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中文

繁体版 简体版
爱上中文 > 大江边 > 默认卷(ZC) §12

默认卷(ZC) §12

一九九八年五月,家富的决策到底起到了效果。有了房子的胜水,对象问题得到了解决。经人介绍,胜水找到了一位在百货大楼卖服装的铜城女友。

在这位姑娘身上,吴家富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算得上优点的地方。初次到达江心洲的那个晚上,她就毫无顾忌地躺到了胜水的床上。第二天,当太阳和狗都忙了两个多时辰后,她才伸着懒腰从房里出来,在刚刚表达完对腌菜稀饭的厌恶,胜水就已经将煎好的鸡蛋端了上来;午饭后,她穿着高跟鞋到江边采野花,而黄昏,她首要的兴趣就是等待电视剧的开始。她坐在电视机前,以一个城里人的容忍的态度踢走了在她脚边绕来绕去的猫:

胜水,帮我削一个苹果。

胜水到厨房洗苹果时史桂花悄声问他:

城里姑娘都这样?

哪样?

懒!

懒?她又不是不上班。胜水莫名其妙地望着妈妈,然后将削好的苹果小心地端到电视机边。

史桂花一瞧,晓得媳妇的时代是真正地来临了,她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婆婆,这“婆婆”两个字就跟木桩子一样毫无用处。真是时代不同了。同时,她也发现“亲妈”也跟木桩子一样毫无用处了。有一回,吴胜水说要回家,那天的风浪尤其大,放心不下的家富去迎接儿子,就在到达镇上的轮船边上,吴家富看到钻出船舱的吴胜水怎么也没办法把脚踩到甲板上,经过几次尝试之后,吴胜水把自己买的橘子苹果递给了船员,让他转交给站在岸上的吴家富,然后自己缩回了船舱。轮船上撑竿的望着目瞪口呆的家富打趣说:

你家的亲戚怕是城里人,没见过这么大的水!

吴家富回到家,已经杀好鸡的史桂花纳闷地问:

儿子呢?

没回来。

苹果从哪里来的?

买给你吃的。

外头差这么多钱,还买什么苹果?她没来得及多嚷,家富就急忙忙挑着水桶去了江边,以躲开这难堪的解释。

没多久,儿子的来信内容又有了新的花样,他婉转地告诉父母:

城里的女孩子都有三金四电。

这个家富懂:三金是: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四电是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空调。

“三金四电”又是一笔庞大的数字,吴家富透过雾蒙蒙的江面,他的目光顺流而下,直达铜城,他仿佛看到那个城里姑娘微微撅起小嘴,摇晃着儿子的手臂,要求他买这买那!

吴家富这才明白,这就是吴胜水的方式!他费了这么大劲把儿子送出去,他以为他完成了壮举,可是对儿子来说,这可能只是个开始。他想,儿子一定不了解他的难处,又或许他在城里真的太艰难了。想到“艰难”二字,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阴森的江西大森林、是一望无际的江上漂流,是一个月一趟从县城回来的路途。吴家富仿佛看到走过的路都是一个个山头,每次他奋勇向前的时候,都会以为这是最高的一个山头,可是每次爬过一个山头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另一个山头又横在眼前,如今,他已经明白命运就是不停向不断冒出来的山头攀登。然而,他自觉没有力气再爬了,他把自己的疲乏溶进对儿子的理解。他仿佛看到儿子正站在另一座山脚下,眼巴巴在仰着头望着前人的背影,当别人已经到半山腰时,儿子还没有动身。他已经感受到了儿子的寂寞和自卑。都说儿子老实,可老实只是儿子头上的一层膜,里头还藏着一层脆弱和一层自卑。结果,他痛惜起这个孩子来,仿佛他承受过的这些苦痛跟儿子如今在承受的一个样。

