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洲的人越来越少了。仿佛他们不是往外头去,而是外头往我们这边跑似的。仿佛有绳子在拖,就像后头有人拿竿子在赶似的,而且这竿子不是竹子做的,是铁做似的,一扫到腿上腿就要断似的,眼下江心洲就是这情况。就连保地也走了之后,年纪轻轻在家种几亩地的就成了笑话了,前几年还人人如此,过一阵子,还待在江心洲,还种着地,就成了笑话了,就被人瞧不起了。贵珠想。世界就是这么复杂,不叫你动,你动来动去还在老地方,你不想动,他又把你推得直往前赶。
经常如此:男男女女拎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地往渡口去。浪头打到江滩上,浪头退回江里去,可渡口呢,像个黑洞,再多的人一进去,都不见回来。张开强在北京做瓦匠;陈敏在杭州给人搓背;沈国朋的老婆就给人家当钟点工;吴学锋的妈妈在上海卖青菜,他爸爸专门扫医院的楼梯。还有一些人在铜城。现在,这些人去铜城,就像去菜园一样:
到铜城买点东西去。江心洲这些骗小孩子的老手对跟在身后哭叫的孩子说,当天去当天回。
一去不回。
到了晚上,这些傻子们站在渡口,把颈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跟待宰的老鹅似的,伸到最后,让人担心的是一片落叶就能将他们细长的脖子割断。这些傻不拉叽的毛头们,第二天第三天仍去望,第四天第五天还去等。当然,三两个月后,他们就接受了现实:
过年就回来了。
一到逢年过节,这些被黑洞吸走的人又三三两两回来了。不晓得搞什么名堂。就像一个浪头打来,江心洲的坝子上就多出来许多人,一个浪头打来,一坝子的人全都被打走了一样。
凭良心说,贵珠不讨厌江心洲,除了挑水浇灌累得呼哧呼哧的时候她也抱怨这地方怎么这么落后,许多农村都有拖拉机自来水什么的,可江心洲不晓得猴年马月才有这些,可是日常她都能习惯了,习惯这静悄悄的日子,习惯这安安静静的庄稼,习惯这流着淌着的大江的声音了,可是江心洲人一拨一拨往外奔,使得留下来的人都感到留下来本身是件值得怀疑的事了,现在人们见了面,不是问你为什么出去而是问你为什么留下来,好像留下来需要理由出去才是常理似的。
的确,那些跑出去的人越来越安稳,留下来的人却越来越不安,就跟别人跑起来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而跑,但不跑的人待在路上便显得很不合适似的。有一两回,贵珠也动了出去的念头。可是二凤总是说,我俩怎么能走呢,怎么能不要你爸我妈了呢,他们全都走了,我们再走,这些老年人就没人管了,讲句不好听的话死在床上都没有人晓得。
贵珠能想象出来,江水那边,便是日新月异的城市世界。那里人人行色匆匆、到处变幻莫测、物质应有尽有,繁华无数,充满变化。哪里像江心洲,永远的水天一色,永远的四季分明,夏涨秋落,永远的日复一日。
二堂哥和二堂嫂两人走的日子是哪天贵珠是记得的。贵珠没有瞧见这夫妻俩走,贵珠只是望到大妈范文梅像块砍了枝的树墩一样杵在门口,望到贵珠经过门口,她软丝丝地叹了口气说:
我怎么跟这小的说呢?马上就要醒!
小的是指双全。双全虚四岁,还没上学,贵珠把头探进保地二哥的房门口。正好外头一阵狗叫。双全望望左边的枕头,再望望右边的枕头,他叫了一声妈妈,没听到人理他;他又叫了一声妈妈,还没听到人应他。贵珠赶紧躲到一旁,她想,他要问到我,我怎么回他呢?双全光着脚丫站到大门口,他的目光扫遍了埂上坝下,沙滩芦柴荡,没有看到马小翠。他跑到茅房,茅房里没有马小翠,马小翠这个人通常就这么几个去处。可现在,她不见了。恐慌像一只胆大包天的老鼠,突然从他的脚后跟踩上他的脚背,顺着他的小腿钻进他的裤裆,最后停在他腰上半尺的地方。窗外亮堂堂的光线,像是一把在火上烤了半天的山芋,烂塌塌地抵在他胸脯上。
他张开嘴巴,等打完一个哈欠之后就要蓄势待哭。他奶奶进来了,她装着没望到双全即将失控的情绪,她像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一惊一乍地说:
吴双全,快过来看,看太阳!
还真别说,她这一打岔,这孩子果然把涌到喉咙口的哭声暂时吞回去了,他奶奶说:
不是一般的太阳,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可稀奇,双全顿时来了精神,三步并成两步跑到门外,他西望望东张张,结果发现,太阳还在东边的天上。
他回过头来瞧着他的奶奶,他奶奶装腔作势地看着双全问:
我没骗你吧?
