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洲一九九六年开始实行火化制度。如同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一样,江心洲人情绪激烈地抵抗了很长一段时间,子女们想到父母们死了在火里烧,他们在想象焚烧炉的时候总把亲人想象成有知觉的,忍不住会心如刀绞;而将死之人,棺材板都打好了,却要被烧成灰装进罐子里,也倍觉胆寒。抵抗最勇敢的是一位老太太,在得知自己快要死了时,她让儿子用担架抬着去了紫阳洲她妹妹家,哪晓得刚到她妹妹家,妹妹那个村子也接到了通知,就是说从当天开始实行火化。这位老太太把身子从妹妹家的床上支起来,长叹了一口气,对儿子说,还是抬回江心洲吧。
回江心洲的路上,这位老太太把身子探起来七八次,她担心地告诉儿子:
我至少死在自己的床上吧?
不会的,您老不会有事的。儿子轻声地安慰她,我肯定把您老接回江心洲。
看着母亲越来越喘不上气,儿子不停地哀求母亲:
妈妈您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啊!
又颠簸了半天,果然回到江心洲,进了屋一刻钟后便咽了气。
这件事之后,许多老年人就晓得这运动也是全国性的,这落后地区已经是最迟的了。跟任何江心洲人不能理解的运动一样,从抵触到服从,花了年把时间后,便不需要干部出动,儿女们便老老实实地把上人往县火葬场送了。很快,西埂头的乱坟就慢慢地平下去了。可惜,那些荒地没有像政府期待的那样,被立刻利用起来种上庄稼,相反,江心洲长荒草的地方却越来越多。说到底,大伙都心里有数,这年头靠这几亩地是没什么大发展的。江心洲人不再那么胆怯“城市”那个地方了,倒不是说城市的魅力已经消退,而是这种魅力不再那么遥远。现在,去城里,是一件普通的事,实在没什么稀奇。现在,那儿甚至是自己的了,没有什么能阻挡这种事实。想一想,除了方达林家,江心洲哪家哪户没人做买卖、打工?江心洲人明白,他们跟城市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城里人吃的菜,是他们卖给他们的;城里的工厂里成千上万的乡下人,就连一些市长都是乡下去的;更不要说那些大楼大桥都是乡下人造的;江心洲的钟点工活跃在许多楼房里,他们的见识更是不比当年。
江边上那块见证过保国的爱情、大凤的死亡、二龙的忧伤以及吴文吴武顽皮童年的大石头依旧安然地、沉静地、孤独地平躺在那里,它听到浪花飞溅的轰隆,闻过野花开放的暗香。它同样见证了摆渡公阿三的衰老,在几十年的摆渡生涯中,阿三几乎成了江心洲的代言人。只要望到他,就望到了江心洲;只要他在,江心洲的世界就与外界保持着联系。白天黑夜他都风雨无阻地独自守在江心里这艘飘摇的渡船上,像石头、像大江、像天气一样岿然不动。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头天晚上八点多钟,阿三迎回最后一个江心洲人后,在船上吃了半碗稀饭,然后猫着腰进了船舱。第二天早上,硬是任许多早起的江心洲人喊破了嗓子,跳疼了脚,阿三也没有从船舱里爬出来,他让新鲜的蔬菜蔫在江滩上,他让出远门的年轻人误了仅有的一班长途车。当经过的渔船靠近他的渡船,准备把他叫醒时,才发现他已经悄然离去了。
哎哟,怎么死了?
受到惊吓的渔船主那天没有去打鱼,他气急败坏地临时充当摆渡客。一天下来,他就怨声载道,当晚便溜之大吉,让江心洲人自己握着桨在江心里打转。
与其说阿三的死让人伤心,莫如说阿三的死让人意外。静下心来想一想也觉得实在,既然人人都要死,这个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人死也在情理之中嘛。
阿三一埋,就跟一块碗大的石块扔进了江里,扑嗵一声溅起一片水花,很快就没有动静、彻底消失了。哪晓得麻烦事才刚开始,江心洲人发现,这么多年来,这个村里只有阿三一个人愿意待在这只小船上,几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迎来送往,不畏严寒、不惧酷暑,更不计报酬、不图回报。现在,江心洲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愿意干这种活。
既没有钱,也没劲!
