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歌舞剧院的员工们最关心的两个话题——改革和拆迁,同时成了热门,各种谣言也随之燃起。今天有消息说南方歌舞剧院要跟西江省人民艺术剧院等四个省级院团合并,全部搬迁到西江新区。明天又有另一个消息,说四个院团不是合并,只是要在新区新建个剧场,院团联合办公。今天说马上会有人员到家里走访,动员拆迁,明天消息一变,又说房产公司的人经过核算成本,发现南方歌舞剧院的地块太小,拆迁重建没有利润,放弃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所有的演出虽然在正常进行,却也带着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急促感,常常是上午排一台行政命令的晚会,下午排商演,晚上又接着排第三台。
吴姝有一次感慨:“这个姚国伟,到底咋回事,上次一个演员在台上把头饰掉了,他不去批评,反而表扬,说随机应变,借着一个动作把头饰踢到侧幕里去了,非常机智。机智啥子,本来就不该掉,作为演员,这不是最基本的要求吗,啊?一天到晚都在慌慌张张地忙啥子?”
种种的迹象都显示出南方歌舞剧院的忙碌。刘丽颖是忙,演出多了,她的工作自然多,除了日常督促排练、发放演出费这些事情,有时候自己编排节目。有时候她也帮着前辈导演做演出协调,跟各个部门的人沟通联系,琐琐碎碎每天忙得团团转。
梁若伊也是忙,行政上能干事的人几乎没有,这一来姚国伟有什么工作都找她。在别人眼里,她这叫受领导重视。有些眼红的,甚至谣传她跟姚国伟之间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梁若伊都懒得理,她既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又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提了几次回舞蹈团的想法,都被拒绝了。
梁若伊就有些情绪低落,施歌有的时候就说她:“好多演员退下来都不知道做什么,你现在能到行政,不是挺好的吗?让你跟着我,你又不愿意。”
赵晨也劝女儿:“你现在工作又稳定,又有了小施宇,新房也买了,安安心心地好好过日子,别想多了。”
梁若伊开始还顶几句:“稳定又怎么了,我有我自己的追求。”
赵晨又劝:“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你就是不知足。”
梁若伊到后来干脆不做争辩,任凭妈妈怎么说。即使这样,赵晨还是要追着她唠叨:“之前就提醒过你,别跟姚院长走得太近,你听听现在传的都是什么,施歌就算不问你,心里也会不高兴的。”
梁若伊摇摇头:“这些无聊的人,自己没事儿嘛,爱怎么说怎么说,正常的工作,施歌也知道,如果连这个他都不明白,那只能说这么多年他都没有了解过我。”
就在上上下下一派繁忙景象的时候,南方歌舞剧院又一次接到了出访任务,目的地还是美国。这次是西江省政府与美国几个州政府联合举办的中美文化交流系列活动,除了文艺演出,还包含了高层论坛、图片展、旅游推介等活动,旨在推广西江省的旅游文化,让异国人民更加了解飞速发展中的西江和飞速发展中的中国。
梁若伊由于几年前不愉快的记忆,加上施宇还太小,这次本不想去,但是因为她的英语功底,还是进了出国人员的名单。
于是又是创作排练,提交资料,面签……
终于又一次坐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时,梁若伊开始是一种轻松与惆怅交织的复杂情绪。轻松的是她终于可以作为“自己”行动一段
时间了,不用每天沉没在办公室杂务与尿不湿之间,惆怅的是不知道此行到底又是一番什么样子。继而她开始惦念小施宇,施歌虽然是留在了家里没有来,可是凭借那样没有耐心的他,能照顾好孩子吗?虽然走的时候反复交代,但他能记住一勺奶粉用多少毫升的水来冲吗,能悉心给孩子添加辅食吗?梁若伊心里没有底。
混乱的思绪加上时差,让梁若伊疲惫不堪。他们出发的时候是国内的清晨,在飞机上度过了整个白天,抵达目的地应该是国内的晚上,可是一出机场,外面却正是日上三竿。其他人乘坐大巴到了酒店,安排好房间,这一天就可以休息了,梁若伊却得跟着姚院长,与当地的接待人员对接一些工作事务,什么时候可以装台,什么时候到剧场彩排合光,什么时候演出,哪一天安排了参观的行程,等等。
等到她终于回了酒店,演员们却来找她,这个说:“梁若伊,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这里怎么上网。”那个说:“我的房卡忘在了房间里,你能不能帮我让前台开下门。”诸如此类需要英语交流的事情,她都马不停蹄地去解决了。
深夜,梁若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生物钟提醒她,这个时候是国内的白天,不是睡觉的时间。
跟她一个房间的是刘丽颖,虽然刘丽颖跟张东健是夫妻,但是这样的场合,他们还是住在不同的房间。刘丽颖也睡不着。不知道两个人是谁先开始的,你一句我一句,后来干脆开了灯,抱着枕头天南海北地畅聊。
先是聊些张三李四无关痛痒的,后来越聊越深入。梁若伊问:“你看你,那么漂亮又能干,为什么选了张东健呢,是不是因为我跟施歌……你负气的决定啊?”
