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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艺术,总是让人联想到安静、祥和、美好、浪漫这样的词汇,而艺术家的生活却跟寻常百姓一样,也要面对每天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吃喝拉撒。能够被称为艺术大师的人越来越少,而艺术工作者越来越多。那些伟大的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饿着肚子为了理想进行艺术创作的年代,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

很长时间以来,南方歌舞剧院里的艺术工作者们,都仿佛陷入了一个泥沼、一个怪圈,每个人都觉得受了委屈,都觉得苦闷压抑,而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推动这个怪圈的旋转,把日子过成了昏天黑地、晕头转向的循环。人们的交谈,往往也变成了诉苦和抱怨。

退休返聘的老会计对办公室主任抱怨:“你说说营销中心,为了拉项目,竟然把舞蹈团的演员介绍给老板当‘小三’,这到底是个艺术团,还是个什么?结果呢,钱没有少花,一会儿说请客户吃饭,一会儿说出差谈事儿,项目哪个都没有谈成,报账倒是天天跑得勤,我看这什么营销中心,有跟没有一个样,除了挑事儿就没看他们做过什么。”办公室主任又去跟人事抱怨:“现在这办公室主任,不好当啊,上周凌晨三点多,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团的演员嗑药被抓了,让单位去领人,我爬起来就去……”人事接着跟营销中心抱怨:“我前两天生病了,翁青倒在背后说病得好,说我平时太能算计人了。对了,老会计前两天还跟办公室主任说,你们营销的人占着茅坑不拉屎,成了拉皮条的了。”营销中心跟刘丽颖抱怨:“老会计一把年纪了,天天跟院长出坏主意,还想取消我们营销中心。”刘丽颖跟民乐团的团长抱怨:“翁团啊,你说嘛,我们上次给企业做的晚会,我又创作又天天排练,最后费用才五千块钱,办公室什么都没做,这个项目倒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三千块的奖金。”翁青接过话茬:“就是嘛,要说这姚院长,我们跟他走得那么近,他倒觉得我们应该体谅他的难处,应该做奉献。那些处处跟他作对的,他反而给糖吃。”翁青抱怨完了,就去跟姚国伟汇报工作:“我觉得最近刘丽颖在工作上有一些情绪……”

来来回回,日积月累,怪圈把每个人都缠在一起,裹成一团乱麻。梁若伊尽力地想置身事外,而姚国伟作为圈子中心的人,却乱上加乱。

先是他跟企业合作的一个项目遇到了麻烦,票房惨淡,投资失利。企业主就鼓动参与了演出的少数民族老妈妈们到政府门前“绣羌绣”,希望以此得到政府的扶持。省委一个电话打给省厅,省厅一个电话打给姚国伟:“怎么回事,这是群体事

件你知道吗,马上去把事情处理清楚。”姚国伟慌慌张张地赶到,好说歹说地劝走了老妈妈们。

紧跟着西江交响乐团的乐员们集体请愿,要求撤换乐团团长李弘树,说他“刚愎自用,滥用职权,给自己的亲信解决编制……”李弘树刚好到了六十岁退休的年纪,一来二去,也就离开了这个岗位,有技傍身,自己找了份作曲的工作,继续发光发热去了。

这一来姚国伟就更加被动,本来舞蹈团团长的职务就一直空缺,现在乐团的团长也离开了剧院,他就有点儿“光杆司令”的味道,一个人应付几摊子事儿。

没有多久,转企改制的政策明确下来了。西江交响乐团从南方歌舞剧院独立出来,成为有法人资格的独立院团,所有在编人员的编制划归西交。原南歌成立南方歌舞剧院有限责任公司,人员采用聘任制,场地、办公设施等硬件划归公司所有。

姚国伟由姚院变成了姚董,很快,西交新的团长调任,姓孙,人称孙董。

混乱,南方歌舞剧院又一次进入了混乱之中,也可能始终都在混乱之中。首先是姚国伟的混乱,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在潜意识里仍然认为自己是东大街79号院的“一把手”。他想,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七年了,这七年我付出了多少的心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现在又来一个孙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山不容二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啊。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钻牛角尖,他心里慢慢就升起了怨气和怒气。

孙董原来是政府部门的一个正处级干部,早过了知天命之年,准备“平稳落地”的时候了,不知怎么到了乐团,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坐在了枪口上,有点儿哭笑不得的感觉。对于姚国伟的步步紧逼,他采取了避其锋芒的怀柔之策。

