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国带着儿子们回来的时候,保霞已经下葬快两个月了。
跟其他人一样,他也在渡口等了半天,这边有人发现是吴保国,把船摇过去,让他过来。
距离三年前,江心洲眼里的保国显然更成熟了。三十开外的保国的脸上长出了络腮胡子,他的眼睛呈现出中年人的凝重和忧郁,不仅强悍消失了,过去那走投无路时的狂暴与急躁以及那种时刻存在、紧追不舍的好斗作派也全然消散了。可江心洲仍然满怀戒心地相信,这凝重和忧郁并没有削弱他身上的力量和重量,相反,他身上的力量和重量都加强了,这凝重像是一件为冬天预备的外衣,只不过暂时把他身上的粗鲁和狂暴盖住了。这位十二岁就敢和父亲对着干的英雄、这位五分钟能放倒四个小痞子的豪杰、这位连坐牢还能捡回媳妇来最终还不要人家的霸王、这位来无影去无踪一点不受江心洲约束的大侠,他每走一步,都有一些人的心头闪过一丝惊恐,料定他会跟那些害他的人家一一清算,就连七八岁的孩子也在心里盘算:
我没得罪他家双全吧?
跟他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在短短的两年长出了有别于江心洲同龄人的肤色和神情,他们的脸上也丧失了过去那种剑拔弩张的警惕心,他们平静而好奇地观望着村庄,观望着他们曾经的故友和敌人。这就是父子三人呈现给江心洲人的全部信息,他们注定不会用语言而是用姿态来诉说他们的个性和传奇遭遇。
跟许多邻居们担忧的一样,得知儿子回来的消息,范文梅急急忙忙扔下锄头,她一边往家跑,一边喊走在她前头的邻居:
不要让他打人,帮我拉住他。
等到她回到家,儿子垂着头坐在小板凳一动没动。她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才撇开嘴哭了起来:
我的主心骨,你怎么没回来为你弟弟妹妹们出头啊!你瞧瞧我这个家,家破人亡了呀!
她的哭声像一把剪刀,闪着寒光,喀嚓喀嚓地断断续续地响,把江心洲剪得人人心里发毛。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儿子的脚,儿子的脚真是大啊,这双宽厚的大脚沉重地钉在地上,要是这只脚朝那些狠心的踢过去,哪个能留得住小命?儿子这么有能耐,家里还是搞成这个样子啊。她心里酸楚、口里呜咽,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保国侧着耳朵听着母亲的哭诉,眼睛红红的,但他没有动。他的沉着缓解了范文梅的苦痛,她的声音,渐渐地低缓下来,但是悲伤的河流一经流淌,就不容易停下来,坐在儿子对面,她呜呜咽咽地为没有保国的这几年一点一滴地打上注解:
都怪我伺候不好,你弟弟弟媳说走就走,一封信都不写回来,丢了这么个东西给我养着,倚在她身后的双全警惕地瞪着来人,显然,五岁的双全已经全然没有父母在时的白胖模样了,他拖着鼻涕的小脸长满了冻疮。
说到保霞的死,她不像是死者的母亲,而像是死亡现场的眼睛一样忠实地描述起来:
她就去夺他手里的药瓶,她哪里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死在她跟前呢,他被鬼灌了迷魂汤,硬是不听,还大口大口地灌,她就去抢啊,这一抢,抢得满身满脸都是,旁人哪里晓得她没喝呢!
生怕儿子上火,她哽咽着补充说:
他们都不是有意的!德伍都老得像他老子了!