就连七十岁的老头也不愿意整天无聊地守在这只灌风漏雨的小船上。江心洲人的出行成了大问题,如今,他们不得不每家每户一天天轮换摆渡。可是,这只不守时没准点的小船经常把人耽误在两岸。尤其是农忙,小船更成了孤家寡人,独自漂在江心里东摇西晃,无着无落。
阿三死前,两个多月滴雨没下,江心洲的坝埂上尘土飞扬,地里的庄稼饥渴难当。阿三死后不到三天,雨忽然落下来了,毫无征兆,如同阿三的方式。最初是星星点点地滴落,一会儿,猛烈、圆润的雨点砸向树叶,再跳跃着划向大地,大地发出惬意的叹息,随后,密密匝匝、满目皆是。紧接着,这条大江也做了回应。几天工夫,江面气势汹汹地上扬,快速与天水交流,形成铺天盖地之势,淹掉了芦柴场,扑到门槛沿,一下子扎进了江心洲的眼眶里。
这场雨之前,江心洲人忙得晕晕乎乎,差不多把这条江的坏脾气给忘记了,它温吞吞地在原地一待就是好多年,江面光滑、透明、像银子一样闪闪发亮,她温驯地流淌,一直伸展到眼睛的尽头。但是,不晓得什么原因,今年它又来滋事了。江心洲又开始扛沙包码坝,挑土堵截小漏口,还要巡逻放哨。个别人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排水,主任王储金对这些没集体意识的人说:
到时大坝一破,水又没长眼,能绕过你家这块菜地?再说了,没这几亩地,你还能饿死?村长对这种自私的人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王储金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他是江心洲的二十多年前的老村长。哪晓得新上任的沈大墩子沈立顺干了几个月听说北京有个发财的机会,急急地撂了挑子,村主任这个位置空了两个多月。没奈何,乡里把他临时请出来顶一阵子。他六十多了,没想到能东山再起,他装着对这个位置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的裤角和褂子摆都威风起来了。过不多久,他不小心就回到了十年前的样子,习惯性地人五人六地吆喝,他的吆喝在大埂上空荡荡地来回窜了几回,没人响应,他便晓得眼下的农民不作兴被干部呵斥了,要好言好语地讲道理,道理对不对是两码事,要讲得跟真的一样才中。他的嗓子喊哑了,拿起茶杯喝水,喝水时露出那只缺了角的门牙,是去年保地打的,王主任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来吴保地为何给他这一记老拳。人一横起来,你还真有点发怵。
这天,他正在渡口安排人查漏,渡口对面来了一个人。来人站在渡口,显然不知道艄公已死的事实,等了半天,终于等到王主任在洲头骂骂咧咧的身影,他只好扯着嗓子朝这边喊:
这——位——大——爷,麻——烦——你——把——我——摆——过——去。
操,王主任不耐烦地说:这——么——大——的——水——你——还——敢——到——江——边——来——走——亲——戚,不——怕——死——啊!
那边也无可奈何地高声叫道:不——是——不——怕——死,是——没——有——法——子——!
什——么——屌——事?王主任又喊,报——丧——啊!
是——的——,对岸一听,赶紧像遇到了知音似的答道:
到——吴——家——义——家——报——丧——,他——女——儿——不——中——了!
范文梅和吴家义都还在东坝头挑沙,他们听说女儿死了,一时回不过神来。他们举着沾满烂泥的铁锨赶到渡口,吴家义是会划船的,可这会他像是忘记自己会划船,只是抻着脖子跟旁人一样朝对岸喊:
我——女——儿——是——寻——死——的——吗?
不——是!
掉——水——里——淹——死——的?
不——是!来人摇摇头。
喝——农——药——死——的?
一——口——没——喝!
房——梁——上——吊——死——的?
不——是!
我——女——婿——打——死——的?
天——地——良——心,一——根——指——头——都——没——碰!
得——急——病——死——的?
没,她——没——得——急——病。
边上的范文梅也糊涂了,她提醒家义:
被过路汽车撞死的吧?
饺子湾靠公路,已经有汽车来来往往了。
要不就是房子倒了把她砸死的,早听说女婿家的房子旧了,要重盖楼房。
最后,来人铆足劲喊道:
肥——皂——水——灌——多——了!
