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年里负责挑水的都是贵珠,她一声不响地一趟趟从坝上往坡上爬,水的重量使脚步很沉、很笨重,迈步的速度很慢、很不稳。
她姐姐革美在的时候,她一天也没挑过水桶和粪桶,她姐姐一走,把这些担子都撂给她了。姐姐走的时候还是春天,到处都绿油油的。你就会当整个江心洲都是绿的,所有的芦柴都是绿的,所有的树都是绿的,所有的庄稼都是绿的,其实不是的,到了秋天你就能望出所以然来,玉米粒是金黄的,花生是红的,紫檀檀的是泡桐树,橡树是古铜色的,全部露出本来的样子。贵珠识别得很清楚,江心洲除这些还有什么呢?
姐姐一走,这些活还是全到自己头上来了。上半年的时候,她一趟还只能挑半桶,可眼下,她一趟能挑大半桶了。有什么办法呢,她见不得爸爸那吃力受罪往坡上爬的样子,真担心他被压垮。半年工夫,她长了力气、长了个头、长了胆子还长了心思。
她还晓得现在她爸真是一分钱都没有了。旁人不晓得她晓得,她妈不晓得她晓得。她爸自己都不晓得,但是她晓得。
他们都惦记着出去,各种各样的人都想着出去,姐姐跑出去就跟爸爸说的一样,是待不下去了:
你妈妈打人骂人太狠了。
那哥哥呢,他从不挨打从不挨骂,他们还是费了这许多的力气把他送到了城里。她爸爸把钱捏得紧紧的,平常都是一块两块地往外花,买块豆腐都不怎么舍得了,可是几千块钱就趁着天黑不清不楚地送掉了,送给了哪个贵珠永远也不知道。贵珠不想把这些话问出口,她既不想得罪爸爸也不想得罪妈妈,可她心里想不通的呢。
贵珠自己也动过一两回出去的念头,就跟二凤说的。二凤说,你不要动歪念,我也没动过,江心洲人走光了我俩都不能走,要待在父母边上。二凤对她爱人有许多意见,但她从不跟第二个人讲,她忍着。她要把日子忍得风平浪静的。她说做人儿女要讲孝心,旁的不为重。她往埂上挑着水,没走到埂上累得迈不开步子时,她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时她总想起二凤说的话,二凤就嫁在凤凰镇上。二凤回回走娘家,都要跟她叮嘱一遍:再好也不能去,再苦你也要受着。就仿佛这么一去肯定就是去享福,就仿佛待在这里比什么都了不起。二凤说,贵珠,我会在镇上帮你物色一个男朋友,肯定心肠好。好像心肠好是第一似的。
心肠好的人一定待老婆好吗?心肠好的人就一定幸福吗?依我看不一定,她想。
她还晓得事情比她爸爸想象的复杂得多。进了城的哥哥根据爸爸的要求,在没有电话的时候,用信件来汇报近况。加上姐姐革美也在城里,那阵子她爸爸惟一的兴趣和期盼就是等待邮递员的自行车铃的响起。那铃声习惯性地每周一次从渡口出现,邮递员将笨重的自行车扛上渡船时,她爸爸就眼巴巴地朝着他看。他总是在等好消息。可是世上怎么可能光有好消息呢?一开始,哥哥在信里煞有介事地表达对爸妈供他上学的感激之情,这些话江心洲没哪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这一点多少能让爸爸觉得安慰。乡下孩子一贯不善于、不好意思、没学会这样说话,念过书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身上有种气质,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她自己就没有,决不会说这些话,纸上也不好意思写,但几个月后,哥哥信里的内容就变了,不知不觉就透出忧伤和不满来:他在城里,根本不会有一个好的公平的待遇。他说,表面上看我们都生活在这里,但是我是低他们一等的,那些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人才是城市里的主人,而我,尽管不再晒太阳,但他们还是明白我们的内心还是黑的。
我的同事经常去唱卡拉OK,我呢,连麦克风都没见过。
而且,我什么也不会,打领带我都不会,还要他们教!