说到收成,她的声音也像湿抹布似的滴着水:
旧年涝了一场,棉花减产,农业税还欠着大队……
我的手指不怎么能伸得直了,眼睛一到天擦黑就望不到东西了……
这便是保国眼前的世界。这位大侠的拳头还如当年一样硕大有力,哀伤清晰地落在他眼皮上。在听完母亲的倾诉之后,他却破天荒地沉默着,带着那并不专注的态度,他们看到他眼皮上闪闪发亮,但是他的拳头没有攥起来,他悲伤却没有发作出来。他的眼睛跟着儿子们,吴文吴武对保霞的死缺少必要的伤心,两个孙子没有听完奶奶的唠叨,没有搞清这是不是冒险的时刻就一齐冲下了江滩,那一瞬间,他们似乎恢复成了江心洲的孩子,回忆起在江滩下冲刺曾经是他们童年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怎么样的不可掌握不可预测不可阻挡的世界呵!换了三年前、五年前,他一定直接奔到妹夫门下,一拳足可致命,可眼下,保国清晰地明白,这真不是他的错;如同他明白,大凤的死也不全是自己的错一样,可想清楚问题并不能减缓痛苦,使他更轻松一点,不,是更沉重了一点、更悲观了一点、更无奈更茫然了一点。
时值十月的黄昏。保国沉默地坐在堂屋里,暮霭已经把江心洲紧紧裹挟在内,这个硬生生地被大江把它从世界上剥离的地方;这个行动迟缓的地方;这个暮气沉沉的小村子;古老、缺少活力和变化的地方;这江心里的小岛,镶嵌在大江与夹江之间的这世上多余的一块陆地,这小小的表平面,这个鲜为人知的弹丸之地,杵在江边上,潜伏在幽暗的黄昏里,看不清过去、看不清前途,像被父母遗弃的病孩子,充满了阴沉和无奈和悲恸;又像一块扛着石头攀登岁月的高坡的老人,已经一点一点被石头压垮了。天黑下来时更像一条一团漆黑的长布条,长布条在水面上东摇西晃地摆动,没着没落的令人胆寒。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无依无靠地静悄悄,像是原封不动地立在原地,又像是被什么压得透不过气。
乱蓬蓬的坡下,枯萎的柴草扎堆地蜷缩在各个泥坑里,泥坑前头就是那条大江。整整三年没有见过这条像大蛇一样蜿蜒曲折时而暴跳如雷时而温柔敦厚的大江了。吴保国几乎有一种时光倒退的错觉,自己当年带回秀来时在渡口盖的草棚还在原处,成了人们等渡船时歇脚的驿站。门前当年开满打碎碗花的江滩上如今空空如也,紧贴着他当年幸福爱情的石头如今也凄婉地孤单着。屋后那二十多年前栽下的老柳和梧桐,一如既往地沉默地观望着他。他走进屋檐,屋檐像是缺了钙的老人,矮小了许多,他不得不佝偻着背才踏进家门。
他闻到了他父亲身上那孤独衰败的气息,看到母亲心里的泪成条地往下淌,所有的经历都呈现在他们的脸、头发、眼睛和后背上,他们的身体写着他们所有受过的苦难和折磨,明明白白地展现着江心洲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们把一切装在里面又根本盛不下,只好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显现出来。
对于一个从此处走出去又时刻没有忘记此处、年纪轻轻却漂流太久的男人来说,中间这缺失的年月突然之间使他警醒过来了。他想起自己从十来岁起就有决定要承担母亲的痛苦,以及他想铆足劲给爱人一个幸福的未来,他渐渐想起来了,他逃开是因为他想承担,他老早就很想把这些苦难和折磨都扛过来,但是至今他都不知从何下手,这么多年了他都不知如何下手。从别人看他的眼神他感觉出他在江心洲人眼里还是那个力大如牛、霸气冲天,满不在乎的吴保国,可是他自己清晰地看到他自己身上那种犹豫不决、缺乏自信,对一切都失去判断、感到茫然的特征。他的儿子们也养成了沉默寡言、不喜欢表达的性格,至少他们父子三人几乎少有语言交往,以至他明白关于对事情的理解,他们只是单凭自己的想当然来看问题的,比如此刻,他的儿子们在江滩上交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应该在心里为他的姑姑哭泣?他也没有去提醒或阻止他们不当的言行,他觉得那并不是最重要的,形式上的眼泪或者做出来的伤心。
他的过去是那样的混沌不清,他现在甚至搞不清是怀着怎么样的意志他才活到今天。他并不觉得这样活下去是他的理想和意义,他只是盲目地活了下来,活到这新的痛苦来啃啮他的这一天,他被啃咬得再次感受到疼痛不堪的时候才明白要回过头来想一想:他是怎么熬到今天,又要怎么面对这些,他的亲人、父母、儿子和江心洲?