这孩子使劲地望着他奶奶,贵珠一望到他的脸色就明白他没上当。他这会儿正满心纳闷呢,他肯定想,我奶奶怎么东西不分哪。
那以前、那以后,贵珠再也没有看到她大妈像眼下这会儿表现得如此逼真的机智。她这个人从来只会叹气,从来只会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从来只是担惊受怕,从来只晓得忍字当头。她这会儿竟然特别诙谐,她一机智,就不像她了,她一不像她,她的孙子就被震住了。但是他不愉快,他梗着脖子,执拗地拽住门框。他拽住门框,像是拽住自己的立场,可是他奶奶还自顾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她拖起孩子的胳膊,一直把他拖出那扇门,拖离那个已经没有马小翠的家,走向贵珠家。
她说:
到时候就说是你头一个发现太阳是从西边出山的。
贵珠听到她妈妈史桂花说起话来嗓门倒不小,妈妈也凑着热闹大呼小叫:是啊,是啊,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的。
贵珠看着大妈和妈妈两人合起伙起营造的氛围终于使这孩子把哭给忘掉了,她们以为他不哭是小孩子忘性大,可贵珠一眼就望出其实他不哭是因为他不敢,他怕把真相给哭出来。他撑着,他眼睛里满当当的全是惶恐,但他没哭。
早饭他一口没吃,他像一只被人丢掉的小狗,静静地蜷缩在门角发呆,一眨眼的工夫他都有点不像吴双全了。有马小翠的吴双全吃饭要哄,走路要抱,吃鱼要中间腰,吃肉要他奶奶剁成肉泥,边上人满为患,个个不是做鬼脸就是口头表扬,缺了这些作料的吴双全就不像吴双全了,他不习惯了,他像个被擒获的王,孤单地维护着他的骄傲。到了中午,他仍然没有吃饭,他奶奶有点着急了,她煮了两只鸡蛋递到他手上,双全手一挥,鸡蛋立刻骨碌碌滚到坡下,他以为他的固执总会管用的。他相信马小翠肯定躲在一个暗处偷偷观察,以便在适当的时候现身。时间节节败退,黄昏来临,夕阳像马小翠的红绸子棉袄铺在天上,许多细小的蚊蝇,在红绸子底下跳舞。门前的长江里,有两条大轮船一前一后顺水往下淌。轮船过后,巨涛撞滩。一直到天黑,马小翠连影子都没见,这孩子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晓得这回坏了。
他这头犟牛,一直饿到天黑。江心洲还没有一个不生病的孩子整整一天不吃东西的,在江心洲好心人的轮番哄劝下,勉强喝了几口糯米粥。糯米粥味道不错,是他奶奶从人家借来的。他们指望他见到糯米粥能把马小翠忘到脑后。这孩子勉强咽了几口便停了下来,江心洲人还真没人能在糯米粥跟前停住口的,不要说这屁大的孩子,可是双全他真停住了。他嘴唇发白,两只眼珠子一动不动,可他就是不吃了,他就这么杵着,等着,按他自己的节奏耗在那里。他才四岁,许多字和词他还说不出来,他光是这么直愣愣地杵着。
没有窗栅栏的房子,掉了铜油的桌子角,还有系在两棵大树中间那根粗细不均的晾衣绳。贵珠望到大妈家倒塌掉的厨房的土堆还堆在那里,四周的杂草将它们包裹住,像是从来就不是别人住了几十年的房子了。大妈睡觉的房子迟早也要倒掉的,贵珠看得出。要是半夜倒,砸死人也有可能。可大妈肯定不敢住进保地的房子,她铁定不敢。村子里寂静而空荡荡的,阳光越来越斜了,眼看着要掉到江底去了,马小翠毫无踪迹,就连马小翠在过的空气都渐渐消失不见了。这会儿再笨的孩子也该哭出声音来了,可他还是没哭。似乎只要不哭,情况就没有变糟。
这傻孩子,贵珠想,他望不到他父母的形势就跟我望不透江底一样。
好多事情我都望不透,何况你?何况你这个连一个字都还不认得的毛孩子?
这孩子从那天开始就正式不是吴双全了。他第二天早上一大早起来,他连路都不好好走了,他屁股朝前,脚尖朝后,倒退着迈腿,房子、大树和大树下无所事事的鸡鸭纷纷在他经过之后扑进他眼里,他倒退着往东头去,一声不吭地往东头去。他奶奶,这个瘦不拉叽的老太婆,手脚并用地像鸡脚爪一样的双手逮他的肩膀,想要他停下来:
我的祖宗,你不要摔倒。
双全拨拉开他奶奶,他嘴里说:我才不会……他话音没落,扑通一声绊倒在地,直挺挺地磕到了后脑勺,哪有不疼的道理,大伙都等着他声嘶力竭地叫,可是他仍然没有哭。他摔倒的时候他爷爷正好挑着粪桶从坡下往上爬,他一分神一紧张,肩膀没端住,两桶粪当场就从肩膀下滚了下来,滚得整个坡上全是粪臭。他真是不中用了,他真是老到家了,贵珠想,旁的事她肯定上去帮帮忙,这事她真不乐意上去,不乐意帮他把粪桶扶起来,不乐意走到他跟前去。大伯有两样东西跟人不一样,一样就是他的手,他的手可真脏,每个指甲缝里都有黑泥巴,他用这么脏的手端酒杯的时候,她留意过泥巴有没有沾到酒杯上,不过,就算手指沾到酒杯上,酒还是白的。另外一样跟别人不同的就是他的脑袋。他有事没事的时候,脑袋都不停地摇晃。他喝的酒越多,头就摇得越厉害。就算江心洲所有人站在一起,离十丈开外,她也能在一秒钟内找出哪个是大伯,贵珠想,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江心洲哪有第二个人的脑袋这么晃荡晃荡地?