这点工资太少了,除了租房、吃饭之外就所剩无几了。
本来爸爸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在江心洲,就是被当成做大事的人。他把儿子送到城里了,紧接着许多有钱人也学着他的样帮儿子在城里买了工。他从来不要多说什么,自然就有人信他。他真像领袖似的许多人拿他当榜样,他眼下倒了霉,一时半会翻身怕也不是容易事,可许多人还是跟他学,不敢小瞧他,不敢不随着他。一般人就没有这本事,用钱买都买不来,偏偏没这本事的人还想当官,自找麻烦,贵珠想。
可是爸不是以往的那个爸了。不是那个胆敢揣着一百块钱独闯江西的爸爸了,他不是了,他全部的财产随着那条船沉了之后,每回见到合伙人的家属,他都有一种负疚感。妈妈就经常说,正是他们决策不善,在风浪中没掌握好什么时候应该起航,什么时候应该在码头等待暴风雨过去,太外行、太不知水深水浅,才把命搭进去的。说死人的坏话还是人吗?他回回都这么说。他反倒把头垂得更低,觉得自己侥幸躲过去了而显得很羞耻,这种羞耻使他不能健康起来。他哪顿要是多吃了半碗,他就会不好意思,他明明还可以添点饭可是他不,他不好意思。就像他如果活得好睡得好吃得称心,就对不起那些死掉的人似的,想想也不是他的错。他们合伙买的船,他参了股,那趟没去而已。就连二龙的死,贵珠也晓得,他把罪都揽到自己这边了,他像欠着大姑妈似的,他背着的债可沉了。有回他吃了半碗饭就放了筷子,可桌上的菜还没怎么动,贵珠发狠抢过他的碗帮他又添了半碗饭,眼看着饭盛到碗里他只好吃了它,不吃就浪费了,他说。吃了不就吃了吗,他其实顿顿都能多吃半碗的,贵珠从那时就晓得,若不是心里有事,多吃吃也能吃得进,多吃吃身体能像今天这么差吗,他?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还不服。他瘦得跟芦柴似的,他就跟从来不照镜子似的,他就像还在风浪里游似的,其实他跟条鱼似的被甩到了沙滩上,旁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吗?他是我爸爸呀,贵珠想。
他还照常做生意,他天天到镇上的木材市场去。他好像还揣着一个目标,一次又一次天亮就起床。可是这一年多来的生意一直不顺,过去那无本万利的记忆一直在他心里,口袋里空空如也的他来来回回地观察。很明显,他的计划是,看准一批有赚头的木头,然后到村上去借高利贷,如此一来,一批木材还掉高利贷的利息后还要有赚头他才肯出手,带着这样审慎的目光,整个木材市场的木头都不合他的意。最关键的是,他不会搞鬼,这点才是最致命的,他不会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在他做生意的时候,还不兴这个。他当年空手套白狼成功之后,他跟江西头一趟做成买卖的那个生产队做了一辈子的生意,通过他,江心洲周边的木材贩子们源源不断地涌向那个地方。当时虽然有夸大其词,有信口雌黄的意味,可那里的人是实实在在捞到好处了,那些人到现在对他还是感激涕零、崇敬有加。不过生意越做越有新的技巧了,要搞鬼,要巧舌如簧,要在有虫眼的木材上钉上钉子,抹上黑灰,把这根木材抹得光溜平滑的,才能卖上更高的价钱,另外要给木匠们回扣,要请包工头们喝酒,如此等等,都是他极不擅长的。木材市场上三三两两地站满了年轻人,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用普通话跟人交流,显得很有派头,他们胆大心细脑子活络,晓得对人笑脸相迎,寒暄周旋;他们朝采购的负责人手心里塞贿赂而边上人浑然不觉,他们出手大方,看人准、嗓门大、自信、充满活力。爸爸还是老样子,可靠、木讷、不说大话,他站在那里,还是前几年,不,十几年前的姿势,早年在许多急吼吼的人中间,这姿势让他特别显得稳重、很有耐心,但如今使他看起来落伍、可怜巴巴的,天天如此,那么永恒不变的样子,当初这个样子让他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引领了江心洲的人们迈出了发家致富的道路。可这样子过去成就了他的辉煌如今也让他举步维艰,让他的孩子们替他难过、心疼他。
从木材市场回来的时候,遇到打招呼的熟人,不止一次贵珠听到他摊开空空的两手,自嘲地揶揄:
当年我下江西的时候,他们都穿开裆裤呢!