干部们也混乱。就说任可、吴姝吧,他们被任命为监事,吴姝率先找到姚国伟,以一贯的口气质问:“说我们是监事嘛,我都不晓得监事是做啥子的,我们工资是哪个发嘛?”再说翁青,民乐团与唱队一起被划到了西江交响乐团,按照程序她在工作上应该直接对孙董负责,可是姚国伟一直把她看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她在心理上,觉得也应该对姚董负责。

职工们就更加混乱。刘丽颖找到姚国伟,询问道:“姚董,我的编制在交响乐团,可是我的职务在舞蹈团,那我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呢?”姚国伟说:“你也不要慌,虽然编制在那边,可是我们会跟你签聘任协议,把你聘到公司,工作还是一样地干哈。”刘丽颖不慌了。可是其他的演员开始慌乱起来,有编制的在心里盘算着,我到底签不签

这份聘任协议呢,反正不签的话,工资交响乐团那边还是给我照发,还不用每天这么累地在台上跳,签了,难道能多发一份聘任工资吗?不一定吧。没有编制的就更加郁闷,心想:不知道团里跟我签不签这聘用合同,如果不签,我不就丢饭碗了吗?

梁若伊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心态,这个时候又乱了。她琢磨着,要重新签合同,可千万别把我签到办公室啊,难道我后半辈子就只能在这些格子间里度过了吗?可是我现在孩子也有了,年纪也三十出头了,能让我回舞台了吗?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无数个问号,不知道等着谁来解答。姚国伟心里的愤恨还没有消除,又听到了自己即将调任的风声,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南方歌舞剧院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圈儿外的人很难走进去一窥究竟,但是一旦走进去了,就会如铁屑被强大的磁石吸引住一般,很难挣脱。在处理纷繁的人际关系和各种各样狗血事件的同时,人的心理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归属感,在与同事们相争相杀的时候,也会不知不觉地爱上这里。这是一种无比矛盾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状态,这样的状态在姚国伟的身上可谓发挥到了极致。

姚国伟尽管又怒又怨又纠结,但他不想走。他往上看看,由于近几年政策方面的抵触、思路方面的分歧,他跟当初调他上任的领导已经到了****的地步;往下看,能“说得上话”的,该走的都走了,该躲的都躲了。姚国伟不想走,却想不出怎么样能留,时间对他而言成了一种煎熬。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姚国伟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台晚会的创作中,自己亲自作词,仿佛一切都没有变,改革的事情不存在,调任的说法不存在。他像一只把脑袋钻进干草垛的山鸡,躲避着外面的一切。

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大半年过去,最初的风声变为了现实,姚国伟终于还是坐在了自己的主管领导面前。

主管领导说:“姚国伟同志,今天呢,我们只是岗位调任的例行谈话……”

话音未落,姚国伟一拍桌子,跳起来:“我不服,你这是公报私仇,有什么你尽管冲着我来。”

主管领导也开始发怒:“你说说,你在南方歌舞剧院快八年,到底干了什么?有什么成绩?”

姚国伟指着他的鼻子反问道:“你在这个位置,又干了什么?又有什么成绩?!”

主管领导气得脸色铁青:“你到底还有没有党纪?”

姚国伟冲到他的面前,要不是旁边几个人强拉着,已经是要出手了,即使这样,姚国伟还在怒吼:“老子粉身碎骨跟你斗到底!”

姚国伟到底是被拉出了办公室,他想来想

去,既然上面下面都没有人能帮他说话,看来只有演员们能帮他说话了。他找到翁青:“你去,就说工作任务,把舞蹈演员带来。”

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车开进了省委大院,一次又一次。翁青和将近二十名演员坐进了省委办公室,她说:“我们是来请愿的,姚国伟是一名好领导、好干部,我们希望他留任原职,不想他走。”

失控之下的姚国伟,在南方歌舞剧院的历史上,亲手导演了一场“群体事件”。

当天晚上,南方歌舞剧院所有的办公设施被封存,所有的办公室上锁。赵晨在睡梦中接到电话,请她去南方歌舞剧院会议室开会。

她匆匆忙忙赶到东大街79号,发现孙董、吴姝、任可还有一些中层干部都到了。主管部门当场宣布:“就地免除姚国伟南方歌舞剧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职务,任命汪夏同志为新任董事长,即刻上任。”

