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是革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并向家里报了平安;另一头是吴胜水第三次高考不中,拎着被子脸盆书本回到了江心洲。女儿平安了,胜水的前途问题迫到了眉毛上。用史桂花的话说,家里的大船沉了让胜水学习分了心。儿子心里念着父亲,没有心思念书了,怨不得儿子。
儿子没考上大学,家富说不出自己是遗憾多一些还是肩膀松一些。儿子一踏进家门,家富就看清楚了,胜水明显很难适应农村生活,跟田大龙一样,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头不能晒,雨水浇不得;他不懂种、不会收。再这样下去,就怕会跟他小姑父一样成二流子了。儿子就像“绝望”两个字,天天在家富的眼前晃荡。
有一阵子吴胜水一心一意想等部队秋季征兵把他征到部队去。史桂花一打听才晓得吴胜水的眼睛五百多度近视,不戴眼镜摸不到三尺开外的条件,根本过不了体检关。当兵曲线跳农门这条路算是堵住了。
还是大龙了解舅舅的心思,他告诉舅舅,这几年城里许多单位都有招工政策,找找人,兴许能帮胜水谋个位置。经过左思右想,家富狠了狠心拿出船沉了之后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几千块钱,请大龙出面,找到了顾医生的儿子顾民,活动了几个月,终于通过顾民的熟人的熟人的亲戚,帮胜水在铜城的规划局谋了个办事员的位置。拿钱买工作,在江心洲还是头一遭,家富再一次成了江心洲的先锋,虽然当先锋只是结果而不是他的目的。旁人还在感叹羡慕他有个吃公家饭的儿子时,家富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苦日子正式回来了。这座外表光鲜的楼房里,其实已经空了。
在等待正式招工通知时,史桂花一天也不让吴胜水下地:
别晒得太黑,到时他们就看不出你是农村的人了。
在史桂花的叮嘱下,吴胜水到江边挑一担水也戴着草帽;傍晚的时候,胜水看到年轻人在江里洗澡、解暑,也跃跃欲试时,史桂花赶紧告诫儿子:
这时的太阳最辣。
吴胜水奇怪地看了史桂花一眼,他记起八岁那年母亲鼓励他下水学游泳的情景。史桂花的眼光和儿子一相遇,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她神秘地告诉儿子:
此一时,彼一时!你见过光着屁股在江里洗澡的城里人吗?史桂花身上最闪光的一点就是永远能在逆境中大胆想象。这几年,吴家的优势渐渐失去,许多比他家更高的楼房拔地而起,吴家富已经陷入对前途的悲观预测,而史桂花早就平跳三尺,望到更高更远处。
吴胜水一听就明白母亲的要求了,他退回到屋檐下,躲避夕阳最后的余光对他的照耀。
就在那天,就在史桂花那装腔作势的表情下,吴家富也陡然想起十多年前父亲见到胜水到江里游泳时惊恐得差点把命搭进去的那一回。他一瞬间搞明白了一件事:他希望儿子进城,是为了让父亲放心,让胜水能摆脱这个家族的命运。就是从那时起,他的内心就有了把儿子送进城里的想法了,虽然他到后来把事情搞反了,把进城当成了理想,而把为什么进城给忘记了,但是好歹,他总算做到了。
中秋一过,儿子进城上班去了。顺利得让家富心生忐忑,他既没摆酒席,没放鞭炮。好事歹事还真说不准,人不能太得意!这几乎就是他眼下的想法。他就这样几乎算是悄无声息地把儿子送出了江心洲。你晓得他进城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这样做史桂花的工作:
遇到得意的事,你不显摆,倒霉的时候旁人才不会偷着笑话你!
