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之前的民乐团、唱队、营销中心都分在了西江交响乐团,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之间互相有矛盾由来已久,大事小事上都少不了磕磕碰碰。孙董常常要充当“救火员”,这里出了问题,赶快去解决,那里有了矛盾,马上去调解。到了后来,他干脆在每年项目资金到账以后,把几个负责人召集到一起,大家商量,今年民乐团拿多少、唱队拿多少、营销拿多少。再后来,连人事都要分一笔项目资金走。这样一来,每个部门都能分到糖吃,至少保证了彼此明面上不打架。
公司这边,汪夏也由开始的意气风发,逐渐变得左支右绌。他来了没多久,国家提出了给机关事业职工涨工资,不但涨工资,还补发一段时间的差额。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在公司,这又一次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职工们议论纷纷:说是补发工资,到底按照什么样的标准补发?按工龄还是按职称,按岗位还是按职能?以至于出现了老职工集体约谈汪夏,揪着他的衣领差点又一次大打出手的事情。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大环境是这样的,演员们就更加不安与压抑。汪夏任命施歌为舞蹈团的团长,刘丽颖看着自己这么多年的希望落空,干脆辞去了队长的职位,去了西江交响乐团。谁知道半年以后,施歌在一件演员安排的小事上惹恼了任可,在任可的强烈要求下,他被撤下了团长的职务,落下了一个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中间状态,干脆一个猛子扎进了市场大潮,专心到外面“接活儿”去了。
施歌和刘丽颖都是有编制的人,离开了还是有工资。梁若伊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在办公室,一贯被人看成“姚国伟的人”,汪夏不但没有把她调回舞蹈团,反而安排了更多的工作。比如,不管剧院有事没事,每周要发两篇总结,演出无论大小,必须要有简报。
这么多年以来,梁若伊第一次产生了离开的念头,离开或者叫作逃跑,或者冲出这个光怪陆离、扭曲而又狭小的圈子。
她心底对艺术的热爱,好像寒冬冰雪下面覆盖的小绿苗,在那个看不见的地方骚动着她的心,又好像层层灰烬下面压着的一星炭火,虽然微弱却执着地保存着热量。
她想:人生到底有多长?其实很短吧,这么短的时间,我想每天在苦闷里度过,还是自由地奔跑?
一天晚饭的时候,梁若伊跟施歌说:“我想辞职。”
施歌大怒:“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现在又涨了工资,你看看外面那些办公室里的小女孩,一个月朝九晚五才两三千,你现在又能照顾家照顾孩子,工作又轻松,莫名其妙不干了,怎么想的?”
梁若伊把筷子用力砸向桌子:“我又不是办公室的。”
施歌放下饭碗:“你发什么脾气,就算回舞蹈团
,你还能跳吗?早就让你跟着我编节目,现在出来你还能干什么?”
梁若伊一边吃饭,一边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她为了施歌的话伤心,更为了要离开这么多年一直工作生活的地方伤心,这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她又去询问赵晨的意见,赵晨嗔怪道:“早就跟你说了,跟姚院长保持距离,你自己不觉得,可是别人觉得你就是在站队,站到了他那边去了。”
梁若伊辩解地:“我怎么知道那些事情!”
赵晨说:“中国老话说得好,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你不能在工作中受点委屈,就想着撂挑子。”
梁若伊反问:“妈妈,你倒是委屈,可是求全了吗?矮檐下低头,不如换个高点的屋檐大大方方地站着。”
赵晨说:“你还这么年轻,你再忍忍,哪天汪夏调走了,你想去舞蹈团或是想干吗,不是一样?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环境好,就好好做点事儿,环境不好,就做自己的事儿。”
梁若伊说:“对,我在这儿耗着,耗到你现在的年纪,凭张老脸也能有一定的地位,也能有话语权。可是我整个的生命,不就耗在这儿了吗?”
赵晨说:“你话怎么说那么难听,要不你就说自己又怀孕了,请个长假,当初钟晴退下来,不就是这个借口吗?以后有人问,你就说没有保住。”
梁若伊不耐烦地说:“哎呀,妈,你这出的什么坏主意,至于吗?找这么个扯淡的借口。”
赵晨说:“反正我不同意你走。”
虽然赵晨不同意,梁若伊最终还是不顾她与施歌的反对,给汪夏打了电话,正式提出辞职,离开了南方歌舞剧院。
赵晨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无奈而又心疼,嗔怪道:“你呀,去的时候不让我知道,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你到底还记得有我这个妈吗?我之前那么跟你说,你说你静下心来考虑考虑也行啊,结果呢?”