刘丽颖点燃一根烟:“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说实话,我也遇到过一些大老板在追求我,可是这个事情怎么说呢,有的时候他让我心疼吧。前段时间他迷上了打游戏,我工作又忙,压力又大,回到家看见他坐在电脑前面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怎么办,有的时候只有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偷偷地哭。后来我说,要不就分手吧。他把电脑从窗户扔到楼下去了,说以后再也不玩这个‘方脑壳’。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
梁若伊想象不出来,刘丽颖躲在卫生间偷偷哭的画面,在她眼里,刘丽颖一直都是一个坚强、有主见的人。
梁若伊就问:“那你爱他吗?”
刘丽颖吐一口烟圈:“什么是爱呢,我每天跟他一起生活,虽然有时候气得够呛,有时候也挺快乐,这也叫爱吧。你呢?你跟施歌怎么样?告诉你,那个时候我对你还是有一些生气的。”
梁若伊笑笑:“我知道,应该是非常生气吧?”
刘丽颖叹口气:“算啦,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梁若伊苦笑一下:“那个时候我对他是有一点崇拜的,崇拜应该是爱的基础,有点儿不管不顾,知道你喜欢他,可是爱情里不被爱的那个是第三者吧?”
刘丽颖一下子直起了脖子,把怀里的枕头砸向她:“嘿,你这个死女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梁若伊抓住刘丽颖抛过来的枕头,接着说:“可是也许人是会变的,我觉得他现在太现实了。”
刘丽颖手里夹着烟,指了指梁若伊:“你呀,理想主义,他现在要养活你、养活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也有自己的梦想,但是他能不管不顾吗,不用挣
奶粉钱吗?”
梁若伊愣住了:“这个……我……”
刘丽颖说:“你有的时候也该检讨一下自己。”
梁若伊就沉默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聊了通宵。又到了早晨的时候,梁若伊就觉得头重脚轻,好像要晕倒了似的,但她还是跟着大部队到了剧场。
去剧场的大巴上,负责接待的老师问:“昨天谁抽烟了,入住以前我已经跟各位强调过了,这里室内不能抽烟,发现一次罚款250美金,昨天有五个房间的人抽烟,是哪几位?”全车沉默。接待老师无奈,只有说:“这次就由我这边替大家缴纳罚款,希望在后面几天,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情况。”
这次的首场演出,是在纽约一家有着将近两百年历史的剧场里进行的。虽然年代久远,但是舞台条件和剧场设施都很好,连人工操作的老式电梯都正常运行。
梁若伊喜欢这个剧场的年代感,她在协助导演跟剧场工作人员沟通之余,就喜欢细细地去看红砖砌成的化妆间,看化妆间墙上四周镶着老式灯泡的镜子,看有三层典雅装饰的观众席和天花板上面漂亮的雕刻。
中午休息的时候,演员们吃外卖比萨。他们很快地吃完了,就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有的聊天,有的打游戏,一边打发时光一边等着下午剧场上班。要在国内,中午吃完了简单休息一下就可以继续开始了,如果晚上该做的工作没有做完,也会继续加班。可是这里就不行,剧场的工人们一到下班时间,不管台上的演员们有没有结束表演,准时地关灯走人。
晚上演员们再回到酒店的时候,梁若伊就困得不行,倒头就睡。中间刘丽颖推她,说有人找,让她跟自己一起下楼去见朋友,她也只是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又继续睡了。
刘丽颖只好去叫了张东健跟她下楼,李楠和唐风还在一楼的大堂等他们呢。
刘丽颖冲着他们笑笑:“她倒时差呢,怎么都叫不醒。”
李楠说:“这个梁若伊,来之前风风火火的,给我发邮件,说一定要见面,结果我如约而至,她倒头大睡。过分了吧。”
刘丽颖说:“明天演出,你们来看嘛,到时候也能见面。没想到唐风也在纽约。”
唐风越发清瘦的身材,脸上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有点儿低眉顺眼的样子,开口也是慢条斯理的:“我在唐人街看到了演出的宣传单,其实也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要不要来见你们。”
张东健干脆利落地说:“见哪,快十年了,音讯全无,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你可真是胆子大,当时竟然在快回国的时候跑了。怎么样,哥们,是不是住别墅开大奔,天天挽着金发妞吃西餐啊?”