史桂花翻翻眼,没理他。虽说对丈夫一百个不满意,左嫌右怨的,可他到底还是把儿子的事办成了,这叫她想反驳也找不到什么好措词,只好怏怏地吞回习惯性的牢骚罢事。
忙完儿子的事,天气就渐渐凉了,二龙出事之后,家富隔三差五就会踱到姐姐家门口,找只小板凳坐下来。自从田会计一死,姐姐一下子又丢了两个孩子,先是大凤为保国丢了命,再就是二龙跟着他的船沉到江里,尸骨难寻。人的幸福是多么短暂,人的命运是多么无常啊!
他坐在姐姐家门前的小板凳上,让风和夜一点点挤到他和姐姐中间,除了坐在姐姐家门前的小板凳上,他不知道如何抚慰姐姐的疼痛。
二龙出事已经一年多了,江心洲的人等吴家珍的哭声都等得不耐烦了,可是她沉默着。她早听鸡叫起床,早随落日收工;她该种时种,该收时收;她冬天穿棉袄,夏天穿汗衫;她梳头,头发掉得扎不住就剪成齐耳发;她烟囱里一天冒三回烟;偶尔,她端着碗坐在门槛上。经过的人跟她打招呼:
吃啦?
吃了。
天不坏。
不坏。
如同一件铠甲从头护到脚,她刀枪不入。在这张脸上,有一根不肯认命的铁丝在撑着它,以免整张脸塌下来;在这张脸上,没有对死亡的仇恨,只有对死亡的抵抗和拒斥。
听说菜籽油价格好,她四亩地全种上了油菜;听说江滩上允许开荒,她又到江滩上开了三分地。她弹了两床棉被,买了三间房的砖,口口声声给二儿子讨媳妇用;遇到搁锄,她就摘菜到镇上卖。她比其他的母亲更加操劳、更加节省、更加紧锣密鼓地存钱。她热衷于和长江亲近,在一个又一个翻腾的巨浪跟前甩开被子清洗,她上江边的频率明显提高,恰似马兰英当初刚到太阳洲时对水的痴迷。
并且,她慢慢地开朗了。她说,都说祖上干了缺德事,下辈子要遭报应,可是田家上辈子也就杀了几个国民党啊——杀坏人也算缺德事吗?想想田会计做过多少好事,菩萨哪桩事不晓得,他能让二龙鬼迷心窍,往你那不相干的船上跑?所以,她说,二龙肯定跟保国一样出外闯荡江湖了,不混出人样他是不会回来的。
在对儿子的行踪找到合理的依据之后,就好像一扇门打开了。门一开,吴家珍心里的风啊雨啊沙啊都滔滔不绝地往外淌了:
大龙他在城里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还想指望家里拿钱帮他买铜城户口,真是歪理!我的钱一分不能动,全给二龙结婚用。
我不像你,她瞟一眼弟弟:
你对你大儿子就太偏心了,你现在手头这么紧,还拿钱给他买工。你把他送进城里,他就会变成一个软蛋。
在对儿子的回忆中,吴家珍对世事的看法像屋外的风一样,一阵阵一阵阵地向家富的耳朵边灌,每听到外面一个杀人放火的新闻,她便会及时发表自己的看法:
你瞧瞧这些人,一个个装了满肚子的坏水,这世道,哪有以往人一小半好?
在默默倾听的吴家富那里,吴家珍从语言中找到的安慰远远超过她自己的预期,她并不明白是时间治愈了她的绝望症,而不是语言本身,语言只是她好转的外在证明,可是她已经欲罢不能了。
对于马小翠,她也有自己的看法:
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就浪来荡去的,仗着有几个钱就到处显摆,要是早几年到江心洲的话早被唾沫淹死七八十回了,真是时代不同了。
马小翠跟秀来一样,从没见过田大凤,可是在吴家珍眼里,她活得这样摆,就是跟大凤过不去,就是冒犯了大凤,她跟马小翠暗地里较上了劲。
一旦找到了某种方式,就像撕开了一层皮,吴家珍的身体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她跟她养的那只猫一样,行动迟缓起来,这两年她一直喊头疼、胸疼、关节疼、肩膀疼,就连脚后跟也疼得厉害,只见她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二凤屡次要把她接到自己家去过,她都回绝了:
我有儿子靠,哪有靠女儿的?