江心洲这无声的世界,这孤独的与世隔绝的地方,这个没有移动过也看不出有任何移动倾向的地方却仿佛正长出一种力量,一种穿透他身体、向他灵魂底部去的力量,在他体内不动声色却又激烈地搅动,阻止他忘却的正是它,那种感觉,那种疼痛。他深沉而专注地伸长耳朵,脸上呈现出茫然与困惑,他无法看清楚,也解释不了,他比一个待在原地的江心洲人显得还要木讷了。他仿佛做了一个梦,这十几年他都在梦里游走,眼下他醒来后发现自己仍然停留在老一套的旧时日,他只不过喝了某种药水,突然膨胀成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子而事实上他还是个刚刚腿上长毛的十二岁的小伙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拯救别人,直到此刻才发现最需要拯救的却正是自己。他清晰地看出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揣着仇恨、恐惧和懦弱,他把一切都骗了,那些在他的拳脚底下尿裤子不计其数的人都被他骗了,他其实是最胆小的一个。
他几乎不再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挑着水桶喘着粗气艰难地从坡下往上爬的都是些老年人——还有妇女和儿童,男人们似乎全都消失了。即使他从来没觉得江心洲哪个男人像个真正的男人,他仍然感到震惊和失望,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有权离开江心洲他们也有,他多年不归、音讯全无,他们其实也有,他看到弟弟的儿子双全倚在墙角,好奇而腼腆地注视着自己——像注视陌生人那样怀着警惕。他的父母一去杳无音讯,就跟他自己一样,他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头一次感到了良心的责备。
他那十多年的路是怎么走完的,回过头来想一想,真是一笔糊涂账,朦胧、含糊,连方向和目的都不清楚。
他在家的时间越多,看到屋内的景象也越多。
他的父亲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抡起钉耙随时攻击别人的蛮汉了,也不是那个异想天开指望当江心洲第一的幻想家了。他嘴里哼哧哼哧地大谈天南地北,可是屁股贴着板凳半天也动不了一下,他身上的东西被剥掉了,他成了一个事实上无能为力嘴上还不服输的糟老头。他跟范文梅一样,抱怨着一切,只不过他以为自己比她要大度、要看得远,她抱怨那些看在眼皮底下的而他抱怨的更远一点儿,抱怨乡里干部、抱怨竞选时搞鬼的人、抱怨拿了他的东西不帮他说话的人、抱怨那些乱嚼舌头的人;他甚至抱怨大江,他责备这条江像个阴魂不散的鬼,断了他们家的生路。他想表现野心,结果表明野心无影无踪,他想表现更多的东西,他说得越多,表明他剩下的越少。说到激动的地方,他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可是他嗓门大,腿上的动静小,过半天不等人来劝他,自己就会安静下来。曾经剑拔弩张的儿子如今对他客气多了,晚上买了酒陪他喝,他喝到后来四脚朝天不省人事,他嘴里满腹牢骚可身体心满意足,因为儿子对他客气多了,他忘记这恰恰说明他已经老得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短短几年工夫,家富小大明显大变样了。不仅仅是岁月的缘故,更是深受打击的缘故。他是个骨架很小的人,现在几乎已经算是骨瘦如柴了,那双曾经给人谦和深沉的眼睛如今黯淡得差不多可以说是死气沉沉。保国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他当年志得意满地从江心里往岸上拖木材那咬紧牙关使劲的样子,当年的小大正和自己眼下差不大年纪,但明显,他比自己更活跃、更热情,在他顺从隐忍的外表下藏匿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他不管不顾地冲出江心洲,他那时斗志昂扬,受够了亲人离去的折磨,可这折磨没影响他活下去的勇气,没阻止他向生活挑战,没使他不求上进,可是眼下,这种劲头也像被风吹走了似的,无影无踪了。
你小大也不易,他借了高利贷给胜水在城里买了房。他的运气又不好,这几年他挣不到什么钱了,地里的收成能糊口就不错了,现在一到月底他就发愁呢!
在对自己的忧伤念念不忘的同时,范文梅仍然时刻关注着家富的动向:
他每个月去县里一回。
做什么?