正是从这个时候起,这个跟他相隔甚远的城市突然仿佛变成了一排排高大的树木,以缓慢而沉重的步伐黑森森地向他压来,他简直没有招架之功、还手之力。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得到的,最终却是砸到我们头上的石块。所有辛苦要去的地方到头来都不是当初的样子,可是动身的时候哪里就晓得呢?眼下,他经受过那么多,到头来却还是待在这老地方。说老实话,有时疲倦袭来,使他几乎忘记对生活的无穷盘算、操心和牵挂,他偶尔也想放纵一下自己,无牵无挂地睡个好觉,喝瓶酒或是吃些好的,但身上像是有根线一直在扯着他。这根线有时像是从儿子所在的城市,有时是大女儿所在的方向。他强令自己撑住,仿佛自己撑住了,他们也就能站稳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嘴里涌进去一大口鱼胆般的味道,他的胃像被一根绳子强力一拉似的一阵紧缩。他手里的这笔债,对他来说,太多了;这笔债,像一头毛茸茸、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而他所拥有的力量,太弱了,他微弱的气息注定没有办法制服这些债务,他自己,注定要被这笔债务活活压死的。现在,胜水订婚的钱又是一道难题。吴家富盘算着卖掉自己的楼房。他的想法一出口,史桂花便叫起来:

我跟小女儿住屎缸里啊?我还能出去打工,到医院服侍病人,给人当保姆。你呢,你这一身的病,怎么会有人要你?她的眼里闪出一丝旁观者似的嫌恶,实际就是她自己的嫌恶。家富想,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将要面临如此凄凉的晚年。

跟谁也不会跟到绝路上来。史桂花又把眼光绕过羁羁绊绊的枝头,扑到根上来了。

史桂花的抱怨只要开了头,就像决口的堤坝,一时半会堵不住。家富一听,明白新一轮的控诉即将到来,他急急忙忙地挑起两只水桶向江边走去。

舀好的两桶水放在岸边,吴家富这才发现自己又走错了一步,再怎么躲也不能挑起水桶躲。他既然挑着两只桶出门了,他就应该挑满桶的水回家,可是他看一眼就明白自己没有力气将这两桶水挑回去,错一步乱全局!他蹲下来,脑子里出现了异常的平静。突然,他想起了自寻短见的大哥。过去一一重现,他想起了大哥那苦巴巴的脸,大哥那赎罪般的疲劳身影,大哥那躲在被窝里悄无声息的哭泣,时过境迁,新的痛苦压顶之后,他反而有点回望的胆量了,他像一个电影观众,凭着一股子勇气将过去一一还原。突然之间,他明白大哥非死不可的命运了。他第一次想起大哥而没有产生以往的那种痛惜和后悔。对于有些人来说,死,是最好的去处。只要活着,就得拳打脚踢永不停止,只要歇下来一天,第二天就会没米下锅……

呜咽的大江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阵阵地往他脚面上扑。

七月底,他又去了趟县城。每次去的时候,他都尽量在天没亮之前,早上的稀饭他也都尽量多吃一碗,他晓得接下来他会无比虚弱,一离开江心洲,每回他都不忘记戴顶能把眼睛挡住的草帽,他晓得走得越远,熟人越少,可是他每回还是把腰勾得更低,他晓得这是眼下惟一的一条路,他宁愿忍受这种难堪,也不愿意看见债主上门讨利息时咋咋呼呼的样子,他宁可在县里被陌生人扯着膀子勒紧手臂,也不愿让认识的人瞧他还上不钱的难堪。他知道这不是办法,看来惟一的办法还是卖了房子,卖了房子这笔债就能连本带利全部还清,可是他们夫妻住哪儿呢,孩子们逢年过节回来的时候住哪儿呢?

