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吴家义坐在堂屋的上首,一条腿支在板凳上,媳妇马小翠坐在下首,正往两岁的儿子双全嘴里塞去了刺的鱼肉,戴了眼镜的保地坐在家义的侧首。父子俩一人面前放着一瓶五毛八的“林全”啤酒。啤酒是保霞回娘家时从凤凰镇批发来的。在北京当保姆的保霞见过世面,出手大。人家的女儿回娘家买酒是一瓶两瓶,保霞一买就是一整箱——一箱十二瓶。这酒放了十几天,父亲到底没忍住嚷嚷着要喝。有酒就要有菜,媳妇马小翠也通情理,她出钱,她婆婆范文梅出力,一条两斤的鲢鱼就喷喷香地上了桌。
吴家义边喝酒边想往事,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吴家义历历在目。一九七零年他跟着太阳洲大队迁到了县北的十里墩公社。那没水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睡在扎屁股戳脊梁的稻草堆里。咧着缺水的嘴,望着缺水的庄稼,闻着缺水的空气,听说四大投奔了江心洲的大女婿田会计,落了户口,划了地基,还分了菜园子。一想到他们一家人在江心洲敞开肚皮喝江水,种棉花,啃老玉米,家义心里就堵:
家财家富也姓吴,老子也姓吴!
吴家义自认在吴家老少里头,他是最聪明的能人。他意气风发、力大无穷、敢想敢说,别说家财和家富不在他眼里,就连堂妹婿田会计,有时他也有话要说:
走狗屎运,不就会拨算盘珠子嘛。
可如今他沦落在山里受煎熬,那些人却在江边上过得滋润。他可不想认命,这倒不是说他多么贪心,他只是认准了一个死理:
老子要是生在这屌地方也没有话讲,关键老子也是水边上生水边上长的,老子现在是虎落平阳。
不想才半年,大堂弟家财吊死在江心洲新盖的瓦房里。四大吴四章一九六四年丢了二儿子家宝,这才过了几年,又丢了大儿子家财?八年三个儿子丢了两个。消息一传来,家义的心咯噔了一下:
哎哟,哎哟!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原先的不平之气顷刻全无,连叹了三四口气,晚饭也没捧碗。
机遇是从灾难中来的,这话一点不假。来年一开春,他带着老婆范文梅儿子保国保地和女儿保霞出发回江心洲了。临走的时候,把养的两只鸡宰了,把家里的半缸粪给了家仓,两条长板凳给了家有。范文梅这个眼眶浅的女人急得直叫:
万一四大不肯收留,还回来呢?我四婶子把粮食看得比爹妈还重,她哪里肯接济我们这一大家子?
吴家义很有把握地告诉她:
虾有虾路,鳖有鳖路!老子就不信江心洲没老子的路!
这一家老小,有什么把握?
我有两把板斧,一把砍田会计,一把砍我四大。
范文梅望望吴家义,他担子里挑的是两床旧被絮,一床破席条,一把镰刀一把菜刀和一只锄头,惟独没有斧头。
他扭头告诉十岁的大儿子保国:
两手准备,先软后硬,实在不行,鱼死网破。
怎么软,怎么硬?保国紧赶慢赶,才不至于被父亲的步子甩掉。
你出世那年你二堂叔掉水里淌走了,去年,你大堂叔家财在锅台边上吊死了,你四爷三个儿子就剩一个了,他单门独户在江心洲日子能好过?
他有大队干部撑腰呢。范文梅跟上来挤一句。
不错,他是有田会计撑腰,我有田会计的把柄,哪个怕哪个?
你有田会计什么把柄?田会计可是大好人!
他要不是大好人,我能有什么把柄?
要不得,范文梅赶紧说:他共产风那年偷偷接济你们姓吴的一家,不是他,你姓吴的剩不下几口了呀!
呆货!这就是把柄。吴家义翻翻眼白,懒得再开口。
到了江心洲,当天晚上他四婶子就点了头,收留了他。他当时还感激得要命,他哪里想到他四大是个无子送终的命,他四婶子马兰英已经到镇上求了七七四十九个方子,甚至买过老鼠药叫他四大吞,其实有一个算命先生早就说过,最好的方子就是过继一个儿子来顶祸。家义回来正求之不得,他哪里晓得外人都清楚他回来是当炮灰的。他吃了顿饱饭,噎得脸红脖子粗的,他根本没瞧到邻居们在房外探头探脑,疑虑重重地替他惋惜……
不过,老子这条路今天看来到底还是没走错!