不晓得呢,回来的时候你小婶子就买猪血给他吃。
第二天,保国就亲眼看到从渡口回来的家富。家富到达渡口,笨拙地拿起桨,把船划到对岸,笨拙地一跳,一只手还要腾出来捂他的胸口。保国一看到家富那张非农民式的白蒙蒙的脸,他就一切都明白了。那无力的黄褐色的枯草俯在家富经过的堤岸斜坡上沉默着,他望见黄色的荒坡上的几株被砍漏掉的枯死的芦苇有那么一会儿挡住家富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过了江来到洲头。洲头那棵老树上有根枯枝砸在路中间,家富小心翼翼地跨过它,要是往日,他肯定弯下腰把它挪到一旁,可现在,他只是望了一眼就跨过去了,他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来,仿佛每跨一步,都使上了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踏空似的,这条走了一辈子走惯了的路仿佛成了陌生的地界,不是他有把握找到方向的,仿佛每迈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保国瞧着小大,他的眼前仿佛看到小大血管里的血一点点流淌,不露声色地魔术般地变化着,变成了一块块砖头,最终变成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让儿子住在城里,这新潮的愿望那么自然而然地把他拖进去了。把他身上那些宝贵的、热乎乎的血液变成了冰凉的砖头,被抽干了血液的家富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弱越来越干,这种想象使保国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他做这些事,一点好处都没有,他把自己榨干了,却不管值得不值得,这就是事实。而他自己,绝对看不清自己身体的样子,看不清旁人一眼就望穿的秘密。
天平歪了,保国想。门前两棵小碗粗的柳树上系着母亲晒衣裳的绳子,天天被风吹被日晒,绳子的中间烂了几截,范文梅不得不拉紧它,绳子则紧紧地带动着树干,现在,两棵两丈远的柳树由于这根绳子的拉扯都向中间弯曲。这些,以往保国一点都不曾留意过,眼下,他感到自己踏实细心了,能注意到以前根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眼下,对岸新建的木材市场里恐怕就属他吴家富资格最老、跑的地方最远、吃的苦最多,可是到头来,人家都发了,或改行了,只有家富空着口袋,捂着一直持续着疼痛的胃部。此一时,彼一时,家富苦笑着告诉大侄子:就算我能拉下脸当扛工,也没有力气了。可同时,他似乎又对自己的虚弱和疼痛感到苦恼和厌恶似的,皱着眉,继续朝家走,把一个苦涩的背影留在大侄子眼皮底下。他身后跟着一条十多岁的无主的老狗,每走一步,都警惕地打量一下身边的人,不管有无危险,它都习惯性地朝两边张望一下,只有被人踢惯了的狗才具有这种本能的戒备和忧伤。最后,它选中一个角落慢慢俯下身子,把头贴住地面,仿佛这使它心安一点。
除非遮挡不住,他何时把他的绝望摊得这么开?保国看到家富身上的衣裳比他本人大许多,风吹动他的衣襟和袖口呼呼地响。在旁人跟他讲话的时候,他时不时都要不好意思地皱一下眉心:他的胃有针在戳。保国清晰地看到青筋在他说话时一下又一下地暴出来,同时保国感觉到他身上仍然有一股子始终旺盛的倔强在那里,撑住他的身体、撑住他的规划,甚至撑住他儿女们的未来。
接近家门口要进屋的时候,家富的脚下有点磨蹭,像是拿不准应该先迈哪条腿一样,仿佛先迈哪条腿能决定进门后的命运一样。
他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门里,保国听到门铰链转动的吱嘎声,在随后而来的寂静中,他清晰地听到寂寥的江面上的风声。
有天,他迟迟不见家富从门里出来,不一会儿,他听到史桂花的抱怨从门外响起:
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打肿脸充胖子。
看着史桂花那张一张一翕的嘴,保国的心里就充满了伤感。他看在眼里,小大一直在容忍她,一旦事情不对头了,她就会责备他,即使她是参与者,他一生的辛苦到头来在她眼里都是错误。要容忍这一切,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承受她的指责,辱骂和嘲笑,忍受她不停地否定,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听着她的声音,不明白小大怎么会怕这么一个女人。史桂花气冲冲地扛起锄头下地去。看样子,小大今天起不了床了。保国望着小婶子满脸的不屑表情,满脸的皱纹。她老了,肩膀也塌下去了,可是她仍然有尖锐的嗓门,仍然保持着光天化日之下咆哮的习惯,仍然积攒着满嘴的污言秽语,明摆着,小大对她心怀恐惧。
只能这样!她大概永远也看不清形势,就算到了六十岁她仍然会是这副德性。
从小大的嘴里,保国得知革美离开的过程。他想象那个倔强的姑娘是如何纵身一跃,像他一样,怀着茫茫的绝望离去的;他能想象得到,她是如何带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那决绝的恨跳上甲板的;他能想象她在举目无亲孤零零的街道上寻找一个栖身的地方,跟他一样,跟他一样!他在心里痛惜地想念那个姑娘、那个妹妹。
他还望到小姑父方达林的变化。吴保国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江心洲如果说要崇拜某个人的话,就是这能言善辩的方达林了。
他一直都是乐呵呵的,从他年轻的时候起,他穿着屁股上补着他瞎眼老妈补出来针脚错乱的补丁裤子上工时,他一撅起屁股,针眼被扯开,他能一手捂住露出肉的洞,一手握铁锨,他对着那些嘲笑他的妇女嬉皮笑脸地发出劝告:
望望就算了,不要往深处想啊!