他的时代怕是已经过去了。连贵珠都清楚着呢,她的同班同学都在贩木材了,梳着背背头、头上抹着厚厚的头油、穿件六十块钱买来的西装,西装口袋里揣着两种烟,二块一包是散发给朋友抽的,遇到大的买家,才掏出红塔山来。这些她爸爸就像一点不知道似的,就算知道也做不出来的。贵珠怎么不了解呢?
特别是每回接到哥哥的信,他那种气度和主心骨的样子就更没影没踪了,像个在老柳树上爬着的一只爬不动的老爬虫似的,贵珠就是有这种感觉。他伸手从邮递员那里接过信的时候,说了好多个“谢谢谢谢”,仿佛这些字说得越多,消息就越好似的。可每回他看完信就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他的眼神就跟被两层纱帐裹住似的,不管当时是晴天还是阴天,他脸上的阴气都重重的,那会儿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模糊不清。他望着大江,大江像没事人一样静静地淌,要好半天他才像是受到安慰似的回过神来。好几回贵珠都吓得半死,以为哥哥姐姐出了什么事,可她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动。她记得姐姐临走前跟她交代的话,姐姐说:一件喜事之后肯定藏着一件不幸的事。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时贵珠茫然地盯着姐姐。
我爸爸那年出去贩木材,是不是一上岸爷爷就死了?
贵珠点点头。
保国一出门,是不是大凤就死了?
贵珠瞪大了眼珠子。
大龙一进城,是不是二龙就死了?
贵珠张开嘴,缓缓地点着头。
保地一结婚,是不是我爸的船就沉了?
革美的话说得凉气瘆人,说完后就轻轻地躺下,抚抚扎着白纱布的头,她第二天就顶着那没愈合的有破洞的头走掉了,她一点没考虑自己把巨大的恐惧留给了懵懂的贵珠,贵珠当时机械地点了点头。眼下,哥哥进城后,她想起姐姐的话,按照姐姐的意思,这么大的喜事背后一定有什么悲惨的事要发生。要是说对姐姐有什么意见的话,就这事,姐姐走了快一年了,贵珠没一天不在想这个事。姐姐前脚走,哥哥后脚走,贵珠就没有办法不等着接下来的灾难,她等到现在心里都没踏实下来,她生怕姐姐是对的,她怕得不行的时候就有点恨姐姐,可是一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人扎堆的地方,她又不忍心恨她,她就这样矛盾地想着她。
回回接到哥哥的信,贵珠就觉得奇怪,向家里抱怨的应该是空手闯天下没有得到家里一点支持的姐姐吴革美,而不是用几千块的十元大钞铺出路坐办公室的哥哥吴胜水。姐姐的信则完全是另一个模子,她给爸爸的第一个好消息就是她在上海一个纱厂里找到了工作。全家人一直以为这个执拗怪脾气的姑娘在城里会受尽磨难,可她的信写得喜气洋洋的。她告诉父母,她在一个电线杆上看到一家工厂的招聘广告,虽然说不要外地人,但她还是冲了进去,她本来应该在第一个面试点就被赶出来,凭她的别别扭扭的普通话和那张农村身份证。可是她说:
我的运气很好,一到城里就遇到一个好人!