傍晚,家富从县里回来了。从镇上到江心洲的江滩上,踩着那温暖的散发出芬芳的泥土,他感到比往常更加疲惫。大地如此平坦,他却举步维艰,他真想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可是他明白,一旦他拄上了那根棍子,他从此以后就再也甩不掉了。路边那牵牵绊绊的开着各色花儿的杂花杂草温顺地挤在一起,他想起年轻时出门在外时经常梦起这些花儿草儿的,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怀念之情。他怀念小时候大伙全都过一样的两手空空的生活,他们在每个夏天的傍晚守在堤坝上防洪,巨大的宁静,微微的担忧。江心洲许多年没有遭受真正的威胁了,没有敌人了,他甚至怀念妇女们用脏话粗话相互攻击对骂。单纯的喜乐,一眼望穿的烦恼。他已经许多年不做梦了,或许,他突然想,江心洲许多男人或许从来没有做过梦;或许,他作为男人的战斗欲望应该结束了,就像江心洲许多男人从来不曾“战斗”过一样;或许,他过去引以为傲的许多冲刺都是不值得的,许多梦想辜负了他,振兴家业、培养儿女。每天都像有新长出来的骨刺一样提醒你记得忍受着,煎熬是最后的空气和江水。他真希望“喀嚓”一声,他眼前的所有大门统统关闭,一切停止,他呢,则顺势躺下来休息,永远不再醒来,不再记得这些困苦和烦忧。

他的腿脚仍然机械地一步步走向家的方向。到达渡口,远远地,他的心突然猛烈地狂跳了一下。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爸!

在渐行渐近的眼前,出现了笑嘻嘻的革美。她微微地歪着头,望着渡船上吃力地摇桨的父亲,小船一靠岸,她灵巧地一把接过家富甩过来的绳子,系在岸上的树桩上。

你怎么回来了?

贵珠都跟我说了!爸,这么大的事你不该瞒着我!

以后不准你再到县里去了。望着他手上拎的猪血,她朝父亲看了一眼,立刻咬住嘴唇转过了头。

他立刻明白她了解他的处境、体会到他的难处,并且像一个顶梁柱一样要将事情扛起来的意思。他全听懂了。

整个晚上,他一直在打量着女儿。

她穿着一件江心洲还没有的高领夹克,腰杆挺得直直的。,她留着披肩发,直直地分布在肩膀上。她脸上的仇恨和阴郁一扫而光,她挂着温和的笑,是过去从没有看到的。她的下巴稍稍昂起,带着显而易见的自信和骄傲。这位脱离了家庭的姑娘仍旧很丰满,那两颊的晒红奇迹般地消失不见了,过去那种劳累和受诅咒的痕迹都被清除了。尽管她已经得知家族里又失去了保霞和小姑父的消息,脸上呈现出悲伤,但这悲伤根本掩饰不住她意气风发的眼神。她蹲下身子时上衣服绷紧了,现出结实的后背,显露出她早已长大成人、有了独当一面的气概。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居然也脱离了江心洲?!这个吴家富时刻担心在受苦、受人欺凌,安全得不到保障的姑娘给出了他大大的惊喜。这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是上天给他最好的心灵抚慰。他的喉口被一阵酸楚填满了,顷刻之间,他的眼睛开始发红。他转过头来看了史桂花一眼。她的脸上亦是喜滋滋的,她特意炒了两个好菜,脸上挂着一个母亲那温柔而宁静的微笑,好奇地打量这个她嘴里经常叫着的“婊子、骚货”,这个她眼里曾经一无是处的姑娘,身上显而易见带着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贵珠和姐姐之间明显有了差距,这位现在扛起家里最繁重的农活、已经订了亲的姑娘站在姐姐边上,一下子显得特别的土气和木讷。

一吃过晚饭,革美从她的人造革包里掏出一只里三层外三层包着旧报纸的包裹,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整叠崭新的百元大钞。

开始那两年光学技术,没攒到钱,这些钱是我这两年积攒下来的,爸,拿去还债吧,我知道不够,其余的钱,我每个月寄回,保证不用两年就能还清。

你给哥哥买房是对的,像他这样的人在农村找个没什么文化的对象,他不会幸福的。瞧瞧大龙,想想保霞,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有主心骨的公主。而且看起来,她对眼下的生活是心满意足的,她有满腔的信心在那个崭新的世界里争得一席之地。

四年不归,意味着极度的叛逆和拒斥,四年后又在这节骨眼上归来,意味着更深的念想和包容。

家富想说些什么,嘴巴突然哆嗦起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头一次真正地发现了女儿,她贴着打工妹的标签走向遥远的地方,他却突然明白了这是他的珍宝,他原本就应该好好重视、好好培养的珍宝。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没有能力改变过去了。他只能依靠她来改变眼下这困顿的处境了。