梁若伊的情绪还有点儿低落,她郁闷地说:“这么多年,南方歌舞剧院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赵晨安慰她:“生活从来都跟想象的不一样,不管在哪儿,都会有不如意、不公平,关键是你要调节自己去适应。”
梁若伊说:“我不,如果我没有错,为什么我要去适应别人?妈,你遇到不公平老是忍让,结果怎么样?你看吴姝、任可他们,该有的都有了,你呢?”
赵晨说:“你这孩子,不能这样看问题。”
梁若伊说:“那我该怎么看?我曾经那么努力,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在舞台上跳舞,可是现在我连上舞台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世界就是欺负老实人!”
赵晨说:“那你现在怎么办?休息一段时间吧,陪陪施宇,要不到我的培训学校当老师。”
梁若伊摇摇头:“不!”随后叹了口气,“也许施歌说得对,我还是该转编导,吵是吵,我也
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赵晨无奈地说:“你呀,就是嘴硬,又犟。编舞跟跳舞完全不一样……”
梁若伊打断赵晨的话:“我知道,妈,李楠送给我好多这方面的书,我还是有心理准备的。”
赵晨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眼前就是个最好的老师,施歌在外面跑商演,我也去看了几次。他排的那些节目,有些有点儿想法,有些也是‘扒带子’,你可不能那么做。”
梁若伊来了精神:“就是,妈,你就是我的老师,还有李楠,她现在可厉害了,改天你好好给我讲讲怎么编排舞蹈,其实我更想创作舞剧。”
赵晨笑笑:“你终于愿意听我说话啦,早跟你说都不听,不见棺材不掉泪。再说你有理想是好的,也该一步一步走吧,还没开始,就想着做剧了。”
梁若伊说:“那有什么,要做就做最好吧。”
赵晨说:“行行,你现在还年轻,一切都有可能,晚上施歌回来好好聊聊,别老吵架。”
梁若伊点点头,心里想着,是不能老吵架,对孩子也不好。
她告别妈妈,匆匆地去了菜市场,回家做了一桌子的菜,满心期待地等着施歌。
谁知道施歌一回来,唉声叹气,忍不住地数落梁若伊:“你说你呀,怎么这么冲动,没有多商量一下就辞职了。今天院里正式公布了消息,南方歌舞剧院最后一次分房。本来按照条件,你能分到的,结果辞职了。我因为有了现在这套,不能再次享受分房待遇,这不是把砸到脑壳上的钱给扔出去了吗?”
梁若伊不满地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算到刚辞职就分房啊?”
施歌也不多说什么,自己从柜子里拿了瓶酒,一个人喝闷酒去了。梁若伊也就窝了一肚子火,本来离开工作了十来年的单位就难受,加上离开的时候正好错失了应该能拿到的一套房,再看看施歌的脸色,她不由得火气升腾,把白天跟赵晨说的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天梁若伊越想越郁闷,把孩子交给保姆,自己信步走出家门。好在是排练的时间,走出东大街79号院的时候,并没有遇到同事熟人,免除了在此刻的心境下还得与人寒暄的尴尬。
站在大院的门外,梁若伊举目四望,但只看见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终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红绿灯变换了很多次,她看着人群从身边擦肩而过,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又一次觉得茫然无措,仿佛第一次光着脚站在排练场里的感觉。她觉得全世界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又仿佛自己已经被全世界遗忘。当绿灯再一次亮起的时候,梁若伊抬起脚,跟随着人群信步穿过了马路。
她在街上游荡,漫无目的地游走。这时正是初冬季节,蓉市大街小巷到处是成熟的银杏叶,灿烂的金黄为这个雾气沉沉的城市洒下了阳光的色彩。有清洁工人拿着
扫帚在清扫落叶。梁若伊心想,应该留着呀,十里都市,满目流金,该是多么美妙的景色,踩上去,一定是“沙沙”的声响,是季节破碎的声音,也是心情细碎的回声。可惜啊可惜。她又想,叶子都有成熟的时候,难道是我太幼稚了吗……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梁若伊拿起电话,意外的是钟晴打来的,更意外的是—钟晴跟她借一百块钱。
梁若伊马上打了个车,准备去钟晴的家里,路上,她还特意让司机停下来,在路边的童装店买了一件小孩儿的衣服。钟晴家的幺儿出生到现在,她还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呢。
气派的别墅意外地敞着大门,梁若伊一边呼唤着钟晴的名字,一边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大白天的,客厅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一丝光线也不透,一股酒精的味道不知从哪里飘来,东西到处凌乱地堆放着,仿佛刚刚被打劫了一番。梁若伊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她甚至开始怀疑,刚刚是不是真的有强盗抢劫过这座豪宅。随后她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报警电话了。
钟晴的声音让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钟晴说:“是若伊吗?我在楼上,你快来吧,我等着你呢,我的宝马没油了,跟你借一百块钱加油,本来该找你拿的,可是……我的车没油了……哈哈哈哈。”
有点儿诡异的笑声刺穿了黑暗,梁若伊又想给施歌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这个时候钟晴却摇摇晃晃地从楼上走下来了,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
梁若伊赶紧放下手提包,在一堆乱糟糟的衣物里翻了一件厚外套,要给钟晴披上。钟晴却推开她的手:“我不冷,我热着呢,大半夜让你跑一趟。”
梁若伊说:“现在是中午,不是半夜呢,你是不是喝醉了?”