贵珠的眼前浮现出城市好人的面孔。贵珠很清楚,就连走南闯北的父亲实际上也没有和真正的城里人打过交道。城市好人的脸是那样的模糊不清,既像是顾医生那样的男人,又像是顾医生偶尔来探亲的姐姐那样的女人。全家人都知道那和事实有出入,都能想象出站在这位城市好人面前的革美是怎么一副土里土气的脸,无可掩饰地暴露出来路的脸,就那样子,她居然找到了工作,贵珠跟爸爸一样对城里好人那张模糊的脸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姐姐革美在写给爸爸的信中说,既然我已经来到城里,我就会好好干,不能再回头!她似乎忘记自己是扎着带血的白布条离家的。她寄回来的纸箱,打开一看,有买给史桂花的几块布料,有给吴家富的电动剃须刀。她爸爸惊喜得什么似的,老是说这怪丫头还能有这一天。这一天仅仅是个开始,好消息接二连三。她从纺织厂出来了,做了化妆品促销员,她用两页半纸来解释什么是“促销”,她说自己穿着公司发的一套价值上百元的衣服,每天站在大商场的门口,给每一位拎着钱包进来的女士递上她们的试用品,介绍自己产品的好处。她说这职业的奥秘在于,几个月之后你能在一秒钟内区别哪位是慷慨大方的有钱人,哪位是会把嫌恶往你的笑脸上喷的。
贵珠的感觉不一样。姐姐隔三差五也给自己写信,信封上贴邮票的地方会多加四个字:旁人勿拆,后面跟三个感叹号。在信里,姐姐嘱咐贵珠:
这是我们姐妹的私房话。
搞得跟真的似的,我们姐妹从小到大没说过私房话,要是还在江心洲,姐姐也会跟自己一样,说不出这种话。姐姐跟哥哥不在一个城市,也不是用同样的方式进城的,可她也跟哥哥一样学会表达了。在信里她告诉贵珠:
一离开江心洲,我就强烈感到自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她说,江心洲是不适合童年和快乐的地方,是走过有点想念、在时不能不厌倦的地方。她说世上真是有天堂。天堂十五块钱车票就能到啊!她说她脚踩的那个地是多么的干净啊,她说城市的空气多么新鲜啊,她说经过法国梧桐抢夺阳光后水蜜桃般柔和的黄昏多么令人陶醉啊。她的信夸张、激动,让人云里雾里的完全违背了吴革美式的轻浮起来。
第二封信她延续着这些豪华的词藻,开始描述她身处的地方了,她说她常常被一种令人眩晕的美感震动,走在上海的人行道上,听到别的女孩脚上的咔嗒咔嗒的高跟鞋的响声,空气里都升腾着一种深深的孤独,她感到微微的伤心,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陌生笼罩了她,她举足不前,生怕一动就会糊涂。她对妹妹说,我正在脱胎换骨,背叛自己、背叛江心洲,背叛过去。她的字龙飞凤舞,刚劲有力,她恶狠狠的决心恰恰使贵珠一眼看穿了她的虚弱和思乡之情。
然而,第三封信她又恢复成了江心洲式的吴革美,细心、周到地叮嘱贵珠:孝顺父母,好好学习。
她就这样变幻莫测、没个准头,她恰巧就这样用字把她想表现的东西和贵珠自己感觉到的东西分开了。
反复无常和前后不一。
贵珠就是这么跟二凤说的。
她可不会写这些,她书念得比姐姐多,她的字写得比姐姐漂亮,可她就是不写,她不好意思,她好几回也想多说几句,到末了只在心里想一想,写到纸上的还只是老老实实的几句“我们很好,家里都好,你放心,注意身体”的江心洲式的呆板的话。
哥哥那边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他一回来就说他单位的事。他同宿舍的同事搬出去结婚了,他父母帮他买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光结婚酒席就花了一万块钱。
他们一双球鞋就一百多块!
那么,她爸爸就傻傻地问儿子:他们的饭钱怎么来呢?
他们有父母啊!
吴胜水像吴家富的另一双眼睛,又像吴家富的城市老师:城里的父母能给儿子房子、存款;到了老年,他们有退休工资,光退休工资就能养活自己;生了病也不用儿女掏钱。在最近一封信里,吴胜水告诉父亲,他们单位最后一批分房名单已经下来了,没有他。因为他工龄很短。有的人工龄比他还短,但他们有关系。政策规定,今年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那么,如果要买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吴胜水在信里算了一下:
要干十年,并且一分钱都不花掉!