二凤怪她脑筋旧,这年头还重男轻女,她白二凤一眼:
再过一百年,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
过了半个月,大龙回来说要接他妈进城。
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待在这里挺好,再说,你在外头混得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别穿几件样式新一点的衣裳就以为自己不是江心洲人了。
她倒不是有意刻薄儿子,她晓得儿子在城里混得不怎么好。大龙没能像初期那样顺利,在昙花一现的艳遇之后,大龙就直走下坡路。双胞胎要一个人手,大龙一个人挣钱四张嘴吃,大江里的水到了城里就不是水了,是钱。老菜帮子在江心洲是一分不值的东西,可田大龙没有钱,老菜帮子都吃不进嘴:
城里哪是过日子,就是过钱哪!
痛心疾首有什么用呢?儿子奔了,侄子侄女侄媳妇统统奔了。新时代的气息没扑到家珍脸上,她坚决地挂着一副深思、愤愤然而又警惕的表情,透露出内心深处深深的怒气和愤懑。下雨的时候她的旧房子漏雨,她抱怨这该死的老天。不发大水的时候她抱怨担水远,发大水的时候她诅咒龙王作孽,有时候二凤回娘家少了,她抱怨女儿忘恩负义,可话没落音,头一抬女儿从渡口一步步近了,她立刻不高兴地说:
怕我的米吃不掉?
二凤被莫名其妙地一声责备,到了门槛儿进去也不是,出来也不是。
她抱怨鸡不下蛋;她下地的时候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提着篮子,嘴里骂骂咧咧;买个针头线脑,她抱怨线不扎实了,针眼太细了;她甚至连太阳都抱怨,有时她眼睛睁不开,就怪这老不死的太阳太辣;她抱怨年轻人不懂礼貌,见了她也不喊一声;她抱怨过东邻又抱怨西邻。哪家买了新东西,她便抱怨世道变了,人越来越浪费了。她终于变成了马兰英!看上去她找到了可以让自己平静和打发光阴的好方式,她阴郁、尖刻的话语滔滔不绝。可是江心洲老老少少几乎没有人计较过她,不仅如此,她抱怨得越多,江心洲人越能够感受到她的痛苦。
可是,她就是不哭。吴家珍的世界里偏偏不再有哭声,她只是静悄悄地老下去。原来的吴家珍是生得小巧,小个子,细眼细鼻子细脸,现在的吴家珍一看便知是一株秋后狗尾巴草,毫无悬念地佝偻着,还将继续佝偻,直至贴身泥土。一直听不到姐姐哭出来的家富这时才感觉到,哭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哭意味着弃旧图新,意味着疼痛能够向外泄漏,最终会渐渐淡去。然而家富却无时不感到在家珍身上的痛苦就像会动的活物,沿着家珍的身躯不断地、悄悄地来回穿梭,迟迟不离开。
家富眼里早已变了形的姐姐在看着这个江心洲不久前的首富弟弟时,面带无限同情:日子把他拖垮了,随便找个地方,撒泡尿就能照见自己的可怜相。他千辛万苦打拼了十几年,哪晓得到头来一统沉到了江里,他眼下除了一身的病痛,还剩什么呢?
经常如此。黄昏静悄悄地把地盘让给黑夜。透过黑暗,姐弟俩相对无语。彼此能看到对方血红的开裂的伤口,看到伤口里流淌出来的忧伤和恐惧。同情在姐弟俩之间相互游动,谁都不肯退步,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最需要的同情的那个人,谁都希望给对方多一些。
革美走后,对于史桂花,家珍也打起了抱不平:
史桂花哪里配做妈妈?你家革美这十几年尽受她的气,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她老的敢欺,小的敢打,嘴里出来的哪一句像人话?
她说,幸亏革美没出事,出了事,史桂花这货可不能就这么饶了她!