这话家义是断断续续哼哼叽叽地说出口的,他眯缝着眼,脸上全然一副自己判断正确的笃定,那被酒精过度浇灌的舌头眼下已吐字不清。不晓得从哪天起,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也不分天晴下雨经常时不时不听话地摇动。不了解的人以为他在为什么事发表感慨,可定神再听,又什么也听不到,可眼下,当他真发表感慨的时候,旁人又以为他是习惯性摇动,所以,儿子媳妇都没搭他的腔。
家义又夹了一粒花生米递进嘴里,别看这江水现在闹哄哄跟鬼子进村似的,等到一落秋,咦,他就乖巧了,儿子一样地蹦腾,孙子一般地欢淌,老子还不了解你?!他把头转到大坝的内围。堤坝护住的是大片大片碧青碧青的棉花苗,熟玉米是深绿的,嫩黄豆是青绿的,南瓜花是嫩黄的。田埂上,几头牛在哞哞地叫着,还有几条狗在无所事事地追逐。不时有几只鹭鸟从那条碧青中悠悠地飞起,又悄然地落下。
是人就离不开水,这理他老早就晓得。有了水,人就缺不了活路。他端起啤酒,咕咚咕咚,就跟喝江水是一个德性,他这豪爽样把儿子保地都怔住了,他说:大,你悠着点喝!
这淘米水能喝死人?
他斜视了儿子一眼,自从娶了媳妇以后,儿子一天一个样,配了眼镜,穿上了白衬衫,坐在他对过,要是不张口,还真人模狗样的,这哪像他的儿子,就像做了个大队干部!
吴家义一家还在不疾不徐地吃他们的饭。
范文梅又从灶间端出来一碗韭菜炒鸡蛋。放下菜,她习惯性地靠边站。好日子她还不怎么习惯,一晚上炒四五盘菜她肯定在心里犯嘀咕,遇到有过路的过来,她就往外头挪挪想把桌子遮住,她怕过路人瞧见她家满桌子的菜,怕人说她显摆。她苦惯了,吃好点穿好点就不习惯,嘴上又不好说,眼珠子东望西望的。不晓得往哪里落好。旁人不晓得,家义也望不穿她那点心思?怕什么怕,又不欠又不借的?!吴家义隐隐回想起当年从十里墩回来的范文梅心里没谱时的愁容以及挑着家当的年轻结实的臂膀。这张脸怎么说花就花了,这个人,怎么说塌就塌了呢?眼下,她老得不像她自己了。饭饱思淫欲,他现在吃足喝足了,才突然发现了这个老婆子长得真是丑,皮塌塌,胆怯怯的,老得灰头土脸的。
保地,一口干,一口干!家义朝儿子举了举碗。他都干掉了两瓶了,保地的半碗还在那里晃。保地虽说穿衣走路有点样子了,一喝酒一说话就露馅了。保地端着碗底,捏得生紧,这哪像碗里盛着一碗啤酒呢,不晓得的人还以为碗里装的满当当的是沙子呢,他心里说,儿子,喝酒要有喝酒的样子,要大大气气往嘴里一灌,说话也要声音响亮点,嚼字要嚼得清爽些,要学学你家富小大。
家义眼珠子一错,就撞到了坐在隔壁房门槛上的堂弟家富,他赶紧把头挪到旁边去。他但愿刚才看到的,不是这个成天给老婆骂得狗血淋头一声不吭的家富,不是这个窝头窝脸的忤在门口连鸡要进笼也不晓得给把米的家富。
家富当年风光着呢!他四大四妈都死了之后,没人牵扯,他立刻放开手脚闯江湖了。他望到家富一趟趟下江西。他吴家义缸底还是空空的,家富就听收音机了;他吴家义连双布底鞋都穿不上,整天打着赤脚,家富就骑着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人造革包往镇上兜风了。不到三年,家富的大瓦房盖起来了,红砖青瓦水泥地,他的儿子上了三四年小学就回来下地,家富的儿子上了小学上初中,上了初中上高中,大学考了一年两年,考大学不就是考钱嘛,考得都不像江心洲人了。这家人跟大队干部都平起平坐,公社干部也都赞家富是个人物。家富那阵子后头跟一帮子向他取经的人,真是要风有风要雨得雨。他哪趟从江西回来不大鱼大肉往家里拎。他越发越大,江心洲的风向都跟着他走,家义有时都不相信他是他的亲戚、他的兄弟。他是口口声声大哥大哥地喊,可这两家人的日子一个比水还深一个比火还热。他这个大哥做得脸上要多无光就有多无光,这就是命,这就是运。年轻的时候真是个不信命的人,到这份上他还有不信的道理?