他能在没有煤油点灯的晚上,引来江心洲的孩子们听他讲故事。这些半大孩子们许多回睁大着黑咕隆咚的眼睛盯着方达林的黑的房黑的门和黑的嘴,这些黑影影绰绰地交织在一起,使许多有心理准备的夜行者对着这些漆黑的人头都忍不住骂出声来:
一群畜生!
然后急急地逃开!
在没有结亲之前,吴保国也无数次地加入听故事的阵营,在黑咕隆咚的晚上站在方达林的黑洞洞的门口。方达林讲故事说书没有太多要求,惟有一点,在他口渴时,孩子们要及时递上他灌满了冷水的茶缸。在暗里递给他茶缸倒不是难事,关键是一茶缸水不够他喝,孩子们既要及时听出他喝最后一口的声音,还得迅速摸索着往他的厨房去找水缸。头几次吴保国那高大的额头经常撞到他厨房的门框,那声闷响过后更使人失去方向,如果让方达林发现他们摸黑到缸里舀一瓢水都那么困难,他会叹口气说:
你们真是扫兴啊!
数次之后,他们闭着眼睛都能进出方达林的厨房,有着这本事的孩子们除了被许多妖魔鬼怪的故事装满了肚子,还掌握了在黑暗里处事的能耐,这技艺使他们在曲尽人散独自回家时能保持平衡,在黑匣子似的下半夜摸回自己的床上去。
这位乐呵呵的小光棍最终却成了自己的姑父,说不清是替他高兴还是替他遗憾,因为小姑妈毕竟是个不能听不能说的聋哑。
在江心洲人都热衷下江西做木材生意时,方达林不为所动,在江心洲人向各个城市出发,或卖力气或卖手艺时,他依然稳坐钓鱼台。你说不清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是见他几十年穿得补丁挨补丁、补丁叠补丁,就算小姑妈会补能缀,你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几年前方达林就告诉过保国: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什么也不做,堂堂正正地做个废物。
说完他哈哈大笑,笑得脸皮子皱到一起,显露出一个无所事事者的严重营养不良。坐得住的方达林可能连“哲学”两个字都不会写,可一直在哲学。保国对此没有发表任何建议,他晓得,你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这个姑父顶回去的,沉默才是最好的方式。江心洲人喜欢拿自己跟有钱人比较,以此来衡量自己和这个地方的关系以及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地位。方达林也有衡量这个社会和自己的方式,当然也是比较。只不过他的比较方式只有他自己懂、自己信、自己接受。保国上一次回来仍然亲耳听到了他对此的辩解,他认为,他已经很不错了,要是跟吴家富比,他当然不行,但要是跟他自己的父亲比,他肯定比他活得更自在一些。就算跟自己的父亲比是不对头的,他也愿意跟吴四章比,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不错,可是我方达林从来没有白头发送黑头发,他比岳父大人幸运很多。他还认为,所谓生活质量,一定要到最后才来下定论。比如,他虽然现在住的是草房,吃的是素菜,穿得比较破烂,但是,说不定我的寿命比那些有钱人更长:
金山银山堆在那里,你死了又怎么花?
而这次,情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江心洲首富倾其所有购买的船沉在江里之后,他眼里闪着无限同情的目光看着家富的背影告诉保国:
这么个老好的人哪,搞成今天这样,哎!
方达林是家庭的绝对权威。他母亲在的时候,欣赏他的那张嘴;他母亲死了之后,吴家秀没办法发表自己的看法。方达林理直气壮地告诉任何人:
从来没有人说得动我!