李楠先就笑起来,刘丽颖推了他一把:“看你说的。”
张东健说:“本来就是嘛。”
唐风摇摇头:“没有啦,当初想得太简单了,又听一些出国的人说,美国这样好那样好的。来了才知道,一个没有身份的‘黑人’哪儿有那么容易呀。”
张东健给了他一拳:“现在还没有身份哪?”
两个女人也看着唐风,都想知道他这些年到底过得怎么样。
唐风笑笑:“现在一家雇主想办法帮我办了工作签,终于不用再东躲西藏的了,绿卡还是没有呢。之前还去过拉斯维加斯,想着自己有一技傍身,在那里跳跳舞也挺好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美国大部分演员都有自己的经纪人,不管上
台还是跟剧团签约,人家都直接跟经纪人谈。我有什么呀,前几年真是……语言不通,又没有工作,一言难尽。后来遇到个老大哥,早几年就来了,在中餐馆表演变脸,他把我介绍给现在这个华人老板,这才算好一点。”
张东健把手里的咖啡杯往桌上一放:“我说你行啊,跨国跑场。”
唐风苦笑:“别洗刷我了哈。”
刘丽颖又恢复了老大姐的口气,她说:“唐风啊,我看你还是回国吧,好歹还有熟人、有朋友,你这样,你爸妈也够恼火的了,长年累月连你这个儿子都看不上一眼,你要真在这过得好也行,现在又是这样的状况。”
李楠还是一贯的特立独行,始终没怎么开口,这个时候也忽然来了一句:“回去吧。”
刘丽颖掏出手机,把手机照片一张张地翻给唐风看:“你看看,前段时间我爸妈来,我带他们好好逛了一下蓉市,这是在西江广场拍的,现在这边规划了地铁站,马上都开通了,从上面看整个广场是八卦形。这几张是带他们去峨山旅游拍的……”
唐风说:“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带了个小女朋友去峨山,全是山路,真难走,半山上她还差点摔下去。”
张东健抢着答:“早不是那个样儿了,现在可以开车一直到山门,缆车直接上山顶,住的也好,半山酒店,温泉酒店,安逸得很。”
唐风看着刘丽颖的手机,指着她已经翻过去的一张照片问:“等一下,那张是哪里?”