他能不悔?
他能不恨?
他能不恼?
吴家义怄着气似的又灌下去满满一碗。酒这东西就是这么像及时雨,把你肠子一淋,憋的气再多,也能一通到底!他这么多年就是靠着这酒把日子撑过来的。
他那时候就晓得这日子过不到上头去了。他一百二十个相信他把家富的霉运接过来脱不掉手了。哪敢想象今天这样这一家人体体面面和和气气地有酒喝、有鱼吃?保地端着酒敬了他老子一杯,家义也口齿清楚地喊儿子自己也多喝点!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算是江心洲第一个嗅到改革开放的气息。他贩黄豆、小猪和刀具。他正待重整河山、发家致富,那一阵子他身上的确有股神气活现的劲头,他劝保国跟他一起闯荡江湖。保国那阵子还像个儿子,跟他干了几个月,也帮他挣了一笔钱,可是保国这个人你猜不透他就这个上头,他要是没有挣钱的能耐光长着一身蛮力气他也认了。他有挣钱的能耐,他跟着他出去做二道贩子。他什么话也不说,光往边上一站,身高马大、五大三粗,他这个做老子的呢,巧舌如簧,他俩搭在一起挺般配的。路走再远,天再黑,他心里不慌,脚下不滑,狗不咬人不欺,那阵子他望到盼头了,他想着定能把事情做大,他顺利把债还清了,想再辛苦几年盖个几层楼房,他做梦都这样盘算简直天天都把嘴巴咧开到耳朵边上,可保国说不干就不干了,把从头热到脚的老子撂下自己跑回江心洲扛锄头去了。
不做买卖也就罢了,可是这胆大包天的东西居然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事,跟田会计的女儿大凤好上了。你好也得有个分寸,这莽东西不晓得轻重,把不该做的事做了才又觉悟出来没钱不中,他跟人到江西去贩木头,哪晓得这一趟费了周折,三个多月才回来,大凤怀上了又等不回保国,她受不住煎熬,喝农药死在江滩上。一尸两命哪!
幸亏田会计不在了。家富的大姐家珍带着两个儿子大龙二龙上门把他的家当砸了个稀巴粉碎,回回想到这,他的心都哆嗦,这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哪一样不是这一家人老牛一样扛啊挑啊刨啊耕啊辛辛苦苦没日没夜挣出来的,一切都被砸了个稀巴烂!那日子哪还是人过的?
大凤一死,保国就失了魂了,这个失了魂的人到今天也没把魂找回来,他这辈子算是赔进去了。他养成了不管不顾的性子,他在外头游荡了几年,不晓得在哪里学了点功夫,一回来就和小痞子们较上了劲。他是当了一阵子英雄。吴家义是喝到了不少人送来的好酒,走在路上,人人跟他竖大拇指,说他养了个武功盖世的儿子。
半年还是七个月?政府就严打了。就像放了一挂炮仗,轰轰隆隆响了几分钟,闪了几闪把人的耳朵震动得差点背过气,然后这动静说没就没了,保国也跟着下了大狱。说冤也不冤,他虽不是打家劫舍,可公社干部来抄家的时候,抄出来不少好东西也都是来路不明的。
这个家的名声还有不毁掉的道理?!