傍晚时分,革美来到了小姑家。

这幢房子没有一点受外界繁华影响的痕迹。麦子跟革美小时候见过的一样放在围席里,一只做做样子的十五瓦电灯泡上结满蜘蛛网。没有了方达林的声音的房子更像一个空壳,屋檐下的淋透了雨水的烂稻草一吊吊地悬挂着,墙皮上的青苔层层叠叠,这陈旧的、被遗忘的小房子,它岿然不动、闷头闷脑,呈现出一派孤寂和荒芜;它立在那里,好像清楚过去那些打击,也清楚将来还有许多打击要在此发生。

在这深沉的寂静中,立着她的小姑妈,那是怎么样挨过四十多年的苦难而仍然寂静无声的脸啊?!这张木僵僵的、像松软的棉花糖一样软塌塌的脸。这确实是姑妈的脸,小时候就天天见到、长大了仍然熟悉,甚至自己的脸上亦有着这张脸的某些特征,但眼下这张脸甚至不像是一个女人的脸,没有任何妩媚、没有丝毫美感,岁月的困苦会使人失去性别,这是革美一瞬间发现的事实。

吴家秀失神的眼睛端详她半天,才口齿不清地喊出一句:

割麦!

即便吐字不准,这仍然是充满安慰的声音。这声音纵然再过十年来听,也没有任何杂质。革美一下子泪眼婆娑了,她待在这漏雨的小屋里,仿佛她正是用这张脸和她无声的眼睛和这个强大的世界抗衡的,她的沉默和她的忍受又恰恰正是她的请求、她的委屈;她的孤独又恰恰是她的希望。所有的承受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等我羽翼丰满,来救赎她!

家秀递过来一只缺了一条腿的小板凳,这是家里仅有的一只板凳。革美小心地轻轻地把屁股落下去,她装着审视那没腿的一块是否安全,转过头悄悄地擦去从眼眶里蜂拥而来的泪水。

她不是当初的革美了,她懂得克制懂得压抑自己的情感,不让它来打败她、控制她。是的,江心洲人已经发现了,父母已经发现了,姑妈也已经从她的坐姿中发现,革美的举止、风度稍许有些不同了,稍许的矜持、刻意的稳重。

但是有一点,她一直没有改变过,那就是她那无端的英雄主义以及她对灾难的态度。她得知小姑父去世的消息比事实晚了两个多月,她得知父亲被高利贷缠身也是最近的事,在收到贵珠最近一封信的时候,她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多么巨大的打击。她一回来就责问过贵珠:

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么久?

爸爸的意思,他怕你在外头分心!

我一定要帮爸爸摆脱高利贷的恶魔,一定把那些吸血鬼赶出家门!她毫不犹豫地请了假赶回江心洲。在拽着那根麻绳过江的时候,她又在心底发了第二个誓:我一定要把孤苦无助受人忽视和鄙视的姑妈带离苦海,不能让她在无声无息的寂静世界里独自煎熬下去,直至死在无人问津、摇摇欲坠的破屋里——这没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多一个人吃饭而已,多一张嘴而已,让他们望望我能行的,值得依靠,出来闯是没有错的。

此刻,革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就像是刚刚下定了决心一样双手握在了一起,比画着告诉姑姑:

穿件好衣裳,我带你走。

家秀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侄女的意思,革美已经擦干眼泪,开步回家,将消息发布给自己的父母:

我明天要把小姑带到城里去。

什么?已经上床的史桂花先是愣了一秒,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她立刻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她用尽可能表达得最惊诧的表情看着女儿:

你?

对,我!

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没有。吴革美不动声色地回答。

你带你小姑到城里住两天?

不,是带到城里过。

史桂花望望女儿,望望插不上嘴的家富:

你老子娘还没享到你的福。

吴革美轻轻地瞟了她妈一眼,这是她进城之后学的一招,她不再在语言上顶撞,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面无表情。她这一瞟,她妈立刻就懂了:

你现在把你小姑接到城里来气我不是?