保地没走的时候,大伯一想到镇上打酒,他就趁小翠不在家,问保地要几块钱。一开头保地还多少给点,可是不晓得怎么回事,保地后来的脾气越来越坏,他老子一要钱,他就板着脸告诉他:
我不当家,你不晓得?
你在衣兜里摸摸看,说不定能摸到一块两块。大伯满脸都是咧开的牙龈,他总想给儿子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做到了。保地就伸手在衣兜里摸,果然摸到几块钱。大伯喝得再多,也还算聪明人,他总是料定保地身上有钱时才问他要。他有了钱就喜气洋洋地到镇上打酒,旁人一瓶酒要十五块,还要跟杂货店老板讨价还价,他三块却能打一大壶回来,白色的塑料壶装白色的酒。他对着他的孙子说:
双全我的孙,我不怎么挑剔,只要顿顿有酒就中。
大妈经常说:这酒精对的水能喝死人的。
喝死了就是我的福气。
依我看,先死的怕是大妈。有一桩事贵珠比旁人清楚:大妈有一只眼睛望不到东西,有回她背着双全,双全蒙住她右眼,她照常走,蒙住她左眼,结果,她扑嗵一下跌倒在地,大妈从地上爬起来对双全说:
幸亏没摔到你。下回不能这样调皮,调皮害了你自己。我年纪大了,皮肉厚,不疼。
她怎么会不疼呢?哪个瞧不出她头疼牙疼关节疼腰疼呢。她不疼怎么一天到晚老是哼哼,她的骨头又冷又硬,跟她睡床上焐不热,她的一只胳膊也不好使,她还一天到晚拎啊举啊洗啊扫啊。
我的儿子女儿个个都被抢走了。
江心洲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说,其他人都不这么说,贵珠想到爸爸一高兴,就会跟人说:
儿子在铜城,女儿在上海。这么一说,好像铜城和上海就是江心洲的亲戚似的。可大妈那么一说,你听着就觉得外头那些地方都是对头,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方。
洒了两大桶,两大桶肥料啊。她这会儿一边替双全揉后脑勺,一边望着那臭气熏出来的粪桶。
那天的情景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要多恶心人就有多恶心人。一边是孩子被摔得满身是泥,一边是大粪的臭气往外漫,过路的人个个捏着鼻子,整个空气就有一种悲哀的、懊恼的、臭烘烘的味道,可那孩子没有哭。这孩子就是从那天开始被切开了两半似的,一半是个聪明墩儿一半是个小捣蛋鬼,他奶奶总是怀疑就是那么扑嗵一下把他摔坏了,不然怎么从那天开始这孩子就变了呢!
第二天,他就跟人打起了架。贵珠恰巧下地,他跟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孩子揪在一起,贵珠赶紧冲过去把他扯开,扯开了,他还瞪着他那双直愣愣的大眼。
为什么事啊,你们打架?
贵珠气不过一个大孩子欺负小的,可是人家一声没有辩解就先哭将起来:
老子没碰他一下,他上来就打老子。那孩子上小学一年级了,背着一只军绿色的新书包,他的书包被踩得脏兮兮的,他肯定是因为心疼那只书包才哭出来的。
人家没碰你一下,你怎么就打人呢?
老子望不惯他。
这话是哪个讲出来都不稀奇,就不能是双全讲出来的。这孩子要多斯文有多斯文,这孩子两天换一身衣裳,三天洗一次澡,这孩子不偷人家的桃子、不在江滩上活埋老鼠,不踢个头比自己矮的小孩的屁股,也不对人家手上的饼干垂涎三尺,这孩子有个张口素质闭口文明的妈妈,有个老实巴交的爸爸。以往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说这孩子不是保地的种就是因为这孩子生来就是斯文相,吴家人没这么俊的,没人长这么一对双眼皮大眼睛,这孩子这么会打架呢!
双全从那天开始就正式成了喜欢打架的孩子了。他打架其实不内行,输的多赢的少,他比起他爸爸差远了。他爸爸在江心洲的时候打架可没话说。他力气大,个头高,他打人凶,可是他打得越凶,他赔的钱就越多,并且,他回回打架都会在混战中被人踩碎眼镜,所以,后来,他索性不戴眼镜了,他说:
瞎了聋了才好呢,听不到脏望不到丑。
吴保地这个人,我太了解了。贵珠想,他第一喜欢马小翠,第一怕马小翠,第一听马小翠话。马小翠叫东他不到西,江心洲找不到第二个人像他这样由着马小翠,可是竞选的事搞得亲不亲朋不朋的,马小翠就不顺心了。保地在外头受了气,回家生闷气,小翠就更火:
孬种,你就不能修理修理他们?
吴保地受了委屈毫不客气地揍了别人,揍坏了人家的牙,砸破了人家的脑袋,赔了钱回来,小翠就换个词骂她:
蠢货,有什么好计较的?