他坐了一年多牢,出是出来了,却从路边带了个四川女的回来,在外头找蛮子回来江心洲也不止他一个,可他带回来的蛮子秀来不晓得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居然不会做活,还拖了个儿子。这也罢了,你好好地过就是,他天天把蛮子打得鼻青脸肿,蛮子怀上吴家的骨肉时,哎,他屁股一拍,又溜了,把三张嘴丢给了父母。蛮子秀来也没挨过一年,自己跑了,丢下吴文吴武兄弟俩,养了这些年,旧年保国才良心发现,回来把两个儿子接走了。
本来指望保霞给二哥保地换个媳妇,可这姑娘偏偏有主见,不服管,自己先把自己嫁了人,硬是把保地晾到了三十岁。没盼头了,这还有什么盼头?家义整天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他那根奋发向上的筋就这样生生地断掉了,这三五桩事一纠集在一起,他这个人就塌了,他一门心思跟酒亲上了,天天喝,顿顿喝,硬是喝成眼下这口齿不清的脸皮。
哪晓得这大江怎么转来转去转回来了呢?他指定没戏了,二儿子保地指定打光棍,他指定是江心洲头一个死了连一寸厚的棺材板都睡不起的人了。哪晓得转眼之间,家富的一条船说没就没了。大江也并不是欺负他一个人。头天他还到船上参观过,那条一百多吨的木船油了铜油锃锃亮的,真是一条好船,家富跟人合伙买的,船一沉,田会计的二儿子二龙也没了踪影,人都说他上了他舅舅的船,可船上没留活口,一年多了也没个准信,到现在也不晓得是死是活。这么大的事一出,他就不顾自己的委屈了,里里外外替家富张罗,跟着家富去打捞船只,料理后事,安抚死者家属,谈赔偿数字。
一通忙活下来,他料定家富十几年的积蓄所剩无几了。
他这边呢,运气冷不防拐回来了。也是同一年,早就当泼出去水待的女儿保霞不忘本,在婆家门口替早做好打光棍准备的二哥保地物色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嫂子小翠过来。他家就是这么突然咸鱼翻了身,翻得太快眨眼的工夫。小翠人漂亮见过大世面,带过来一笔不小的私房钱,一过门就张罗着盖了房,说造新屋新屋就造好了,说怀上了过了几个月孙子就出世了,如今这孩子能满地跑了,过不久这孩子定能喊爸妈爷奶了;这下他更是轻松一大截。这肩膀说松就松了劲,这日子说红就红起来,过得跟红布罩住似的,一片大红,红里带着金边。
小翠旧年过年还为五百度近视的保地配上了副眼镜。眼镜一戴,往年望人眯缝着眼,整枝打杈佝着个腰,走在平地上都小心翼翼不敢下脚的保地变戏法一样不见了,这个儿子挺着胸走路,睁着眼说话。这哪里像我儿子,这简直像城里来的嘛!
一年不到,他落魄户吴家义“腾”地直了腰杆。
家富那边呢,船沉了之后,又干起了旧行当。凭着这先前积攒的威望和面子,他又组织了一批人下江西。但是世道真的变了,现在的人个个精明透顶,空手套白狼的把戏玩不转了。看得出,家富不死心。可是他的胃出了毛病,更要命的是大女儿革美,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离家出走快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家富又受老婆的气又急女儿的下落,他又气又急,他的病怎么好得起来?中药吃了几水桶,也好不起来,他是儿女心重的人,他女儿一天没有消息,他一天好不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运气不来,你再怎么扑腾也没用。
三分本事七分运气。他那边倒霉,我这边顺当,你说蹊跷不蹊跷?你说人是信命好还是不信命好?
新盖的红砖墙有股好闻的热乎味,嵌着透明大玻璃的窗户反衬着夕阳最后的余光,把屋里屋外都照得热烘烘的。房前的斜坡上的几株蔷薇刚刚结出一个个苞,一待时机成熟,会哗啦啦地把整个坡地都染红。
一家子大人笑孩子跳的,这日子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家人和和气气,不打不吵的,今天买条鱼,明天称两斤肉。老子像老子,儿子像儿子,牢里没罪人,床上没病人,日子过成这样,也中了!
只要心不死,我看运气早晚是要回来的。
风水轮流转,轮也要轮到我老吴走运了。
家义醉哄哄地说起大话,他就有说大话的习惯,这习惯好多年了,就跟长在他身上的一块肉疙瘩似的,也没什么害处,随他说吧。
我早就走运了。保地说一句就瞟一瞟他老婆,他自从娶了这老婆之后,一切围着她转,瞎子都望到他称心。他比他大实诚,他手不停脚不歇,忙里忙外就图这么一天,他不怎么好说大话。
这就足了?家义仰头又干掉一碗酒,他都咕咚几大碗了,没人讲他,讲他也没用,他就是要喝。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当初要是胆大再大一些,说不定现在也是个村主任了。
他吹得他儿子都笑他了:
大,保地说,你都不认得字。
认得字,你老子我不是吹,我要不是贩牛那桩事伤了我的元气,我今天早发大了。真所谓十块钱难倒英雄汉。现在的十块钱哪算钱?