还没听说哪家用肥皂水灌死了呢!这对脑子被伤心和震惊灌得糊里糊涂的老人急忙忙就要往水里扑,一个邻居见他们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就问他们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什么大事?吴家义气鼓鼓地回他说:说把我女儿灌肥皂水灌死了。
怎么可能?邻居也惊呆了,撇着嘴表示自己的不信:哪有这样的事?
就是,瞧瞧去!这对夫妻如释重负般感激地望着邻居:
我问问我女儿去。
王主任一瞧事情蹊跷,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他把差不多要淹掉头顶的吴家义夫妻俩拽到了渡船上,摇到了对岸。
三个时辰之后,他们见到了僵硬笔直面如纸色的保霞,在摇晃半天无果后,他们打听女婿的下落:
德伍呢,我女婿哪里去了?
在医院,还在抢救呢。保霞的身边全是村上人在忙活,亲家公亲家母全守在医院。望着默不作声的保霞,范文梅更加茫然不知所措了:
哪个讲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哀求地向看热闹的乡亲们望去,好像她求得诚恳一些事情就有变数。
他们的家务事,我们不好多嘴啊!那些围观的人个个慈眉善目,脸上挂满了同情,在对事实的解答上,他们并不热心:
反正死者为大,不说为好!
范文梅扑在女儿身上,抻着被水糊住的眼睛:
保霞,你怎么就死了呢?
保霞,你怎么能死了呢?
整整一天一夜,这对老夫妻不吃不喝,光是坐在保霞的尸首前,不停地问着这个问题:
保霞,你怎么就死了呢?
保霞,你怎么能死了呢?
还是吴家随后赶到的史桂花和家秀等一群亲戚砸烂了德伍家的桌子板凳锅碗瓢盆,以示愤怒。
过了两天,他们才见到了保霞的丈夫德伍,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苍白着一张蜡黄的脸,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就回来了,他一进门,朝着他的丈人丈母娘双膝一软:
是我害死保霞的呀!你们杀了我吧。
吴家义和范文梅这才断断续续晓得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个从鬼门关回来的男人叫德伍,他头一次见到保霞,就怦然心动。保霞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像从天而降的仙女一样。她的笑声像桨一样在他的心上划,他跟一切九十年代的新式青年一样,主动跟她搭讪,写工工整整的信给她,最后,他幸运地娶到了她。
要是你嫁给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你的下半生就大大不同。
这是保霞结婚后对他说的话。
现在他回想起来,他把情书送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没有看完就急不可耐地问他有没有妹妹。
他说没有。
她就笑了,她说:
我不想换亲。
她最恨的就是家里人叫她换亲。
换亲的都不幸福。
她列举了许多人名,可是他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她眉开眼笑的样子,她当时看他的眼神,他骨头软得简直就要化成水了。他记得她一转身,她的腰肢一动,他的心就嘭嘭乱跳。他发誓跟她一辈子在一起、发誓帮她哥哥找个媳妇、发誓孝敬丈人丈母娘。他没有违约,他做到了。
坏就坏在把她带到北京来。女儿娟娟出世后,他就让自己的妈照看孩子,带着她到了北京。他当初想法挺简单的,北京是个大城市,大城市需要工匠和保姆。他在工地上做工,她在人家当保姆,他们在一起。如他所愿,他进了工地,她当了保姆,他一开始挺知足的。
在北京,他们不住在一起,他一个礼拜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她呢,一天都没有休息,他每个星期找她一回,趁主人不在家时在那里坐一会儿。他记得,每次他们一见面,她就吱吱喳喳地说着城里的好、主人的好。他看着她,看着她一天比一天丰满,一天比一天红润,一天比一天快乐。他高兴是高兴,也略有点酸。他的活比她重,他在工地里和水泥浆,晒得黑不溜秋,依然是个乡下人的模样;她呢,眉飞色舞,唱着歌拖地、唱着歌抱孩子、唱着歌淘米洗菜。她指给他看洗衣机、冰箱、彩电。转眼之间,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用,他在心里暗暗佩服她;若不是一开口暴露出江心洲方言,她跟街上的城里姑娘没什么两样了。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不是见不得她快乐,关键是这快乐跟他无关。她说的一切,为之笑的、为之乐的、为之陶醉的都是这城里主人家的点点滴滴。
他失落了很久,有一种把她弄丢的感觉,他没说出来,但他心里难受。
德伍永远忘不了那天。那天他工地没活干,他到那家去找保霞,开门的竟然是男主人。他居然在家,他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他问他是谁?