口口声声没什么好计较的这个人在家里摔碗、骂人、踢狗,把吴保地从床上踹下来。她不打麻将、不穿好看的衣裳、不烫波浪头,不唱歌也不出门了。
一见到人她的口头禅就是:
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或者:
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又或者:
死了算了。
马小翠说天气冷,吴保地不敢说热这个字;马小翠不高兴,吴保地连狗都不让叫。吴保地像马小翠的贴身保镖,紧紧跟在马小翠的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就连上茅房,吴保地也跟着闻臭味。
一句话:马小翠若不高兴,日子过好真不是容易事。
他们说走就走了,走了其实也不奇怪,丢下儿子才有点奇怪。眼下,江心洲人没人说双全不是保地的种了,因为他太爱打架了。他一错开他奶奶的眼珠子就跟人打架,有回他把拳头捅向沈春阳。那天早上沈春阳的手上多了五毛钱,他喜滋滋地喊双全到代销店去,他买了五颗奶糖,大方地分给双全一颗,他们吸吮着糖一路往回走,刚走到门口,沈春阳就哇哇大哭:
我妈不见了!
这个孩子哭的时候还舍不得吐掉嘴巴里的糖,一边哭,一边抓紧时间嚼奶糖。事实证明,奶糖是管用的,他的哭声很快被奶糖包住了。
他奶奶跟在他屁股后头撒谎:
天黑就回来了,天黑一准回来。
双全毫不留情地告诉沈春阳,天黑的时候,你妈妈绝对不会回来。结果沈春阳显然不具备双全的智慧,还反驳他说:
她的床还在,她不回来,她睡哪里?
这个呆子!贵珠听到双全告诉他:她生你就是为了骗你的。
那孩子不听,那孩子喜滋滋地,他的喜滋滋突然就把双全给得罪了。他突然捡起地上的半块碎砖,照着沈春阳的脑袋就拍了一下,沈春阳的脑袋顿时头破血流。
贵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跑慢跑,在双全准备敲第二砖的时候把他逮住了,他在他姑姑把他揪住,对他的呵斥声中还不忘告诉沈春阳:
你妈的衣裳呢?你妈的鞋呢?你妈的包呢?
好了,那天,全江心洲人都突然相信吴双全是吴保地的种了,就算吴双全七个月出世,他们也都不怀疑他是吴家的种了。他把砖头往人头上拍的时候那个样子,只有吴家的儿子们吴家的孙子们才干得出来。吴保地打架多少是因为人家讲了叫他多心的话,吴双全跟人打架的理由真让人匪夷所思。
幸好沈春阳的父母不在江心洲了,沈春阳的奶奶还算好说话,赔了几斤补血的红糖和头上缝针的手术费就算了了,否则江心洲又要望到范文梅坐在门槛上呼天抢地了。
双全那晚没敢回家,他怕他爷爷揍他。那天晚上,贵珠搂着他躺在床上,望着江心洲。从开着的房门可以看到门外,可以望见两个院子:一个是自己家的泥地,还可以看见红色细砖铺地的沈国友家的院子,是长方形的,很矮,花草从院墙里探出头来。院墙是倾斜的四方砖拼成了图案,在这些四方砖上头,挂着火红的太阳,火红的太阳照在江心洲的小孩身上。江心洲的大人统统跑了,没有大人的江心洲就跟被浆糊糊住似的,一动不动。有动静的只是偶尔一只经过的轮船,发出吓破狗胆的吼叫后,滚滚远去,随后一切又不动了。
这就是江心洲,有一只麻雀在啼叫,空荡荡的地方却找不到它的影子。燕子在长空掠过的身姿是所有身影当中最让人感到孤独的身影;长江的浪涛是所有声音中最悲哀的声音;泥巴的气味,是所有气味中最孤独的气味。
再就是大江了,汨汨地汨汨地乐不思蜀地淌啊淌啊,一日又一日,重复得让人的心都揪住似的疼。
从那天开始,贵珠就晓得疼这孩子了。可是再疼他再护他也没有用,贵珠看着这孩子一天比一天闷头闷脑,别的孩子三五天就能习惯没有妈的日子,可这孩子压根就像不能过没有妈妈的日子。
他行动了两回。
有一回他装着要到镇上去,跟在人家的屁股后头上了西坝头的那只渡船,可是他一上船就被人拎了下来,他那点鬼把戏江心洲的蚂蚱都能看穿。后来这孩子学精了,他天天在一米左右的池塘里练习扎猛子,蛙泳,蝶泳,潜水,憋气,他奶奶还到处说:
小孩子就是没心没肺,一玩水就忘了他娘老子。
玩了水就能吃得多,那年热天鸡蛋鸭蛋双全一顿要吃五个,他奶奶又不乐意了:
想你妈的时候,你吃的少,我还能省几只鸡蛋买点酱油回来。
他在水面上能扑腾几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行了。有天早上,他在背上扣了个塑料盆,就跳进长江,想游出江心洲,结果,他刚游了一米,就被人拖回岸边,在他奶奶打他屁股叫他长记性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地嚎叫:
老子要去找马小翠!
他成了江心洲的笑话,下一次只要见到他,江心洲人立刻就会打趣地问:
你这个背上长着的塑料盆的“老子”怎么不走了呢?
你们这些屌东西!他瞪着这些拿他打趣的人,往地上啐一口唾沫,然后调头就跑。
他能跑到哪里呢,跑来跑去狠来狠去还在江心洲这屁大的地方。
世上什么都能缺,就是妈不能缺。世上什么都能没有,就是妈不能没有。贵珠望着双全就想到这个。
时间是一只会飞的钢针,随着马小翠离去的时间越长,就越深地扎进吴双全的心里。
秋天的时候,马小翠把电话打到了顾医生家。马小翠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的时候,这个犟孩子终于哭了出来,他突然就变成了本来的吴双全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小翠在电话那头也不停地吸鼻子,等儿子哭够了,要求她立刻回来的时候,她说:
双全,你奶奶已经瞎掉一只眼了,另一只再不开刀的话,还是要瞎的,你不希望你奶奶变成瞎子吧?奶奶最疼双全了,双全肯定不愿意奶奶变成瞎子。
她这么一说,双全只好不吱声了,过了半天,他问她:你什么时候能挣够钱帮她看病?