我小姑父死得太可怜,他要不这么穷,就不会死得这么惨。

都怪死鬼自己懒。

我爸倒不懒,日子过得也没好到哪里去。为了显示自己的见识,吴革美告诉妈妈:

城里许多人都比他懒,都没死!城里有许多人,生了病由国家帮他们看病。说完她身子一转,回到自己房间,把门一关。她现在明显胆子大了,说起话来底气也足。

那个过去的女儿,即使穿上了城里的时新衣裳,这一刻,过去那个倔强的熟悉的女儿立即现形了。

吴家富也觉得女儿荒唐,虽说是好心好意的心肠,可这样霸气冲动算什么?他意识到事情大了,赶紧差贵珠去喊家珍来说服革美。吴家珍拖着她的满腹牢骚一路往娘家赶: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丫头怎么不接我到城里享福?

继而她又说:

我养了两个忘本的东西,还是姓吴的能耐,养得出孝子贤孙来。

进家门望到革美,她的思绪又拐了几拐,口风又变了:

你不是她养的,你的福她接得去也受不起,你不要费那工夫了。

革美望了望大姑妈说:

没人管她,小姑留在这里,肯定也活不长。

姓吴的几时饿死过人?

她不同。

你带着她,想嫁人都嫁不出去。

我早就决定了,不嫁人。再说,她又不是废物。她能帮我打扫房子,洗衣服做饭还不要付工资。说不定,她进了城会进厂打工,有的厂专门招手工好的残疾人编手工毛线或者是织工艺品。

通过吴革美的嘴,吴家秀一下子成了城市里最抢手的人。

江心洲还没出过这种事,哪有侄女养姑妈的。

凡事都有第一次,没有法律规定侄女不准养的。她咬文嚼字起来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史桂花已经气急败坏了。

我愿意,我负全部责任。吴革美像一头给抽了鞭子的牛,只管嗒嗒往前,不顾左右。

说不动算了。夜静更深的江心洲,望着史桂花蓄势待发的破口大骂,吴家富赶紧作了总结性发言:暂时随她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史桂花的怒气平复之后,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家富悄然地穿过堂屋,站到女儿房门口,对着早已没有动静的房门说:

你做其他事,爸支持你,这事爸不支持你,你现在还不晓得什么叫累,等你晓得了,你就吃不住了!

父亲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怜爱。革美也能听到他隐含在话语里的疲惫和悲观。革美悄然地动了一下身子,眼泪瞬间漫出了眼眶,怕脚头的贵珠感觉到,她任着泪水滑进了她的颈脖,一动没敢动。

她怎么不懂?她怎么能不懂呢?!城市四年,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小心说话、小心做事、小心学走路,不乱花钱、不去危险的场所,懂得自我约束。换过七八份工作,一开始只能挣到基本的生存金,后来掌握了必要的技艺、得到了收益最大化。最初贪恋城市的表象、喜欢干净的地方,自然而然地,懂得真实被表面深深掩藏。无论从开始的满目无知,还是到后来对城市规则的掌握,她都一直是小心翼翼;她按规矩行事,从没有冒过尖,也没有走过岔路。她对待男孩的态度,也逐渐由对外表的观察转移到品行的考究。但懂得与识别是两种学问,不过偶尔被骗,也能收拾残局。对于男孩,即使到现在,她也不能说完全能辨别好坏,但她有基本的标准,那就是类似她父亲那样有担当的人或者像保国那样豪爽和忠诚的人对她有着本能的吸引力。这四年,她经历的是别的姑娘也经历了的,学会的是别人也学得来的;她选择的是别人也能或愿意选择的;没偷没抢,没出卖肉体,也没饿着冻着,过得还算滋润。总而言之,在这几年里,就这样保持了中间和向上的状态,从来没有完全滑到左边或是右边,随波逐流,一直向前。

但是,人活着总要做点什么吧?她想到小姑父死得如此凄惨,他对小姑妈如此放下不,她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对,担当起来!她要挽救爱、挽救幸福和希望。这是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