最后,他说:
爸,不要为我操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
可那有什么用呢?贵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爸爸每接到一封信,就矮下去一分。哥哥就是这样用工工整整的字迹把江心洲人永远也没法了解的城里的许多新鲜事和规矩一一传到了江心洲,同时,他也把他的伤感他的自卑他的虚弱老老实实地传给了爸爸,贵珠晓得爸爸就跟亲眼目睹哥哥背着一麻袋石子走在大街上一样,他疲倦、委屈而茫然的样子就跟看到儿子在城里受苦受累受人欺凌一样。有时贵珠相信他恨不得自己变成儿子的影子,一直跟在儿子身后,他对那个逐渐展示出来的城市充满了怀疑和敬畏,他甚至进入了儿子的身体,跟着他感受、害怕、自卑、恐惧以及期望。
每次胜水回来,贵珠就听到妈妈史桂花探听儿子有没有交到一个城里的姑娘做女朋友,可是哥哥回回都这样告诉妈妈:
城里姑娘要求很高,没有房子的男孩子她们根本不考虑。
那就讨农村的,妈妈说。
那我们那么费心让他进城做什么?大龙的教训不够深刻?这会儿爸爸总是急急忙忙地阻止。
大龙的事如今成了妈妈的笑柄,爸爸一拿出这张牌,妈妈不是忙着找鸭就是急急地去寻鸡。
爸爸就这样变得左右为难起来,他就这样不停地给哥哥姐姐写信,关照这个打探那个。革美的信总是好消息,一开始,贵珠想着对父亲总是个安慰,可是不,姐姐的信就像一部喜剧电影。喜剧片的最大功效就是笑过就能让人想起悲剧电影。每次读完革美那斗志昂扬的信,想象女儿那张春风得意的脸,再想一想儿子那满面愁容的神情,爸爸又会对哥哥产生深深的担忧,担忧就像深深的江水一样不停地淌啊淌啊。姐姐带来的自豪是如此短暂地被搁置到一旁,有时爸爸捏着姐姐刚刚寄来的信,却又替哥哥的明天焦虑了。收到好消息的父亲在读完信后仍然挂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一再使人误以为他女儿遭遇了什么不测。
后来贵珠总算明白了,保住胜水在城里的念头像个捣蛋鬼似的又闯进她爸爸脑子里去了,使他陷入到一种反常的念想里头去了。贵珠注意到他想什么重要事情时脸上既保留着过去成功带给他的幻想,又带有怕被命运捉弄后的警惕。当然,这张脸上同时仍有可贵的冒险精神。他就这样翻来覆去心事重重地想啊想啊,不停地暗地里盘算。
直到有一天晚上,贵珠听到父母房间里说话声越来越大时,她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坐起来,坐起来!她听见爸爸响亮的、跟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不怎么相符的声音:起来商量大事!
被尊重总是好事,贵珠听到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勉勉强强地支起身子,听他发布什么大事。
我准备给儿子在铜城买房。
他跟史桂花这样解释:
这样儿子就能跟城里人平起平坐了!
贵珠的房间跟父亲隔着两扇墙,她隔着墙都能望到父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十五瓦的灯泡下闪着光。你哪里有钱哪?妈妈说,你疯了不是?
别人能借高利贷,我也能借!
瞪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妈妈完全醒了,醒了她也是茫茫然地:
你拿什么还?
要是我没本事帮儿子在城里买房,江心洲就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在城里买得起房!
妈妈没听懂,半天没说话。贵珠晓得妈妈没听懂,妈妈就是有点糊涂,糊涂人嘴巴还快,她身上就缺爸爸那些个盘根错节的心思,她光是想到最外层的东西,如果说冷,她光晓得多加衣裳,她有点不晓得除了身上冷还有心里冷这一说,她就这么个人,有苦就吃苦,有福就享福。她错就错在,吃苦多了会发牢骚,享福的时候也不晓得感激什么,她就这么个人,心肠又不坏,就是嘴巴快了点,有时脾气上来打人骂人没分寸。
光说大话有什么用,牛皮是吹出来的?过半天贵珠听到妈妈才闷头闷脑问出来一句。她这么一问,贵珠就晓得她脑子还是不做主的,她根本没好好想想这个事的严重性。就凭这五亩地,就凭爸爸眼下的能耐,他们哪里有实力到城里买房?!