对于小侄女贵珠,家珍的预言也像是佐证弟弟的担忧似的:
她妈妈再不改,怕贵珠也会跟她姐姐一样,到时,连帮你挑水的人都没了,你就自己手脚并用往埂上爬吧。
对于保地想当村主任,她说,真是会作怪,就凭他?他什么底细,哪个会服他?
从姐姐嘴里,家富才晓得沈大墩子想当村主任的决心比保地大多了。他跑乡政府不算,还暗地里请了三四拨人喝了酒。他上回儿子过生日,请他的亲戚们喝了一顿酒,临走的时候,把亲戚们随礼的钱全退了。
第二天晚上又请了一桌,也没一个人随礼。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到时能不投他的票?
保地能请得动哪个?连我都请不动,不是我摆资格!
家富苦笑着望着姐姐。
对于方达林,家珍更是有话要说:
他得好死,还有谁不得好死?
家珍恨恨地告诉弟弟:
跟他侄媳妇七搞八搞,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听完姐姐的演讲,闹钟便敲了十下,家富起身回家,长嘴巴就是用来说的。眼眶里的水,嘴里的唾沫,只要有东西往外,人就不会被堵死?
再说,人再牛也敌不过瞌睡,明天晚上,她还会愤愤不平地如数家珍地把江心洲的不平之事兜个底朝天,抱怨责备批判在这里跟哭也差不多了,家富想。她说得越多,他对她越放心,回来才睡得踏实。
从姐姐家到自己家,也就几步路。回去的路上,路边小草的露珠溅得家富脚面凉丝丝的,家富真感到累。他管不过来了,保地想当村主任,大嫂子三天两头来想听他的意见,他不是不想拿主意,是说不上所以然,有什么错呢,保地人高马大的,吃喝不愁,他想当干部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可真要说他当上了主任,这事也确实太快了,江心洲人怕还不习惯一个外来户,一个落魄了许多年的光棍突然翻身当他们的父母官,江心洲人怕不怎么容易能转变过来吧?还有方达林,大姐把方达林的事说得这么透亮了,他心里也有气、也有火,他好几次想着去说他一顿,让他收敛些,可想着去面对他,面对那张笑嘻嘻的脸,家富就觉得乏力,觉得累,觉得说出来既不会有效果,更没脸面,没名堂的话还是不说的好。
每回从姐姐家出来的时候,他总是会站在埂上望一望自家的菜园子。这几分地的菜园子北边一溜全是坟茔,他大、他妈、他哥、他姐夫还有大凤。他回回都挨个地望一望,望一望心里好受一些似的。
他曾在心底一度认为父亲是错的。当年父亲阻止他到广袤的世界闯天下的时候,吴家富觉得他是因为儿子们的死对整个世界草木皆兵。他想起父亲扑进长江摸索自己的二哥;想起他把僵硬的大哥从房梁上放下来;想起自己从江西回到江心洲那一刻,父亲轰然倒地而死的情景,觉得父亲是多么的可怜。他始终认为父亲的死不是什么脑溢血,是死于强烈的担忧。他从江里一跃踏回到岸上,他自以为让父亲看到他征服大江的豪迈,而父亲已经越过他的豪迈看到他漂泊而动荡不定的下半生,所以,父亲不堪其忧地死了。在父亲死去十几年后,吴家富突然明白,父亲的死是幸福的,他死得多么痛快,他将看不到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外孙,自己的孙子纷纷死在前头!还有,那一无所知的大城市里寄托着他的一儿一女,谁知将会是怎样的命运?现在,它已经不是人家的城市了,不是往日的城市了,它有了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秉性,更使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他对儿女们生活的地方、生活的方式毫无援助和掌控能力。吴家富真正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对他闯荡江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担忧是那样的合乎情理,如同他此刻对吴胜水和吴革美的担忧一样,痛彻心扉、如影随形。