这下轮到邱小东深更半夜陪姚国伟暴走了。邱小东说:“你呀,搞组织工作出身的,没想到你在政治上这么幼稚啊。”姚国伟紧皱着眉头:“我觉得他们在整我。”邱小东说:“你明明是平调,怎么是整你呀?这下好了,就地免职。”姚国伟说:“我就是咽不下去一口气。”邱小东说:“就算真有哪个领导要打压你吧,你还这么年轻,他不可能在一个岗位待一辈子,你还有机会啊,你熬得过呀。”姚国伟不吭声,闷头走路。

邱小东也就陪着他闷头走。良久才说:“你在南方歌舞剧院快八年了,难道还打算待一辈子吗?—算了,一时半会儿你也走不出来,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

姚国伟暴走以后,倒头连着睡了几天,一直以来的疲惫和各种情绪的折磨让他筋疲力尽。其间有人约他,有些他见了,有些他就闭门不见。

这一天赵晨给他打了电话,两个人坐在了咖啡馆里。赵晨有点儿痛心地说:“我对剧院的事儿一直都冷眼旁观,事情搞成这个样子,谁都不愿意看见。可是你也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吧,南方歌舞剧院作为省级文艺院团,与街上‘串串儿’公司的不同,就是要出作品。我看院里的文件,不是也一直强调,剧院要‘引领****文化发展方向,繁荣文化,出精品、出人才、出效益’吗?可是说实话,姚院长,这么多年,南方歌舞剧院到底出了什么作品?那些个一次性的晚会能叫作品吗?”姚国伟在心里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失误,他也不想多说,聊着聊着找个借口就先走了。

几个月以后,姚国伟又一次找到邱小东,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没有职务了,能不能到你的公司给你打工?”邱小东叹口气,说:“

咱俩是发小,有话我都直说了,你到我这,能干什么呀,你一个大院长,从基层做起,也不可能吧?”姚国伟说:“我有管理经验。”邱小东又叹口气:“你了解房地产行业吗,了解市场上的那一套,工程上的那一套吗?我给你安个副总,安个总经理,都容易,可是我其他的副总、总经理会怎么想?下面做事儿的人怎么想?要不这样,你要是有好的项目,我给你投资都可以。”姚国伟低着头,闷声不吭地走了。

姚国伟以这样惊动一时的方式,极不甘心也极不情愿地走了,若干年后,他把自己的关系从南方歌舞剧院带到了西江曲艺团,每月领一千二百块钱的工资,成了整个西江省待遇最低的正处级干部。再后来,姚国伟这个名字彻底从圈儿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话里消失了。

这个时候,汪夏出现在了圈儿里人的视线中。

汪夏并没有终结这样的混乱。他从西江省某市调上来,南方歌舞剧院有限公司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的—新的环境、新的岗位、新的工作。

他没有心理纠葛,更没有历史负担,到任以后了解了一下情况,首先提出西江交响乐团要向公司支付场租。按照转企改制的办法,所有硬件设施确实归公司所有,可是这样一来,乐团的职工心里不是滋味了。多长时间以来天天在用的排练场竟然要开始交租金了,那团里的乐器也不能用了吗?办公室呢?

这样复杂的味道在心里发酵,终于还是有喷发的一天。其实喷发的出口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新来的门卫秦大爷跟乐团张兵收停车费。张兵不干,他说:“我在这院子里工作了半辈子了,头一次听说要收停车费的事儿,我不是这儿的人了吗?”秦大爷辩解:“我们按领导指示办事。”

张兵就大吼:“什么领导,穷成那样了,你们公司要垮台了吗?连这几块钱停车费都开始算计上了!”

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大吵,吵得气盛,张兵揪着秦大爷领子给了他几拳。这件事情在人们的嘴里几经周转,添油加醋,变成了整个东大街79号院人尽皆知的事件了。

秦大爷只是个门卫,老实不敢还手,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揍,只有去找汪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事情的经过。汪夏听完了,一拍桌子:“这样,我直接去跟他们孙董交涉。”

交涉的结果是停车费免了,但是场地租金照收,汪夏还收回了西江交响乐团正在使用的几间办公室,归公司的办公人员使用。西江交响乐团只好到旁边的老旧居民小区租了几间民房,简单改造了一下,权当乐团的办公室使用。

这一来,乐团和舞蹈团算是正式地“分家”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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