我是保霞男人!
他仍然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保霞男人”这几个字像一坨屎一样讨人嫌。然后他看到保霞从厨房里出来。她穿了件裙子,这裙子显然是女主人给她的旧衣裳。天哪,她的两只白生生的膀子都露在外头,还有两条雪白的小腿肚子。他赶紧把眼闭上,生怕看到更多。保霞也没有让他进去,而是默不作声地望着他,而已。
那天是他在北京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白天,他的脑子里全是她裸露在外的膀子和小腿,还有那一走一晃的奶子。更可怕的是那一扇门,他从楼道里下来后,“嘭”的一声后面的门就关上了。楼道的门一关,他就站在街上了。他人在向前走,心却在后退,一点点退到那扇门里。他在心里睁大眼睛望,他想望到她在里面拖地洗菜在给孩子换尿布,可是他又看不到里面的人在抱孩子在洗尿布。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还是能望到她和她的主人两个都穿得那么少,贴得那么近。他看得到她快活喜气的面色,粉红色的嘴唇肉嘟嘟的,他拍了自己几巴掌,才把这些画面甩掉。他的心黑咕隆咚的,一连几天都是墨黑墨黑的。
他特意又请了一天假,一路跑着去找她。他跑了十几里路,她一见面就怪他。怪他穿得那么脏乱,怪他不会讲话,怪他没假装说敲错门了,怪他让她挨主人的骂了。他头一回强烈地发现,他们这样不般配,他是工地上的工匠,整天和泥浆、搬砖头,在砖头钢筋里吸灰,他当初的男子汉劲头一点都不剩了。
他一阵眩晕,靠到门框上。她还在怪他,怪他又请假,请假肯定扣钱。后来的话他就听不进去了。他感到万物都在飘散,感到靠着的门框也在歪斜,感到他的心在往地底下沉,他忍不住哭了起来。如今回想起来,那样子一定够孱弱够委琐够狼狈够丢人。他差不多要给她跪下也没有让她改变态度,她的脸色看上去那么不屑和冷漠,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那时他就应该死了。到如今他还在厌恶当时的自己,痛恨当时的自己,瞧不起当时的自己。他终于干了一件对自己对家庭负责的事——他要求她立刻跟他回老家去。
她不肯,说她自己是清白的。他要她证明,她却证明不了。
他晓得她倒不算坏人,只是有些问题。像马小翠这样的女人,他们整个庄子都晓得她在北京不干正经事,他也暗示过她,她居然还当宝似的说给她哥哥,换了旁人,哪个愿意?不听人笑我,只听人笑人!像保地那样的傻瓜还不如死了好!
到北京后,对小翠做过的事她心里有数了。她说:一个女的,一没文化二没专长,在外头混了几年,手里怎么能有那么多钱?我想想就有问题。我怎么这么呆,我怎么这么傻?
算了,算了,只要他俩好,其他的算什么呢?
你瞧瞧,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她能望得惯,就不能做出来?!
他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忧愁。难得有机会见她,他便长吁短叹,回回都把话题引到那天:
那男的平时上班怎么那么自由啊,上班时间回家,老板不扣工钱啊?
白天回他自己家不是正常的么,只不过那天孩子妈妈刚好出差了,所以剩我们俩在屋里。
一男一女在屋里?
还有孩子呢!
孩子那么小,几个月的孩子管什么用?他是真疑虑,否则就不会一瘦瘦成那样了。他指着他的脸颊让她摸,脱下汗衫让她看。她呢,只顾着喊他:
快穿起来别让人看见以为在干什么!
他要她诅咒,拿她娘家人,她就说:
我要是有什么不清白,我不得好死!
不行,拿你娘家人诅咒。
她却不肯了:
凭什么要咒我娘家人?
他顿时认定,她心里有鬼,所以不敢了。那好,孩子最重,他要求她拿孩子诅咒,结果她也不肯:
孩子又没错!
那么,错在她自己了?他确信无疑了,又忍不住淌下泪来。她说,你要怎么样才信,我不在他家做了,你信不信?
我又没有逼你。
见她一发狠,他到底心肠好,顿时不计较了,他跟她和好了。
看上去红通通的苹果,却是从里往外烂的。
这事过去没多久,有回他又去看她,他看到她正一个人对着镜子扭屁股,她一见他,就捏捏腰上的肉:你瞧瞧,肥死了!