第二天一大早,吴革美帮家秀锁门的时候,吴家秀还没搞懂。方达林一死,经常不问早晚,她特有的鬼哭狼嚎会随时随地响起,她的听力和反应能力下降得越来越厉害,所以对自己的悲伤缺少必要的节制,常常让邻居们直喊瘆得慌。吴家秀跟常人的区别就在于常人晓得她不晓得,常人不晓得她更不晓得。她晓得天要下雨、人要入土;她晓得她买不起这个买不起那个;她晓得不生孩子是她的错但她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她晓得自家人日子比别家难但不晓得为什么难;她知道方达林做了伤她的事但她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做;她晓得江心洲好多人外跑但不晓得那个地方叫城市;她不晓得改革开放是什么意思,不晓得计划生育是谁的主意。她不晓得的事情太多,但这天早上,她到底晓得了一桩事情:大侄女要带她离开江心洲,要养活她,给她饭吃。

在邻居们充满好奇的注视下,吴家秀笨拙地收拾了几件衣裳出了门。她懵懂地听任侄女的摆布,脸上没有露出喜悦或者留恋,只有听天由命的顺从。家富和史桂花下地去了,只有贵珠把姐姐送到了渡口。革美前脚刚踏上渡船,江心洲的舆论家们立即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吴家养了个女中豪杰!

江心洲的每寸土地,吴家秀闭着眼睛都不会摔倒,可是船一离开江心洲,到达凤凰镇的时候,吴家秀就表现出一个聋哑人的茫然。她在跨上去县城的长途汽车踏板时用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她没见过这个庞然大物,当她惶惶不安地仰头看着这辆高大的笼子似的东西时,吴革美立刻意识到她的不安和惶惑,她向汽车司机说了一大堆的好话,然后自己先跳上车子,递出自己的手,真诚地用目光安慰自己的姑妈,吴家秀终于接住吴革美的手跨入这个笼子时,革美松了一口气,以为最困难的事情结束了。事实上,这只是个开始,事情比吴革美想象的要糟一些,她没办法把自己的手从姑姑手里抽回来,摇晃摆动颠簸的汽车使吴家秀发出惊恐的惨叫,她本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盖过了汽车的发动机,使整车的乘客不满地责备起来。不仅如此,车行三分钟她就开始呕吐,吴革美早已为她准备的塑料袋还没得及拿出来,吴家秀的嘴里就喷射出一浪又一浪的波涛,这下,整辆车上的人都骂开了。到县里的路要经过一座座悬崖峭壁,这些路况相当复杂本来就容易使人紧张,吴家秀也正是发现她在悬崖边上打转才抑制不住地恐惧的。车又行驶十分钟后,司机退给了吴革美十块钱路费,他告诉革美:

再这样开下去,我就分心了。

在随后经过的七八辆汽车面前,吴家秀再也不愿踏上其中任何一辆。吴革美明白,她一生中,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担惊受怕过。她看着姑妈的脸,那张没见过世面缺少见识的瘦弱的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错综复杂的皱纹。如果我能,我一定让她从这种缺少安全感、封闭孤独的状态里走出来;我要让她过全新的日子,我有这个能力!她自信地想。

徒步走到县城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到达县城后再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就能到铜城,到了铜城就有火车坐了。她估计火车不会使姑妈反感。这姑侄俩一前一后地行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革美不想表露出强迫的意思,她有这个耐心对待有异于常人的姑妈。她心里清楚,此次回乡可是经过深思熟虑,她明白她下半辈子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晓得她俩将有相当长时间的磨合。她要手把手教起,从走路、乘车、洗衣做饭这些基本事情开始。她知道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即便如此,她也要让小姑父在天之灵得到安息。主意更坚定了,她拖着行李箱,拉着姑妈的手,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步走向县城。

从上午九点一直走到天色昏暗才到达县城。街灯亮起来后,吴革美决定先把肚子填饱,她在路边的大排档点了两个菜一个汤,一个糖醋排骨,一个红烧带鱼,一个鸡蛋汤。在等待饭菜上来的时候,她猛然发现了吴家秀支着桌子的腿在瑟瑟发抖,她一把按住姑妈的腿,慌忙问她:

姑妈你怎么啦,怎么啦?