最多半年。
半年!
明眼人都知道马小翠不是因为范文梅的眼睛才出去的,明眼人更知道不会因为范文梅的眼睛才回来,可是双全怎么会明白呢?
第二天开春的时候,双全已经正式会玩堆城堡游戏,他和那些没爸没妈的孩子们一起,在沙滩上划分地盘,然后你追我赶,你夺我抢,为莫须有的堡垒打打杀杀,每回他们倾尽全力,到头来也只是带着满身的沙子回去。吃饭的时候,沙子在双全嘴里咯吱咯吱响,睡觉的时候,沙子从他裤裆里往外飞。这还是轻的,有时对手用力太猛,留在他脑门上和小腿上的瘀青就会好几天退不掉。
他们常常玩这种游戏,在没有马小翠的春天。
夏天也有好玩的,孩子们最乐意躲猫猫,有时猫在一尺多高的草丛里,有时爬在翠绿的树冠上,或者揪一丛灌木盖在自己身上,这个游戏双全最拿手,有时躲得睡着了,他们还在东找西找。更多的时候是玩扎猛子,在没有马小翠的夏天,这孩子最喜欢扎到江底,这个时候,马小翠肯定能被丢到岸上。
半年时间,芦柴长到九尺多高;半年时间,青藤爬到树桠上;半年时间,棉袄换成汗衫;半年时间,江心洲的麦子从泥巴眼里跑出来,长大,结穗,收上来,吃到肚子里拉成屎了。好不容易一百八十天快到了,马小翠说在中秋那天回来。中秋就差个把礼拜了,突然有一天范文梅的老屋子倒掉了。老屋子倒掉那天,贵珠正在江边洗衣裳,她听到轰隆一声,吓了一跳,还以为哪家放炮仗,一回头,滚滚灰尘铺天盖地,幸亏家里没人,范文梅逃过一劫之后坐在地上拍着屁股哭:
我养了这么多儿子,到头来还差点被活埋!
那天晚上贵珠盛了一碗饭端过去,她好说歹说叫大妈吃下去,吃下去吧你拍屁股哭的力气要不然都没了。
大妈说:贵珠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啊?
上辈子的事这辈子怎么晓得呢,上辈子就算做了什么坏事哪还能拖到这辈子算账呢?棉花一年收一次,江水一年涨一次,树叶一年落一次,凡事一年都有个了断,怎么单单干了坏事要拖到下辈子找人算呢,这公平不公平呀?
贵珠不晓得怎么搭腔。她晓得大妈没钱把房子砌起来,前年棉花好卖,大妈一大半种的是玉米,大妈悔死了。去年大妈学聪明了,四亩地全种了棉花,可是去年棉花偏偏掉了价。到了过年,除了晒得黑糙糙的脸皮子之外,她什么也没落下,过去她总巴着有儿子靠,儿子媳妇在的时候,她忙里忙外好歹能图个一家团圆,图个热闹图个脸上光鲜有盼头,可现在儿子跑了,女儿死了,她都老得肩膀挂不住扁担了她还得扛着,她过了今天不晓得明天,她还得为这个孙子操心。
她就这么神不守舍地坐在那里掉泪,她为着什么事无可奈何伤心哭泣的时候,她就能这么魂不守舍地坐上一整天一整夜,贵珠才四五岁的时候就望到她这个样子,先是哭,嗓子哑得总是快得很,哭不出声过后她就这么坐着。她坐着的时候全身都会哆嗦,她哆嗦的时候,颈脖子、下嘴唇和手背都会跟着一抽一动,你真想上前碰一碰她,扶一扶她,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说再多的话我也不是她亲生的,她要她亲生的,旁人顶个什么用呢。贵珠想。
到了晚上,双全在电话里向马小翠汇报房子的事,马小翠说:
双全,让你奶奶住我们的房子吧。
这还用说,她不住我们房子,她住茅坑呀?
可是接下来马小翠还有更狠的话撂出来:
双全,我中秋节不能回来了。再过半年,到过年的时候一准回去。
为什么?
马小翠说,双全你想一想,本来我就两间房子,你奶奶的房子一倒,她就得睡到我的房子里,她如果不睡到我的房子里,她就被冻死,她住我的房子里,我回去就没地方睡了。
这孩子被这话击蒙了,他瞪大眼睛捧着听筒,一点表情也没有。马小翠说,再过半年,我攒够了给你奶奶造房子的钱我再回去,我保证回去!
马小翠还在那边唠唠叨叨地,吴双全突然爆发了,他对着听筒说,马小翠,我干你妈!我干你祖宗!