她居然学城里的那一套,减起肥来了。
后来她胆子大起来,敢拉着他,开着人家的录音机,在客厅里:蹦嚓嚓,蹦嚓嚓!
他被她牵着手在人家的客厅里转圈。一会儿他就头脑发涨,他在人家的客厅里看到自己灰头土脸,绷着个背、僵着个脸,像个木偶一样被拉着动。
她还对他说:我爱你!
他惊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她这一套又是跟谁学的,定是有人对她这么说了来着!
明明是他花钱娶回来的老婆,可是她越来越像旁人的了。这怎么得了?他又沉不住气了。他心事重重,又旧事重提,在老话题上兜起了圈子。如此这番又折腾了几个月,兴许是他的痛苦感动了她,她改变主意了,说:
如果你信我就跟你回家!
我没有让你回家!
回家?他一时拐不过来,他没想过要回家。可是她执意要回来,用回老家来证明她的清白。
他想想也好,也许回去了自己心里的结就解开了,他于是同意了。他俩说回就回,双双辞了工,大包小包一拎就回来了。
回来后他的日子也没好过一些。他这一回来,把大好的城市丢在了后头,可是他分明感觉到有一样东西跟在他胸腔里从北京上了火车过了轮船搭了拖拉机拐了几道坎到他家里来了。这东西要形没形、没影没影,可就是赶不走、抹不掉,他心里疙瘩还是那么大,大到堵到他喉咙眼里了。他是真不放心,他是真不相信,他想到她跟他提过她婶子的事,他问她小大有没有逮到双。
她说:没逮到也有这事。她说到小大常年在外,小婶子人又长得漂亮,又喜欢招摇。她还说:
无风哪里起浪?
事情落到旁人身上,心就跟镜子似的明。到了自己身上就以为不是个事了,他恨起自己的呆板来了。
还有一回,他听到她跟邻居聊天,他听见她说:
这还用问,北京当然样样好,你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她的语气是那么激动,充满了如醉如痴的向往。他终于明白,她还念念不忘北京。她眼下的麻木是强行克制的结果。此后,隔三差五,他便拿话试探她,他抱着女儿,大声地跟她说:
长大了到城里去,城里花花绿绿,不像这儿这么寡淡呢!
他看她没有反应,于是他又接着说:
等你长大了带你到城里有电视看,不像现在这么闷呢!
他还说:
城里干净着呢,下雨天脚上都不沾泥的。
城里热闹着呢,天天人来人往,说的话可好听了。
城里挣钱多呢,一个女的挣的钱都能把三间瓦房盖起来,像你舅妈呢!
他还当她的面抱怨这该死的漏雨的掉灰的房子、呛人的烟囱、往外渗屎尿的茅坑。也没套出什么话来,可是他实在不踏实。比如呢,她在家里,带着自己的孩子、烧给自己吃的饭、洗自己丈夫的衣裳,可是她唱歌跳舞的精气神没了。他让她唱。她就说:
这地方人思想落后,没规矩他们会笑的。
如果她唱了,说明她心情一样好;说明她没有后悔回来;说明她不是怄气;说明她是心甘情愿的。可她明明白白地说了:这地方人落后。我不是这地方人吗,我也落后对吧?他能不气吗?气又能怎么样,他只是自己忍着。他听见自己的呼气声都带着哀愁、带着伤感、带着悔恨。要是一切从结婚那天开始,他肯定不会带她到北京去的,绝对不会。
事情到底继续坏下去。回来后,他种地,在太阳底下晒,样样重活全揽了,她却依然没有笑容。她就这样喜欢坐在黄昏里,望着开着粉红色花朵的灌木,篱笆后头一条狗在抖动脑袋,安静地喘气,直到远处谁家的窗户点燃了微黄的灯光,直到灯光累了、天地都钻到黑里头,她仍旧没有声响。这以后她坐在门槛上发呆就成了常事,饭不做、衣不洗,两眼空空地望着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只有庄稼地,自己家的、别人家的。然后是天,无边无际的天,有什么望头?可是她一望就是半天。
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在望什么?