简直是太宠这个哥哥了,宠到这个地步简直可以说有点疯癫了。
再会使舵你没有船你怎么使呢?
再会做饭你没有米怎么做成饭呢?
再会锄草你没有地怎么伺候出好庄稼呢?
他就是这么不放手,应该放手的时候他不放手,江心洲跟哥哥一样大的除了少数几个,大多数都是自己闯天下,自己挣钱盖房,有几个父母像爸爸这样大包大揽呢,有些是父母没本事揽,有些是儿子们自己有志气,不要父母操心。
要说他糊涂到了极点,他是糊涂;要说他伟大到了极点也能这么说。贵珠什么都不说,她能说什么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这个人,曾经的经历使他在虚弱之中生出了一种骄傲和固执,他就跟能透出江心洲雾蒙蒙的天望到了几百里外的铜城的儿子似的,他说他望到儿子胆怯地缩在骄傲自得的城里人中间,因为他的出生而无法坦然地挺直他的脊背,他为此感到揪心的痛苦,有一种泰山压顶的窒息感。
他就算进了城,说起了铜城话,他也还是我吴家富的儿子!他就是这么说的,贵珠听到他就是这么做妈妈的工作的,要说疼,妈妈对哥哥也是疼,可是她晓得不能胡来。她除了说他疯了,就找不到第二个词了,她反倒不发牢骚不骂人了,真是奇怪,这事超过她的理解能力了。
他说到做到,他开始盘算起钱来了。他去了村子几户有闲钱的人家悄悄地借起了高利贷,他卖掉了屋后留了七八年的几十根好木头,这些木头本来是留着给儿子女儿打几房新家具的,生意红火的时候也没想着亏待两个女儿,这些上好的木头都是手头宽的时候攒下来的,本来不到万不得已,他没打算动它;现在,他觉得是时候了,他到铜城去了几趟,年关的时候,就在隔壁吴保地全家总动员商量如何竞选村主任时,他已经悄悄地借了两万元高利贷,加上自己手头的积蓄,七拼八凑帮儿子在城里买了套五十多平米的旧房子。
房买到手,已经到阳历年了。如同悲剧电影的喜剧结尾,他又想起了女儿革美。他想对儿子负责又觉得在儿子身上使太多劲对不住女儿。他就像活着就是对不住谁似的,对不住这个对不住那个。他给革美写了封信,在信上唠唠叨叨地用了两页多纸详细解释了给吴胜水买房的必然性。他告诉女儿,吴胜水在单位不会分到房子,他没有房子就不会找到城里的女朋友,找不到城里的女朋友,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他对女儿说:
你过年回江心洲,经过铜城,能在你哥哥那里住一晚,不要赶早,也不怕摸黑。他就是这么写的,贵珠在边上望着他写的,他省略了他的遭遇,他没告诉女儿这些钱是怎么筹来的;那绑在他腰间的三万块钱使他肩上像压着大石头似的令他胆战心惊他没有说;站在儿子的工作楼下,充满慷慨和自豪的吴家富和吴胜水必然地相遇了。他微笑地等着儿子飞快地上来相认,结果儿子满脸通红地跟同事解释:
那边有个村上人!说完,他迈着拘谨的步子走向自己的父亲,脸上挂着不自然的难堪的笑。
后面的事他一句都没有跟革美说。
但是他跟贵珠说了,有天在地里锄草的时候他到底没忍住跟贵珠说了。他说起儿子脸上露出那种不自然的难堪的笑,即使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里都是柔和的、慈爱的。贵珠的心就抖了一下。贵珠一句话都没说,这家人除了革美,没一个人有抱怨胜水的习惯。她心疼爸妈,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她晓得她听听就行了。她听进去了。她还在心里发誓说,我永远不会这样待爸妈,永远不会。
我得大干一场,再积攒一笔钱。按照他对自己的规划,他会用三到五年的时间还掉两万元高利贷,到那时,他平生最大的一桩心事就了了,了了之后,他就会生活得很轻松、愉快。他就是这样总结的,贵珠望着爸爸的眼睛,那眼里,仍然饱含着无限的希冀、幻想和忍耐,一点没有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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