顾医生一把抢过他的电话。他说:
木匠的儿子会画线,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一点不假。
范文梅最终没有住保地的房子。得到消息的保国安排了人手,在保地的房子边上接了两间平房。双全把奶奶有了新房子的消息发布给了马小翠,马小翠仍然没有回来。
在没有马小翠的第二个秋天,吴双全被送进了江心洲小学上了小学一年级。
我要是跟你说,半年其实跟一百年那么长,你肯定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半年真的跟一百年那么长。这孩子有一天跟贵珠说,有一天他认真地跟贵珠说,姑,我告诉你,半年就是一百年,两个半年就是二百年,四个半年就是四百年了。
贵珠怎么会不明白呢?对于这孩子来说,他的心等马小翠都已经等焦了。
愤怒使人聪明。在漫长无边的四个半年之后,有天吃过晚饭,双全突然抱着自己的肚子蹲下身子,嘴里直喊: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范文梅一听,立刻吓得不行,赶紧去找顾医生望望。
贵珠抱着双全去找顾医生,顾摸摸双全的头,在他的肚子里捏了几下,往他嘴里塞一根玻璃棍,几分钟后告诉贵珠:
新把戏!
防止双全故伎重演,第二天马小翠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她对儿子说:
吴双全,你已经是有文化的小学生了,一加一你肯定晓得等于几?
我当然晓得。
那你晓不晓得妈妈回来一趟路费要多少钱?
老子不管这事。
妈妈从银川回来一趟,火车票要三百七十二块钱,坐火车到铜城后再坐汽车到县里还要三十块,从县里到凤凰镇要十块。双全,你算算妈妈回来一趟要多少钱?
这孩子一时算不过来。
回去的钱跟来时一样多,加起来多少钱?
我不晓得。他沮丧得声音都小了许多。
妈妈在火车上总要吃一盒快餐吧?妈妈回来厂里还要扣钱,最少要扣一百多块,双全你算算,妈妈回来一次要多少钱?
一千多块。她自己把答案揭晓了。
一千多块能盖一间房子,一千多块能读三年书,一千多块能买一千斤大米,双全,你想想,妈妈少回来一趟,就省了多少钱?马小翠越说越快,双全早就晕头转向,陷在一堆数字里了。
你下回再想妈妈,你就算算这笔账,你就晓得你虽然不挣钱,可是你帮妈妈省了这么多钱,你也是家里的有功之臣呀!
这孩子被这笔钱震住了,他揣着这笔账进进出出,任何小朋友找他玩,他都毫不理睬。他记得马小翠走的那天他就想她,他当天就省了一千块,第二天同样省了一千块,第三天他还省了一千块。根据他的记忆,他每天都想她,也就是说,他,吴双全,坐在门槛上的吴双全并不是一个没用的屁孩,他早就帮他妈妈省了五百多个一千块了。
他找到贵珠,他对贵珠说:
一个一千多块是多少?
一千多块。
两个一千多块呢?
两千多块。
他不吱声了。他过了半天再问他姑:
十个一千多块呢?
一万多块。
一百个呢?
十万多块。
他一下子住了口,他没再问。他谨慎地警惕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然后迈着谨慎又警惕的步子离开了贵珠家,他心里被这笔庞大的数字吓住了,他被这巨大的数字罩住了。他骄傲起来了,有很长时间,他都安静地生活着,时不时地他会提醒他的小姑:
姑,我今天又想我妈了。
他这么说是希望她把他这一天记下来,这一天记下来是他的责任似的,他似乎就是为了想念而过这一天的,想念成了他惟一的目的。
我真为你感到悲哀。贵珠到学校的时候,数学老师拎住双全的耳朵把他拽到教室外的墙壁边站着,临走的时候她对着双全的眼睛说:
敢动一下试试?
他被罚墙根的次数太多了。有一天他把教室的玻璃砸掉了;还有一次他把老师的帽子塞进了墙缝里;范文梅已经把家长的权利转给了贵珠,她跟贵珠说:
老师说的话我都记不住,记不住就教育不了他,他下回还会再犯。贵珠你就替我跑跑吧。
这回他把老师的一盒粉笔全用完了。一见到贵珠,他委屈地告诉小姑:
我就是想在黑板上算算我到底省下了多少钱嘛!
他算了整整一盒粉笔,结果他没得到任何有效的数字。这还不算,他期中考试考了一个鸭蛋。他几乎一道题都没算对,他说他整天在算他省下来的那笔钱,那些钱因为时光飞逝一直变动,他说他实在算不清楚了!
他这个猪脑子,在同学都回家吃午饭时仍然站在墙根下晒太阳。贵珠跟他老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他的老师仍然坚持再晒他一会:
多晒晒看能不能长点记性?
贵珠求老师看在他爸妈不在家的份上,老师才饶了他。
贵珠把他领回来的时候,暴晒加上饥饿使他明显脚步不稳,蔫头蔫脑了,他打起精神跟上贵珠的步子,他说:
姑,我省下来的钱有一箱子了没?
贵珠没有回答他,贵珠怎么回答他呢?
日子就像江水,永远淌啊淌啊,淌来淌去还在老地方。她自己也是数着秒、数着分钟、数着小时、数着日、数着星期、数着月,数着跟钱有关的东西在过,她比他大,她都二十出头了,可是好多事她也是一问三不知呐。
如果江心洲的妈妈全都要出去,你妈妈也应该出去,人家小孩子都晓得自己照顾自己,你也应该跟别的小孩一样好好过没妈妈的日子。
她就是这么跟双全讲的,她这么严厉也是头一遭,她是真心疼他,她也是真没有办法。她说,你要忍着点。学校不比家里。你不忍着你就要挨打,你妈知道你挨打,她挣起钱来能专心?