钟晴四下里看看,疑惑地说:“中午吗?那怎么这么黑,我没有喝多少啊……只喝了一点点……这么,一点点。”
钟晴手里比着一点点的手势,说着就瘫在了沙发上,开始发呆。梁若伊有点儿手足无措,她想起了自己买的童装,赶快重新拿起来,递到钟晴的面前:“给幺儿买了件衣服,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我知道你都用好东西,这是在品牌店买的。”
钟晴死死地盯着童装,有好一会儿,忽然大哭起来。眼泪一颗一颗地滚出来,全身颤抖。梁若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坐在了她的身边,搂着她的肩膀。
钟晴捂住了眼睛,泣不成声地说:“我家妹妹和幺儿……都被他们爸爸……抢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们了。”钟晴边说边忍不住剧烈的颤抖,也不知道是冻的,是痛的,还是喝大了的原因。
梁若伊自己是妈妈,听了钟晴的话也止不住眼泪,搂着钟晴跟她一起哭。不知道哭了多长的时间,钟晴才慢慢平静了一点。
她
哭诉着:“那里的人都有点儿重男轻女,老二是个儿子,给我抢走了,为什么连老大也一起带走?他老婆能对两个孩子好吗?我生的,她能心平气和吗?肯定把气都撒到孩子身上啊。我去报警,警察说是孩子爸爸把娃娃带走了,他们也没有办法。你说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
梁若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劝钟晴:“你自己不能这样就垮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慢慢想办法。”
钟晴又哭:“我真没有办法了,他们住在哪儿我不知道,电话号码也换了,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找他们。”
梁若伊只有跟着掉眼泪,又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你吃饭了没有?我去给你做饭吧,再难受,也不能搞坏身体。”
钟晴苦笑一声:“停水停气了,电也掐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没钱交水电费了。我准备加了油,去把车卖了,实在不行,只有卖这套房了。也值个几百万吧……几百万,你说,我是不是把孩子给卖了,把自己给卖了……你说呀……”
钟晴剧烈摇晃着梁若伊,有点儿失控。梁若伊费力才挣脱出来,她想大吼,让钟晴冷静,可是吼不出来,又想拉着她去吃饭,可是看钟晴此刻的情况,恐怕是连路都走不稳。
钟晴却愈加激动起来,开始大声地咒骂男人、咒骂自己,随后就砸东西、扔东西,疯了一样。梁若伊慌乱中掏出钱包,把身上所有的钱放在桌上,转身冲出了钟晴的家。
出去才发现,外面天已经全黑了,施歌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有听到。这个时候,梁若伊赶紧给施歌打回去,让他来接自己。
冬天的冷风中,梁若伊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施歌,她想到断水断电身上只穿了薄睡衣的钟晴,很想回去看看,却又恐惧在那样的黑暗中跟一个那样疯魔的女人在一起。她又想起了当初一个宿舍的“乖妹妹”,心里很痛。上午还自怨自艾的她,此刻竟然有点儿庆幸,庆幸自己还有可爱的孩子,有一个安稳的小窝。随后她又为自己的庆幸深深地自责,因为这是建立在钟晴的痛苦上面的。
当施歌开着车出现的时候,梁若伊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施歌被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终于弄明白情况的时候,赶紧带着梁若伊重新回到钟晴的家。
别墅的门仍然是开着的,里面越发得黑。两个人打开手机电筒,终于找到了钟晴。此刻的钟晴却像没事儿人一样,沉沉地睡去,冻得通红的鼻头在黑暗中闪着光。
两个人对望一眼,什么也没说,施歌抱起钟晴就往外走,梁若伊慌乱中找不到被子,手忙脚乱地翻出几件厚衣服盖在钟晴的身上。
他们把钟晴带回了家,把她安置在沙发上。第二天清早,等疲惫的梁若伊和施歌醒来的时候,钟晴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