在母亲生前,尽管他遵守诺言哪儿也没去,但并不说明他理解了他们。其实那是遵从、是心疼、是孝顺。他的母亲,一生都活在对饥饿的恐惧之中。他从来都晓得,她自己是不怕死的,她其实非常坚强,她从来没有表现对死的恐惧,但她介意的是看不到儿子和孙子们平安地生活着。她以为她的眼睛就像是罩子,只要睁着就能罩得住风雨雷电。他了解这些,就算史桂花不停地用满筐的证据来证明他母亲的自私和难缠,他也知道,他母亲值得他爱:从前、现在和将来。如今,母亲睡在这冰凉的坟里已经快二十年了,她知不知道发生在她身边的这些事?如果她九泉之下有知,她怎么会坐视不管,不保佑自己的儿孙个个平安,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也许,她的能力跟在世时一样,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毕竟即使她变成了鬼,她也只是一个小脚老太太。这些默不作声的坟头就跟他经历过岁月一样,偶尔会令人产生一种幻觉,以为它们生来就那么高,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而不是自己一铲土一铲土填出来的。从坝上的房子到菜园子里的坟墓,亲人们就这么一步一步走进去,这些坟是自己眼睁睁看着人挖开又眼睁睁看着人埋在里头的。起初,你以为你只是建一座坟,你为这座坟哭了半天,现在,你突然发现,半生的岁月之后,它们也一个一个地增加,终于成了一个群体。这些坟头事实上比那些活人的数量还大,因为更久远的已经化为泥土,还有的客死他乡、尸骨不归。
如果说,父母兄长的死,是时间可以治愈的创伤。那么,下一代的死,就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二龙的无端离去使城市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外部世界呈现出不可掌握的神秘性,如同头顶上那遥不可及的老天,我们感受到它在罩着这个世界,但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他不明白,不缺吃、不少穿、不打仗、不搞运动,那么自由的日月,天怎么说黑就黑了呢?
现在,吴家富才明白,一个家族的兴旺与否,不在于这个家族增加了多少人口,同时更在于这个家族守住了多少人。
现在回过头去追究责任,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呢?二哥的死真怪大哥吗?
大哥的死真怪大和妈吗?
大的死真怪自己吗?
大凤的死真怪保国吗?
谁又是害死二龙的凶手呢?
日子往后倒退五十年,谁又能保证不犯已经犯过的错误呢,谁能避免别人和自己的死呢?就算死过的人再活一回,他们哪一个能变成旁人?从记事起,从饥饿年代走过来,从结婚的那天起,一直到现在。记忆就是另一个空间的现实,虽然已经过去,但却让人仿佛重新开始,却又不得不接受惟一的结局。过去所有的痛苦日子就像这些坟茔一样清楚明白地躺在这里。一眼眼望过去,真不敢相信一个人的承受力居然如此巨大,竟然能容忍这么多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么个菜园子现在看来,也算是好去处。有这么个地方,一家人一起,一个一个来,又一个一个去,分开又会团聚。
然而,这局面变了。他十分清楚,往后他的亲人们不会都绕着这个菜园子扎根了。大龙这一辈人的理想已经不在这里,他们的心不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面对这样的世界,他已经落伍了,他自己变得越来越老。他的身体成了一座塞满杂物的破旧房子,每走一步,都显示出失败者的窘迫。而这个世界变魔术一样地越来越年轻,一天不像一天。变化如此之快,他常常感到手足无措。木材生意不好做了,他是无能为力的。要是出去打工,他的身子骨也跟不上。哪里像当初呢,只要他勤奋、稳重、讲信用、肯动脑子,就能把事情做成。现在不一样了,外部的东西塞到他脑子里来,他也理不清了。现在,江心洲的水上运输生意也不好做,上百吨的大船再也不吃香了,出门、运货都没有汽车快。江心洲的许多船就泡在江心洲前的水里,一天比一天旧。他知道这是一种趋势,就算他拼尽力气去挽留,孩子们仍然会在有一天随着滚滚大潮涌向那个世界——像个黑洞一样神秘无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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