后来他确实乖多了,他的确好长时间没有被老师请家长。没有本子他不吭气,没有铅笔他不吭声,没有雪糕没有瓜子和娃哈哈他统统一声不吭。发热、咳嗽、挨揍他统统一声不吭。他晓得一声不吭就能省点钱,省点事,省得传到马小翠耳朵里马小翠对他印象不好。
可是马小翠还是没有回来。贵珠也想不通她怎么能三四年不回来,江心洲再怎么不好江心洲还有你的老子娘和儿子不是吗?这些人的心叫狗吃了还是怎么的,这些人的脑子里灌了尿还是灌了屎呢?过年的时候,马小翠寄给双全一只层层包装的高级盒子,他打开一看,是只电动小狗。说实话,这只小狗长得很标致,它长长的绒毛,光滑的脑门,乌黑的眼珠子,一按它肚子上的按钮,它居然还发出“汪、汪”的叫唤声,并且四条腿“腾腾”地往前直跳,乍一瞧,跟真狗没什么两样,这是马小翠从银川寄给他的礼物。
但是这条狗跟他不般配。这个让老师感到悲哀的笨蛋吴双全,没有一双合脚的球鞋,穿着一件只有一粒扣子的衬衫,短到盖不住脚踝的裤子,拿着这只毛茸茸的小狗,用他奶奶的话说:
小叫花子捧金碗。
贵珠望到他那黯然神伤的眼睛就晓得他不稀罕。这个女人真是疯了,狗能代替妈妈吗?你忽悠谁呢你,这孩子,他比任何人都晓得这条翻山越岭从老远的地方蹦跶过来的小狗,没什么了不起。正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它把江心洲人个个哄出了村,哄得没有影子,哄得不着家。小狗到他手上第二天,他找来一把刀,认真仔细地对它开膛剖肚,他先是一刀刺开它的肚子。不出我所料,肚子里一肚子发黄的棉花,一截电线以及两节电池,就是这些东西伪装成人来跟我套近乎,我要是再上当,我就不姓吴!掏空它的肚子后,它居然还双眼圆睁,他于是从头部下手,先是用刀尖抠出它的眼珠子。它还犟得很,不喊痛不求饶。他更来气,顺手割断它的喉咙,剪掉它两只耳朵,一条尾巴。如果有另一条的话他也毫不留情,最后,他剪开它的脑袋,脑袋里装的全是马马虎虎的纸屑。
这只千里迢迢赶过来代替马小翠的小狗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
后来他变成了一个爱钱的小孩子。贵珠记得跟他最后一次对话,他对她说:
如果我能自己做主的话,我就用省下的那些钱买一双眼睛给我奶奶,再造一间房子给奶奶,这根本就花不掉多少,其余的钱要是还能到我手上,我第一件事就是买一架飞机去找马小翠。
他说,姑,我想拿到我省下来的这些钱,我要去找我妈,我省下的这些钱全在她手里。
他现在不说他想马小翠了,显然他认为这些钱已经足够了,现在的问题就是把这些钱拿到手的问题了。
拿到钱之后,我就买一架飞机。飞过长江,飞过棉花地,飞过大坝,飞到马小翠的眼皮底下。
他一点也不像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孩。他妈妈走了之后他就变得特别爱思考。他思考的样子眉头挤得紧紧的,拼小命的样子。看他那认真劲,他愿意被钱紧紧包围,他愿意拿钱当玩具拿钱当衣穿拿钱当纸玩甚至被钱淹死也不会吭声。
贵珠那天相亲去了。空荡荡的江心洲有一种空荡荡的空气不流通的窒息感。相亲是她跟二凤的秘密。到我家去玩。二凤总是这样的借口,一次两次三次带她去相男孩子,三四次了,仅有一次是人家没瞧得上贵珠,另外几次都是贵珠瞧不上人家。
二凤说,贵珠,我俩就跟亲姐妹一样哪里也不去,就在这边上守着你爸我妈,他们跑光了,不定时候能回来一趟两趟的,你爸我妈眼看就老了,要人服侍。
贵珠那天相的一个男孩子是王中医的儿子小王中医,小王中医念过中专,回来在镇上的中药铺子里帮忙。我肯定要出去的,他对贵珠说,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个夹江对面的乡下姑娘,他一眼就看穿她没有文化、没有野心。我肯定会到外头去闯一闯的。他又强调了一遍。可是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她望到他的眼珠子一直盯着自己,像把一个事实钉在那里又想让事实在他的眼光下夺路而逃。贵珠的心咯噔一下,她晓得他看上她了。
她留在二凤家吃了晚饭,磨蹭了小半天,天快黑透时才回到渡口。还没过江,老远就就望到江那边渡口保国的窝棚里围着一圈又一圈的江心洲人。江心洲人扎堆准没好事,她心里想,坏了,坏了,出事了,出事了!