她说,她只是无聊,只是坐坐。
太阳照着她的脸庞,照耀着那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和光滑的额头,照耀着她那柔和的颧骨和两道弯弯的眉毛。她的头发闪亮闪亮的,自然地披在肩上。自从她进城之后,她就没有把它扎成辫子,披散着的头发把他的心搅得乱糟糟的,想对她笑都笑不出来。
他实在忍不住想上去责问她:
你把魂丢在北京了?他瞥见布满灰尘的灯泡发出猥琐的黄光。在黄光里,他的影子缩在墙角,突然他瞧见自己失去的自信、失去的勇气。
他一直忍,忍到自己的胃都疼,忍到天天夜里睡不着,整夜整夜做梦,一做梦就梦见她不清白。他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他长一口气短一口气地叹,叹多了就成了习惯,早上叹,晚上叹,干活时也叹。渐渐村上就有了风言风语,整个村上有一大半的男劳力都在外头打工,偏偏德伍打工半路回来,要是没事,他们能回来?
要是没事,德伍能瘦成这样?
要是没事,夫妻俩能放着好好的工资不挣,回来日晒雨淋?
整个村子都姓潘。姓潘的自然向着姓潘的,他们判断,德伍这样反常,肯定是保霞在外头有事。他们每次见到德伍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城里的话题,可是如今的饺子湾除了城里的话题又没有别的话题,所以,他们只好尽量不跟德伍说话。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越是这样,德伍越难受:
旁人都晓得,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他越发觉得自己是窝囊废,是人人耻笑的王八,是失败者。
他并不准备怎么着,把一切的包袱都自己背了。
她呢,越来越不像话了,晚上她把孩子搂在怀里睡。等孩子睡着了,他在后面扳她,她就把孩子掐醒,孩子一哭,他想把她抱给自己的妈妈,她死活不让,他越抢她搂得越紧,差点把孩子捂背过气。
她最后一趟回娘家听了许多闲话、晓得父母哥嫂在江心洲日子不好过了。
你现在悔不悔?他其实问的是介绍这个女的给她二哥。
悔。结果她脱口而出,我真后悔去了北京。
一桩是一桩,一码归一码。他们说的是她二嫂,她凭什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不该去北京?他真想让她再诅咒一次才能去得了这疑惑心,又怕她诅咒到自己的孩子头上,所以他又吞下那口气。这日子过得仿佛天都比往年窄了许多。有天,太阳热辣辣的,他的心不知怎么就要炸了。他想,自己要被北京那个东西吞下去了,吞得骨头渣都不剩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起来:
蠢猪,驴日的,狗娘养的!
他的声音把他自己的耳朵都炸得轰轰响,保霞呢,却坐着纹丝不动,他不晓得从哪里来了冲动,默声不响地跑到茅房里,端起那瓶杀虫剂就喝,边喝边跑到坐在门槛边打瞌睡的保霞边上晃着手里喝空的农药瓶子,气昂昂地告诉保霞:
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了!他那一刻觉得自己真是伟大,他是真心放她走的。
他记得她来了精神,她过来看他的药水瓶、闻他嘴里的药味,他看到她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他看到她惊恐地呼叫起来:
我家德伍喝药了,我家德伍喝药了!
他记得她扯住他、抱住他:求求你别死,你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这话听了真暖心窝,他看到她两眼燃烧出熊熊的火焰,但很快就被恐惧扑灭了。
他又听到她在叫人:救命哪,救命哪!
她上窜下跳,他有一两年没见到她像农村妇女这样拍屁股跳脚掌了,她朝东头喊几句又对着西头喊几句,他听到她嗓子眼冒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火药,啪啪啪在他心里炸开了。
他感到心里有火在烧,他感到有棍子在搅拌他的肠子,可是他还是下死力气揪住她,把她的嘴巴捂起来对着她耳朵问她:
你到底有没有?
我没有!我真的什么别的心思都没有!有一句谎言,我就不得好死!我全家不得好死!我女儿不得好死!你就信了我吧!我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都没有干过!
如此决绝的誓言在他的心头唤起了一种新崭崭的感情,这声召唤男人良心的呐喊一下子把他内心的强大唤醒了,这感情立马就把嫉妒和怀疑撞得粉碎,他的心一阵抽紧。那一刻他突然相信了她,他想一把抱住她,告诉她,他冤枉了她,他对不住她。可是黑暗来得那么快,又是那么深厚,很快把他的手脚捆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绷紧,变得越来越不听使唤,他感到自己的眼珠子翻上来,手脚不停地抓自己的胸口,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了。他就在那时突然想活了,那时,村上人亲戚邻居都来了,他不顾一切地喊:
快!快!他拽住她,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没有谎言、没有责备,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问她:
你在乎我,怎么还想着北京呢!
