像保地那样眯眼,她站在那里,模样周正,不招人嫌,但保霞有两怕,一怕她大打她妈,二怕媒人上门来换亲。
保霞一直都知道自己长大了要换亲,在保霞跟前,范文梅回回话说到末尾都是这么一句:
全指望你了!
一开始,保霞是得意的,她心里晓得她是妈心头上那根顶梁柱子;她得意自己是重要的,人一觉得自己重要,说话就能大声,走路就能挺直腰杆,可是越长大保霞就越觉得不是那回事儿,她对“换亲”这两个字格外敏感,所以留的心眼也多,她也有不少小姐妹,各人有各人的外婆娘舅,各人的外婆娘舅家里都有换亲的事情,往往都是女的吃亏,男的占便宜,换亲的男的不是秃就是麻,不是歪头就是粗腿,不是贪杯就是好赌,不是脑膜炎就是小儿麻痹症,一回二回保霞不怎么怕,三回四回保霞就沉不住气了,有回她亲自见到了一对,男的果然瞎眼秃头,女的呢,皮肤白,眼睛大,漂漂亮亮一个人。
她总算知道什么叫鲜花插牛屎上了。
她终于晓得自己的作用就是要插到牛屎上,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堵得慌,一遇到有陌生人到江心洲来望门头,保霞就怀疑是要给她换亲,她一怀疑起来,就变个人似的,她会几天睡不着,她在满屋子乱撞,叫她喂鸡她去扫地,叫她烧饭她去喂猪,她整个人就像掉了魂,反反复复念一句话:
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做主。
再有理的话说多了就没劲道了,好话不说三遍,她天天当歌唱,难怪听的人都麻木了。两年工夫,给保地说媒的不下十次,虽说十次各有各的原因没成,但保霞终于不那么喜欢笑了。
小玉的风波停歇之后,保霞学聪明了。
那年各村都兴起养珍珠势头,姑娘家也可以出门找工了,保霞也跟着村上的人去了饺子湾配珍珠。
一开始,吴家义不同意保霞出门,他说:
姑娘在外头乱疯,成何体统?
保霞抢白说:
你再这样干涉我,我就去喝敌敌畏了!
范文梅一听,就想起屈死的大凤来了,她背着吴家义送走了保霞。
配珍珠倒也没挣回几个钱,可保霞出其不意地争了口气,在五十里外的饺子湾谈了一个家庭富裕、相貌堂堂的对象叫德伍。头一回望门德伍就送给吴家义两千块的聘金,保霞得意地告诉范文梅:
饺子湾比咱们江心洲强多了,那地方婚姻自由,不赞成换亲,那地方人脑子活,许多人到大城市挣工钱,哪里像江心洲,落后,封建,姑娘不许出门。
说不许不还是许了吗?
那还不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保霞告诉妈妈:
给我两年工夫,我定挣钱回来帮二哥娶媳妇。
保地当保霞的话是吹牛。保霞一嫁,保地就确信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光棍一条,断子绝孙。
他没想到保霞说到做到,真帮自己讨来了这个漂亮姑娘……
保地在天亮前结束了他长长的回忆,回到鸡鸣狗叫的现实中来。伴随着娶妻成家的幸福,他也感到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父亲吴家义想让一字不识的他竞选村主任。父亲是在几天前的傍晚宣布这个决定的,保地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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