即使是眼下,江心洲几乎所有和他年龄相同或者比他大的人都买了船、盖了房,儿女们上了小学,念了初中,还有许多人去北京、跑上海,江心洲人相信他难免会心生妒忌,使他痛心疾首、唉声叹气。因此,一旦那些公认的成功者,他们的船翻在江里;他们的女儿没结婚就大了肚子、跟人私奔、下落不明;尤其是江心洲第一富家富到如今仍然两手空空的光景;田大龙出去这么多年连一双儿女都养活不了的光景,此时,江心洲人仿佛便能看到方达林坐在大门口幸灾乐祸:
我说的吧,命都没了,要钱做什么?
天地良心,方达林没有。方达林对旁人的痛能感同身受,对大舅哥当然也不例外,他发表了许多旁人听不进的感慨,他说这些往城里跑的人其实犯了个大错误。你想想,他说,这鱼不在江里游跑到河沟里去,你别不高兴,城市比农村小许多,我们就是等于从长江里跑到池塘里,池塘里养的鱼能有长江里的鱼好吃吗?所以,池塘里的鱼总有一天还会回到长江里来的。拿不出证明他这条还待在长江里的鱼活得比那些喜欢往池塘里游的鱼更有价值,他为此没少苦恼。因此,凡是从外头回来的人,他都不免要和对方亲近一番,听些传奇故事来充实自己。虽然总认为自己比那些出过远门的人更有远见,但那些出门做买卖的农民一旦从哪里回来,他也十分愿意同他们接近,听他们讲各地新闻传说。虽然他足不出户,但各地出了什么事,要想更详细具体,到他这儿来,肯定能搞个清楚明白、有头有尾。尤其是这些悲惨的意外事件,比如哪里沉船哪里有人失踪,哪里有人被城里人打了哪些人在外犯了事坐牢,一桩桩地发生,仿佛就是佐证他的理论存在的,他不无遗憾地告诉邻居们:
我早就说过了吧?记不记得?
跑到外头溜了一圈的人也不过是在外头溜了一圈的江心洲人,有什么区别?
也有发了大财,体体面面的,这些例子当然多不胜数。在这些例子摆在方达林跟前,你不注意还真不行。失败感这个东西就是旁人的白天照出自己的黑夜。我家里乌漆墨黑,你家里亮光闪闪,我不想比,也躲不掉。方达林承认吃了好酒好菜的肚子终究跟清汤寡水的肚子还是不一样的,但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相信即使像他这样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走运,这一点他丝毫不怀疑,说不定有一天,他能逮住一个发财的机会,足不出户就能捞一笔,让那些整天跑铜城、去北京的人看一看,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话就如空气一样,抓不上手,闻不到味。多数江心洲人不是懒得跟他争,就是没时间跟他辩。不服气的蠢人倒是遇到些,他们在鼻子里哼哼就算过去了。也没停下来跟他理论。所以,他说:
一个对手都找不到!
保国回来后他也不例外。到保国家来了四五趟,他也从没有因为保国曾经是自己的崇拜者,而今却要从保国这里挖新闻而有什么自卑情绪。方达林的优点就是,吹时能得意忘形,学习时能做到谦虚谨慎。但是,保国向来是个只有行动没有语言的家伙,从这位大侠嘴里得到的信息比那些在外面捡垃圾的都要少得多,这可使他有点怏怏不乐。
得知保国明天要走了,方达林又来了一趟,见保国还是闷闷的没有什么好新闻贡献出来,他只好开口借钱,他不到五十,头发灰灰的、密密的、暗暗的,他咧开嘴露出方达林式温和的笑容:
保国,借三十块钱我去买一袋米,你小姑妈都几顿没吃了。
范文梅一听,立刻插嘴说:
保国哪有钱,他一个人要养两个孩子。
保国朝母亲挥一下手,他毫不迟疑地掏出了一张百元票子。他说不清白己究竟想干什么,他知道这一百块钱用完了之后他仍然要向别处借,他借钱向来没法归还;他晓得他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干,全是小姑妈在干;他晓得他这样不是办法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钱给了他,他心里对这个人是有感念的。这意外的慷慨使方达林愣了一愣,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他说:
到底见过世面,晓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一走,范文梅又开始说道了:
你不晓得,什么也不做,还跟他侄媳妇不清不楚!
妈,他有他的道道呢,学问不少呢!
道道能当饭吃?