我在乎你,可北京也很好啊!这是他听到保霞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心忽然亮堂了:北京是北京,他是他,不矛盾嘛。他觉得一阵痛快涌上了喉咙,噎得他一口气没上来,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醒来的时候,在医院的床上,他左右望望,她却不在床头,他前后望望,望到了父母兄弟叔伯婶子侄子侄女,就是没望到她,他的心又凉了。他想,她到底跑掉了。后来的三四天里,他的心死去一回又一回,恨她恨到骨头缝里,在心里把她、把她的娘家人都诅咒了一千多遍。
一直到出院回家,望到家里没一只好盆子好锅,没一条好桌好板凳,像被强盗洗劫了似的。一屋子江心洲人在那里号啕,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死了。
她的死竟然是如此的荒唐,她是被肥皂水生生灌死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结果!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下场!
他不晓得怎么会是这个状况!
他的心悔到了极点,朝着丈母娘一头栽下去,一下子又失去了知觉,亲戚们又把他往医院背。
他到底又被救过来了。
他麻僵僵地二次出院,保霞的娘家人都走了,光剩他一个人哭了。
他一直在想,她到死,对他是余恨未消的责备,还是心有不甘的宽宥?到现在,他才把他内心的恶魔驱赶掉,原原本本地记得刚见到她时她的样子。她一个劲地笑,对生活那样没有防备的笑;以为他没有妹妹一切就都是好的,哪料到后来的事?他记起她咬着牙问他有没有妹妹,说她“决不换亲”时的表情,正是那种对自己负责的执拗劲和天真的模样打动了他。
恶魔不见了,保霞回来了!
现在,他要找的是恨的对象,究竟是谁把她害死的?
起先他了解到她是他的这些本家亲戚们害死的。
他们赶过来给他灌肥皂水,他们这些糊涂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拥而上,从他们惯常的做法,一人一脸盆肥皂水,把夫妻俩按住往嘴里灌。没人听她辩解,没人看她气色,也不允许她动,他记起昏眩中听到她在喊:
快救他,不要管我,我没有喝!
德伍拖着虚弱的身子一次次走向当时在场的人。在稍事休息之后,他便开始了他的疑问:
她究竟有没有说她没喝呢?
她说了。
那你们怎么不信呢?
大家都不信啊,再说,哪有想死的人承认自己喝了呢?
所以这些好心人都一致认为女人肯定比男人喝得多,把好端端的人居然灌进两脸盆肥皂水,硬是把她灌得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才罢手。
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呢?被问的人忍耐了半天,现在已经有了微微的不悦:你都不省人事了还一直在喊她,我们怎么晓得你什么意思呢?
他在绕过半个村子之后,才确信自己是最大的凶手。他自己竟然连昏迷都在喊保霞,难怪他对自己受了多少罪一点都不记得了,他的心思全不在自己身上。
他们两个都被灌得肚大腰圆之后,又被抬在竹床上送往医院。
这还不算!到了医院,他们一致要求先抢救他,把她晾在一边,结果让她就这么自白死掉了。
这个可不是我让的吧,为什么不先救她呢?
他的本家这时都谅解地看着他:
你是一家之主啊,医院里只有一个医生,怎么能不先救你呢,我们毕竟都姓潘,不姓吴啊!
在所有的答案都一清二楚之后,他只好垂着头回到自己的家。回到了空荡荡一样不剩的家。
他是真恨,想想又不肯恨这些亲戚,这些好心人,他们全是好心,个个尽心尽力地抢救,把他们抬到二十里地远的乡卫生所,帮他收稻子,替他把漏雨的房子修好,把他的孩子接回去喂,叫她暂时忘记她妈妈,他不太好恨他们!
恨保霞?哪里舍得,她都死了。再说,她没有错!现在他明确地告诉自己,她没有错!就算有什么不妥当的事,她不是跟他回来了吗?