保地,你不一样,你老子没办到的事你一定要办到?
办到?保地茫然地看着他大:
叫我去干啥?
……
这家人突然就顿住了,这家人把话说到这份上突然都歇嘴了。光听到筷子碰到碗沿的声响,听到双全在吸鼻涕,范文梅听到家义的喘气声突然加粗了。
天说黑就黑下来了。大坝上的动静稀了,野孩子统统被揪回家吃饭去了。黑暗把树把路把屋檐统统收到怀里去了,这黑就像一个深洞,无所不包,无所不吞。
叫——我——去——干——村——主——任?过半天保地终于醒了过来,他的话像一个石子一个石子往外蹦,这几句话能砸到哪个头上,真是胆小?
家义端着碗,斜起眼睛望着儿子含糊不清地反问:怎么,你没胆?
保地嗫嚅地说,我也不怎么认得字!
过去当干部就光有力气就中!家义说。
这时,专心喂孩子吃鱼的小翠突然插话了:
不认得字我可以教嘛,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这一发话,把他给提醒了:
对啊,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要是有什么文件,拿回来小翠念给你听,几回一念,那一套你不就摸透了?
一件天大的事就这么三言两语得到了解决。吴家三口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每个人的心里突然都像撞倒了一面墙似的突突慌张起来。
照着念我也认不全。
念什么只是个形势,主要是你腰挺挺直,说话嗓门大些,吹大话的时候不要结巴就中。
哪有这么容易?
运气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你就哑巴似的望那里一站,说不定就有人吃这一套!
不要太把“主任”当回事,好多人都忙着在外头打工、做买卖,跟你竞争的都是些过时的老脸,江心洲早就一桶水望到底,搞不出什么新花样了!好久不出声的马小翠也来了精神,放下筷子给保地鼓劲。
保地望望大,再望望系着围裙忙前忙后的妈,再望望白嫩嫩水灵灵的马小翠,一股豪气冲上脑门:
中,我明天就开始学认字!
家义再望望门前这江,怎么望也就是窄窄的一条裤腰带,一到晚上,纹丝不动,波澜不惊,像条死狗。门前柳树下垂下来的柳条,被风掀过来翻过去地戏弄。
桌子上的鱼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儿子媳妇孙子全下了桌。家义懒散地夹起最后一块鱼刺,吮尽了上面的汁,将它使劲一扔,家富家的一只猫迅速冲刺而来,在鱼刺落地的一瞬间,立刻把鱼刺护到身下,四爪并用,享用起来。
你也有今天,到我家来讨鱼刺?
家富木呆呆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两桶水他都挑不成似的,几十步的路他要歇两肩,爬坡的时候他头上的汗珠跟黄豆一样往下掉,这人,这人!家义把头探到桌子底下寻鞋,寻了半天,还有一只不见踪影,好半天才发觉被家富的猫拖到家富的屋拐去了。家义过来把拖鞋套到脚上,把醉眼探出来,瞅见家富仍然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家义望到那投胎投得早的蚊蝇,忽上忽下地舞扑,逮到机会就落足下口,家富过半天挥一下手,总是比蚊子慢半拍。他这边全家策划竞选的事,家富就像没听到一丝动静。家富抿着嘴,望着门前的江,望着这像个睡着的昏君一样瑟瑟发抖地裸睡在露天下的大江,一望就忘记了时辰。他的猫被赏了鱼骨头,他也没望见。
一个邻居来借筛子,借着夜光瞧见坐在暗里的家富:
胜水他爸,你吃过了没?
家富一惊。抬起头来,半天,才醒悟般回回话:
吃了,吃了!
他滴水没沾呢!
家义心里说。他心里亮堂着呢!他拖着沾了猫的口水的鞋,摇晃着上了床。他只是年岁大了,三瓶啤酒就上了头,人说□就□了,他想着家富勾在一堆的模样,心里想,他是又饿又冷,家义为自己心里的慈悲感动了一会儿,才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范文梅收拾碗筷的声音明显轻起来了,她听到鸡在鸡笼里扑腾腾地闹,她的臂膀显出疲乏来,夜来风轻拂着她的脸,渐渐地,她的黑衣裳、她的脸、她的腿脚全都与这夜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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