通过吴家秀左右转动的脖子,吴革美跟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她们此时正置身于一个狭隘的小巷口。在她们的眼前,一只只巨大的霓虹灯不停地闪亮又熄火,不久又闪亮,再熄灭;而在她们坐着的板凳边上,不时有一辆汽车飞速驶过,吴革美立刻站起身来,把姑妈带到了靠墙边的位置上。微弱的灯光下惊魂不定的吴家秀昔日端庄木然的神情已经尽失,她双手拘谨地扣在一起,不停地扭结、分开,再扭结。这双手干惯粗活而粗大的关节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茧。就是这样一双经受过无数磨难的手的主人,却没有办法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保持镇定和坦然。她的双脚紧紧地并拢一起,仿佛这样可以使自己减轻对这怪异空间的不适似的。语言派不上用场,吴革美积了一肚子的安慰没有办法说出来。在极度的疲劳过后,她突然明白过来,姑妈可能还并不知道她将被带到哪里、去做什么?她的顺从是一种固守已久的习惯,而此刻她表现出来的神色表明她正陷在某条泥沟、某个陷阱里,并且——她不知道是挣扎好还是等着陷进去好,她惊恐地等待着结局。

饭菜全上了桌,端起碗,可怜的吴家秀也只扒了半碗白饭,喝了一点鸡蛋汤。她居然吃不惯城里的菜!要知道,糖醋排骨可是吴革美最喜欢吃的菜,至于带鱼,她企图向她的姑妈解释这也是一种鱼时,她噘起嘴唇使它发出“鱼”的声音时,吴家秀已经放下了碗,重新靠回墙上,手脚紧紧并住。

吃过饭,吴革美拽着姑妈好不容易到达汽车站。庄稼刚刚靠锄,地里的活暂时告一段落,这个时节正是出门的高峰期。简陋的汽车站小广场上挤满了人,这些人身上打着自己人的烙印。他们的头发蓬乱、嗓门粗大,或拎着补丁套补丁的蛇皮袋;或扁担挑着被褥行李。送别的在叮嘱,怕时间过快;逃离的在应付,怪时间太慢。不断有新的人加入到排队的行列,拥挤的广场人来人往。这真是一个拼了命往乱里钻的世界。在这个炎热、潮湿的时刻,许多人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汗味。热气浸泡着每一个人,把人的毛孔里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在挤来挤去的人群里,有些急性子的人咋咋呼呼,脚下生风,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不时碰这个撞那个,惹来一阵阵埋怨和诅咒。尽管小心翼翼,她们也不停地碰到别人的臀部、别人胸部和胳膊。开始,是别人经过她们身边绊到了,后来,是她们经过别人身边被拦住,再后来,她们被人群裹在中间,进不去、出不来。

在这里,人就跟蚂蚁一样蠕动。

吴革美时不时地扭过头注意姑妈的脸,她的脸上一再一再地呈现出惊恐,她的眉心一次又一次纠结起来,只要三五成群的人涌进来,她的眉心就会纠结一次。这些人显然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了,这种趋势这种状况对她来说是头一遭,这些人,没有名字;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同样没有名字;不仅没有名字,而且不可理解。在她眼里,这显然就是个钢筋水泥和无数条蠕动的腿组成的大漩涡。她不能开口,她只能把憎厌和惶恐写在脸上。她坐在那里,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死死地捏住吴革美的胳膊,吴革美已经感觉到胳膊被捏成青紫色了。这个女人,这个贫穷了快五十年的女人,她忍受不孕、丈夫的背叛;她忍受家园和兄弟被长江吞噬,但是显然,她不能容忍这种空气、这种迷幻的场景。

这年头居然有惧怕城市而不是幻想城市的人,恐怕只有她了,而你居然什么也说不了,你不能跟她说,没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人吗?不就是车吗?不就是灯光吗?不就是高楼吗?这些不吃人,统统不吃人。吴革美开不了口,在这么高分贝的车站,向一个聋子解释这件事简直比登天还难。

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吴家秀的脚步已经踉踉跄跄了,她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好几次站立不稳,最后缩在一个墙根蹲了下来。

夜风过后,家秀清醒了一些,她一字一句努力地发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我——要——回——家。

吴革美一下子愣住了,同时她也一下子明白了。姑妈,这位跟着自己一路而来的人,她甚至没有想过离开江心洲,她好心的侄女把她带出来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她有可能还在想最初的那个问题:

我这是去哪里?