所以我借给他嘛!说完,这母子俩都感觉到一种没法说得清的道道竖在了娘俩中间,两人都憋不住笑了起来。
保国身上仅剩路费时,他动身了,他带回来的钱原本是留给母亲的,现在他不得不将它一分为三,一份给母亲留下,另一份借给了家富,还有一份,他寻了红纸包着偷偷塞在了家珍的门缝里。
他把钱给家富的时候,这位昔日的首富叔叔顿时涨红了脸,他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以此缓和自己的情绪,他接过钱捏在手心,半晌,讷讷地开口:
等收了棉花,我还给你妈!
不用急,保国转过头,不忍心看小大的眼睛。这块伤心地啊,就算走到哪里也只能带着这伤心的感觉了,一股充满着辛酸的力量使他加快了步伐。
带我过江就中!双全哀求着。他一只手拎着放着他两件衣裳的塑料袋,他甚至晓得出门要带块毛巾,他攥住大伯的裤腿,他死死地狠狠地盯着他大伯的脚背,他晓得这有点悬乎,可是这是他生来头一场赌博,他得试他一试。
家义气喘吁吁地拽住他,硬生生地把他的双手从保国裤子上掰开,然后把他的头死死地夹在腋下,这个被箍得紧紧的孩子只剩下两条悬空的腿可以摆动,这个孩子被捂得发紫的小嘴仍发出声嘶力竭地喊叫:
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
天气晴朗,双全的哭声仿佛能传到天边。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天空从东头逐渐明亮起来,仿佛正是孩子的喊声把这天也吓动了似的,各式各样的云朵也现了出来,倒映在大江那粼粼的波光里。堤坝上晒着勤劳的妇人晒出来的衣衫,被江风吹得东摇西摆的,鸟雀躲在孩子们够不着的暗处啾啾地叫着。那份连绵的无边无际的幽静和明亮怎么就不适合这些生气勃勃的孩子们呢?保国走着想着,这个既不善于思考也不善于表达的男人突然之间对自己嫌恶起来,他嫌自己不够高大,不够聪明,不够有能耐。羞愧使他转过头去,看着遥远的地平线,在心里对双全做了承诺:
有机会我也把你接走,眼下,实在带不了那么多,他苦笑着看了看两个儿子。过了江。双全那铆足劲的叫声仍然躲不开,那无望的哭声没有使外出的人停下脚步,这孩子发怒了:
不带老子走,老子捶死你!
这小小的威胁使吴文吴武兄弟俩瞬间的离别伤感无影无踪,他们对着这不自量力的恫吓发出了友善的劝慰:
牛皮大王!小心把自己吹到天上掉下来摔死!
看着保国带着两个儿子慢慢地走向渡口,慢慢地走下江滩,家富的心抽动了起来,他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保国,下次他回来的时候,兴许我都不会在了。伤感袭上这位小大的心头,他悄然地走到屋后,数了数保国留给他的钱:
五百二十元!够还三个月利息了。
家富的鼻子有些发酸。他不得不确信自己眼下所犯下的大错。这个敢为人先、从十几岁开始就不停地埋葬亲人的男人,这位闯荡江湖久经风雨、追赶时代浪潮的男人,他相信自己等不到保国下次回来就要倒下了。他看到自己干了一辈子,节省,淌汗,几乎拼上了命,有时是真拼了命,结果却是这样。如果说以前买船跑运输失败是运气太差,那么这次,借高利贷给儿子买房就完全是决策上的失误了。一则是地里的收成极不稳定,棉花价格也年年不同,扣除买化肥买药水的钱,地里的收成根本不够还利息,利息到月底就得给人家,可小麦不长七八个月不结穗。现在想补救也来不及了。虽然拼尽全力,反正就是不行,什么也做不成,大事也好、小事也罢,总是世上没有你的空间了,就连帮儿子买一个安身之所都这么难。他现在最怕月底了,那些专放高利贷的人已经越来越有经验了,他们晓得家富脸皮薄,每回来讨利息老远就嚷嚷,生怕左邻右舍不晓得他们是收利息的,家富的手伸出来迟了点,他就大有把家富借高利贷的事宣扬出去的意思。所以,每回家富总是小心翼翼地数着到月底的日子,一则怕他们在家门口大呼小叫,二则他怕他拿不出钱史桂花的火气会被引上来。他多么惧怕这些事情啊!从小到大,他就惧怕唇枪舌剑、纠缠不休的家庭氛围。
他满怀感情地再次把眼光投向远方,远方早就空空荡荡,父子三个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通往镇上的拐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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