恨自己?自己哪里做错了,里里外外心里就一个家,旁的心思一点都没有,不好吃、不懒做、不嫖不赌。保霞一死,丢下个女儿,家里给保霞娘家砸得精光,一只碗都没给剩下,没剩就没剩,他们没了一个女儿,这些东西算什么?他德伍是明事理的,他不恨丈人,不恨砸他家东西的吴家人。那该恨谁呢,保霞的死总要有个交代吧?
恨北京,对了,恨那个陷阱,把人学得七荤三素的地方。
他以一只蚂蚁恨大象那样的恨,又像一滴水恨长江那样地恨。恨像火一样又在他胃里面烧起来,他烧啊烧啊,烧得他皮包骨头,烧得他白发丛生,烧得他浑身乏力。
终于有一天,在熊熊燃烧的恨意中,他见到了保霞。令他惊喜万分的是,这个保霞居然梳着两条麻花辫,脚上穿着一双松紧口布鞋,仍旧是刚嫁过来时的样子,他喜出望外,快活地咧开嘴嗷嗷喊了起来,直到把自己吵醒。连续一个多月,他就是这样天天半夜把自己喊醒。
那一个多月,整个庄子都在保护着他,生怕保霞的两个哥哥有一天来要德伍的小命,好在这两个舅子都出门在外,一个比一个飘忽,一个比一个不好找。他父母那头忙着请了先生帮他喊魂,说是保霞夜夜回来喊德伍一起到阴间去做夫妻,还派人轮流守在德伍床边,只要德伍有一点动静,那人就拿着大刀在屋子里东砍西砍,直到德伍安静下来,阴魂被吓跑为止。一个多月后,德伍才睡得踏实点,父母才慢慢放松警惕,确信德伍的命捡回来了,也有人好心地提醒,两个大舅子一日不露面,危机就一日没解除。
跟他一样对保霞念念不忘的还有范文梅。从海拔上讲,范文梅坐在自家的后门口是可以望见保霞的坟。毕竟保霞葬在半山腰里,可是范文梅从后门口只能望到坝埂北头人家的房子,就算站到没人的渡口,也只能望到镇边上的拦河坝,就算越过拦河坝,那隐隐约约的山头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和花草,除非这些树木和花草统统死光,才能望到保霞的坟头;就算望到坟头的土,也望不到棺材板里睡着的保霞,她的保霞叫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一一遮盖住了。
范文梅哪里能轻易死心,几十年前没见面的一条牛她都哭了多少年?你不想想?
保霞死后,范文梅回忆起了吴家珍的诅咒。从饺子湾奔丧回来之后,范文梅每天都坐在门槛上对着长江呼喊:
这到底是哪个断子绝孙的狠毒人给我女儿下了咒?
去年她还替二龙一次次地伤心,把眼泪鼻涕涂在围裙上。现在,范文梅对吴家珍的愧疚和同情一扫而光:
江心洲哪个有我的命苦啊!
“七七”这天,范文梅带着贵珠去给保霞上坟。她走了四个多时辰,才走到保霞的坟头。一到坟边,她的力气就耗尽了,她膝盖一软,哗啦倒在女儿的坟上。等她稍微能喘一口气时,她猛然一抬头,看到一个人远远地立在一丈外的一棵树边,就像一件衣裳挂在树上。她抬起混乎乎的眼睛,以为是德伍的老子:
还有公公来给媳妇上坟?
她正疑惑,那件衣裳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隔了三四步远,往地上一跪:
我对不住您哪,我太不是东西了。
你是亲家公?范文梅试探着问。
不是,我是德伍。他并不看人,试图把上身抬起来再叩头,可他的身子晃了几晃,几乎又跌回到地上。等他终于站稳,范文梅发觉他的双腿像风中的两根芦柴一样不停地摆。范文梅的目光扑闪一下,准备好的脏话恶话在喉咙口出不来。德伍又在坟上扑下身子,他的后背像一把芭蕉扇,肋骨根根。过了半天,他想重新站起来,可是手撑在地上半天,他的身子还连着坟上,他伤心地告诉范文梅:
你望望,她想叫我也跟去呢。
范文梅望着他满头的白发哽咽着说:
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作了,娟娟没爸更可怜呢。
我真想找她去啊!德伍的头又转向坟头。就像不想听这话一样,一只麻雀腾一声匆匆躲掉了,惨白的光线洒满坟头,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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