她甚至并不知道自己的旅途是长期的还是短期的,她就已经不堪重负了。你以为她在老家生活在炼狱中,她甚至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要逃避这些,这才是真正的问题。革美能体味到那种在巨大陌生前面的恍惚感。

革美的呼吸陡然停住了,她感到就像隔着一层玻璃,透过它我们不能抚摸我们想抚慰的受了惊吓的心灵。

眼下她应该向前还是向后呢?革美想起自己初次站在城里的一刻。那一刻,立在这巨大的陌生面前,她很快就迷了路,她本来就是为迷路而来。惶惑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阳光钻进了她的心脏,内心的明亮使她颇感难为情,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明白自己为何而来——就是那种舞蹈般的韵律,在一个有韵律的地方重新做她自己,她知道那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欲望。她愿意为此而生,或死。可是,姑妈的感受显然跟她南辕北辙,不能同日而语。

问题是,她没法解释这是一个过程,不管你五十岁还是五岁,你进入一个新地方都得适应它。这地方是变幻莫测,要时时戒备,但没有想象中那样凶险。她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诺言,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可是她没有办法用语言或手势使她明白,她明白不了,这是关键。好在违背诺言不是什么大事,这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发誓,但能兑现的能有几个?反正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革美不得不这样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

让姑妈回江心洲,过跟昨天一样的日子,眼睁睁地看着姑妈回到那惨痛的过去而无能为力?她不甘心。强行挟持着她,带着她熬过这最艰难的开始阶段?这似乎不可能。她无法向前又无法停止。

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常常有机会去看夜景,她喜欢的恰恰就是这种迷离而耀眼的七彩灯光。她还喜欢城里的每一座桥,她原本以为城里是没有江水的,不,有江,还有海,只不过他们把桥架在江面上,让汽车在江面上穿行,她站在城里,却望到滔滔的海浪声淌过的声音,她常常觉得自己在天堂,从进城的第一天一直到现在,城如天堂的印象始终还在。

第二天黄昏,又经过一整天的行走,她们回到了江心洲。穿过那片芦苇荡越过那块荒坡,她们之间本来就是无声的,此刻更像是掺进去某种古怪的宁静和难堪的气氛。吴家秀的包里多了条真丝丝巾,多了条裤子,多了一双皮鞋,多了几袋零食。她以为这正是自己受了一趟罪的目的,她喜滋滋地向每一位相遇的江心洲人展示她的收获,江心洲人惋惜地叹道:

一个人一个命,她命里没福。

责任心重得超越现实就得闹笑话。短短的一天,拯救的激情像热水一样冷却了。她再次凝望着大江,江面上呈现出光滑、透明的宁静,江水像银子一样闪闪发亮。她熟悉这种感受,世上有多少双眼睛,这条江就有多少种模样。她带着一如既往的江心洲式的目光看着这条江,她清晰地看到不管多久回来,这条大江仍旧安静地温柔地悄然无声地立在这里,望着江心洲,笼着江心洲,罩着江心洲,润着江心洲。这个时候,吴革美突然产生了一个错觉,这世界就住着江心洲,这长江就属于江心洲,江心里驶过的船只和江面上飞过的鸟儿全是江心洲墙上挂着的一幅幅风景画。然而,那不是真的。尤其是现在,她的眼睛里已经灌进了更多更多的外头的东西,就算十只橡皮擦子也擦不去这些东西了。她所能做的,就是独自一人重新踏上那条渡船,这回,给她摇桨的是父亲,虚弱但仍然保持着父亲的架势,就算口袋空空,仍然是父亲!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