她在灰暗的朦胧的夜色中奔跑起来,她站在岸边跳着脚大声地狂叫:
把我接过来,把我接过来。
那条船很快听话地划了过来,往常过江从来没这么顺的,这条船越听话她越害怕,越害怕她越不敢问。她几乎是扑上了那条小船,划船的人一声不吭,她也一声不吭,她伏在船头眼巴巴地望着岸上,她几乎是把眼皮都抻破了才隐隐约约望到一个像她爸爸的人,勾着背,蹲在地上捧着头;她妈妈容易辨识一些,她也双手掩着脸,两条腿软塌塌地瘫着,贵珠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后来她一直在找双全,她现在就想望到他,望到他在围观的人群里抽空挤出来蹦到江边来接她,她的确望到了一些木呆呆的小孩影子,都不像双全。她憋住气一声不敢喊,她怕她一喊,把天喊炸了,她怕她一喊,把浪喊来了。空气很稀薄,空气很浑浊,空气像参加什么聚会似的全挤在一起,空气里有一种凄迷的味道。小船砰一声撞到岸上,她一脚想踏上岸,可是小船弹了一下,她一脚踏空,直接踩进了水里,她今天穿得很讲究。她穿了最好的一身衣裳和一双皮鞋,就这么全湿了。江水直接没到了她的腰上,她的手一拨拉,连带半个膀子也进了水,她爬上滑叽叽的岸边,踩上黑乎乎的泥滩,边上几乎没一个人说话,那黑压压的人群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终于爬到坡上,人群悄悄给她让了路。她立刻望到了她一直在寻找的孩子。他小小的身体就放在渡口边上保国结婚时搭的如今只剩一个顶的窝棚里,他静悄悄地蜷缩在地上,他像熟睡了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衣裳是解开的,显然被医生和亲人翻弄很多遍,边上也一滴血都没有。一点死的样子都没有。贵珠就这么望着望着,望着他像一只煮熟的鸭子一样无声无息,毫无反抗之力地蜷缩在那里,她突然明明白白地望到了死亡的样子,就是这样悄然无声,悄无声息地像等待某个人的归来。
贵珠恍然大悟:这回,马小翠肯定是要回来的了,这回铁定要回来的了。贵珠想。她这一去,就是四年,她这回总有个铁的理由回江心洲了,她拖不下去了。
可是,你回来什么也捞不到了,你什么也捞不到你也得把省下的路费搭进去了,贵珠想。
那天晚上什么声音都没有,天都被这孩子纵身一跃而惊住了。一颗星星也不敢出来,那么多黑压压的人可没有一个人说句话,他们全都被淹没在悄然无声的寂静当中,包括贵珠。
第二天,贵珠才到医院找到昏厥好几回刚刚醒来的大妈,把事情经过从大妈范文梅嘴里一点一点掏出来了。
她到镇上不到两个钟头回来,发烧的双全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背着他的书包要出发了。
祖宗,都几点了,你还上学?范文梅摸摸双全的头:再说,学校在东头,你走反了。
双全不吱声,只顾往前走。
范文梅赶紧跟在他后头,想把他喊住:
太阳都要落山了,你这么走,只会走到西边,走到渡口,走不到学校。
没关系,我正好要去找马小翠。
烧糊涂了呀,还不老老实实躺着,祖宗,快回来,我喊医生给你打一针。
这个满脸烧得通红的孩子镇定地对范文梅说:
不用费事了,我妈妈手上有钱,她会帮我看的。
我的祖宗,你又犯怪了。范文梅伸出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身子一歪范文梅没有揪住,他对奶奶说:
我料定你逮不到我我才跟你讲的。
然后他甩开膀子飞快地向渡口奔去,急得范文梅扯开嗓子喊:
不要让我家双全上船,不要让小孩子上船。
空荡荡的渡口那只破破烂烂无人料理的小渡船在江心里一摆一摆的,船上根本没有人在。
只有双全听到他奶奶的喊声,他回头对奶奶说:
我肯定不从船上过。
后来的事贵珠仿佛便亲眼所见了,他爬上了渡口那棵高高的柳树,这棵一抱多粗的柳树一般人很难爬得上去,何况这孩子一直在发烧呢?可这怎么能难得倒想妈妈想疯掉的吴双全呢?怎么能难得倒五岁就想背只塑料盆去找妈妈的吴双全呢?怎么能难得倒能用一盒粉笔也算不清他为妈妈省下一大笔巨款的吴双全呢?这孩子在奔跑的过程中肯定感到了某种力量,他在范文梅追到他之前轻而易举地爬到了树的最高端,范文梅抬起仅剩的一只眼,望了半天才在枝缝里望到了她的孙子,她颤着声音哄孙子说:
双全,快下来,下来我就把你送过江。
不用了,我自己飞过去!双全简短地回答她:
你在家歇着,我拿到钱帮你治眼睛!
这孩子对他的奶奶做了一个温情脉脉的承诺后,高高举起手臂,他的双腿因为站得太高而情不自禁地颤动着,他的眼睛掠过黄昏的江面,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对他奶奶说:
你瞧好了啊!
在这孩子的设想中,他将在空中划一个完美的弧线,越过江面,落到对岸凤凰镇的地上,最后直达马小翠所在的银川。
在他最后的余光里,倒霉的天空没边没际,天空底下是吓破了胆的范文梅那语无伦次的呼救:
我的儿不要跳,我的儿不要跳啊!
奶奶的声音越惶恐,这云端里的孩子越迫切:我要飞啦!
他的双脚最后使劲一蹬,纵身跃出,他最后的余光肯定扫到了江心洲空荡荡的天空——一轮正在下沉的落日,天空底下流淌不息的大江、一条在打瞌睡的牛和风里那摇摆的芦柴在轻轻摆动,他肯定在心里说:再见,老子这回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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