刘丽颖又翻回去:“这张啊?就在南方歌舞剧院旁边,我带妈妈去逛商场拍的。”
唐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哦……都不一样了。”
再聊下去,他们都感慨良多。一方面感叹时间过得也太快,一晃眼的工夫快十年了,可是以前那些事情还像发生在昨天。另一方面也感叹彼此的变化,要说命运弄人,其实也不全是,还是个人选择的路不同罢了。
第二天梁若伊刚一起床,刘丽颖就把前天晚上的聚会跟她说了。梁若伊捶胸顿足的,埋怨刘丽颖没有全力把她喊醒,可错过终究也只能错过了。
这一天按照计划,晚上就该是首场演出。观众仍然以华人为主,且大部分仍然是赠票,不过这台晚会本身定位就是社会效益,所以票房对姚国伟而言没有什么压力。只是这院团转企改制的方向,跟他当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所以他在这几天,总会唉声叹气。
演出结束以后,主办方还安排了参观活动。
梁若伊终于把时差倒过来了,再加上见到了好多闻名已久的景致,她变得高兴起来,兴奋地摆着各种各样的pose,拍美美的照片。
漂亮的中央公园里,金色的树叶挂在枝头也铺满大地,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温暖而又惬意。公园里的人们有的手牵着手散步,有的坐在长椅上读书晒太阳,也有街头艺人热烈地演奏着音乐……梁若伊简直陶醉了,有那么一刻,她开始羡慕这样的生活,悠闲散漫,无忧无虑。
华尔街又是另一番气象,西装革履的人们步履匆匆,奔向自己要去的地方。而游客们就忙着跟街口金光闪闪的铜牛合影,跟联邦大厦门前的***雕像合影,同时在心里或憧憬或规划着另一种生活。
演员们从华尔街出来,跟随着领队信步走着,领队在一个残破焦黑的圆形铜雕像面前稍作停留,指着它说:“这里就是‘9·11’遗址,破
损的大楼已经重修,这个雕像还留在原地。”
梁若伊边走边看边听,虽然楼房仍然是楼房,街道仍然是街道,她却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遥远而美好的,但这样的美好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可能是由想象、由陌生、由只言片语掺杂而成的似雾非雾的物质。在这世界里,如果不是长期地置身其中,是很难完全体会到这看似美好的背后真实的滋味的。
李楠又来找过她一次,给她带了舞蹈、编舞、舞台创作各方面的书,全英文版的,离开的时候对她说:“现在都地球村了,你在家里也可以接收到世界各地的知识,只要你的心没有忘了目的地,有时候不必执着于眼前的迷茫和焦虑,调节好自己。”
梁若伊也觉得该调节好自己,调节孩子和工作的关系,调节现实与梦想的关系,调节她跟施歌的关系。
第二站是波士顿,当地的华侨组织了跟演员们的同乡联谊,席间,梁若伊跟旁边的大叔相谈甚欢。大叔说:“当年我在波士顿读大学,毕业留在了这里,现在看来,这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梁若伊好奇地说:“我很喜欢这个城市啊,非常美丽,而且到处都充满了文化气息。”大叔感慨道:“你知道西江省民族大学吗?”梁若伊点点头:“我有高中同学考上了那个学校,大学时我还经常去找她。”大叔点点头:“民大旁边的网吧,叫唐朝网吧,是我发小开的,整层楼啊,现在可真是富裕。再看看我自己,还是这个样子。”梁若伊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叔却接着说:“这几年还是国内的机会多,发展得也快。而且你们退休了以后,有退休金吧?”梁若伊说:“是单位给买的养老保险。”大叔点点头:“那也不错啊,退了休,就领着工资天天到公园里晒着太阳喝茶了。”梁若伊好奇地问:“不是都说美国的福利制度很好吗?”大叔笑笑:“快到七十岁才能领到全额的退休金,提前退休要打折扣,还是压力大。”梁若伊又问:“美国的房价便宜吧?”大叔摇摇头:“房价是不高,可是买了以后每年要向政府交税,而且人工高啊,我房子哪里坏了,能自己修都自己修,不敢请人修。”
大叔又指了指隔着圆桌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年轻人:“你看他,现在读研究生呢,像他们,平时还是在华人的圈子里,不太容易融入西方同学之中。”
之后相互的敬酒、演员唱歌等活动,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交谈。
波士顿以后队伍又一次到达了洛杉矶。演出之余主办方拿出一天时间,让演员在购物和参观环球影城两项活动之间二选一,不少人都选了去Outlet购物,梁若伊毫不犹豫地选了环球影城。
在环球影城,梁若伊深受触动。她被360度3D《金刚》深深地震撼了,也为真实的地铁站地震效果惊奇。她经过一个小水潭,导游介绍说:“就是在这里,我们拍摄出了电影《大白鲨》。”她看到一艘船体模型,导游说:“这就是《加勒比海盗》中的‘黑珍珠号’”。她看见了电影里洪水、撞车、飞机失事等等场景……梁若伊被先进的技术所打动,更为这背后的创意所折服。
十六天的行程结束,梁若伊回到国内,她开始一边陪伴孩子,一边阅读李楠送给她的英文书籍,尽量避免卷入南方歌舞剧院的浪潮之中。
然而,集体的动荡终究会波及每一个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