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十一回,林冲雪夜投梁山。原寨主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
可见,投名状的本义是以非法行为作为加入非法组织或团队的契约保单。而陈可辛的这部同名电影作品,描写的却是以忠心担保书的形式,结拜为异性兄弟的三人,带领同村乡亲共同去投奔国家军队。这景观看上去奇特,却在清末乱世的环境下又显得如此合情合理。杀人断念、焚香跪拜、庄严盟誓,你体会到的并非桃园结义式的安祥和亲近,而是“外人乱我兄弟者;必杀之;兄弟乱我兄弟者,必杀之”的强劲和刚烈。
我总以为,香港影片中总时不时透露出些黑社会文化的影子,《投名状》并没有例外,但故事没有落入以往程式化的俗套。同是村里相亲的赵二虎和姜午阳带领着村民劫掠太平军的粮草,却即便在满清军队魁字营黄雀在后、趁火打劫,争抢战利品中误杀村民的情况之下,仍然忍气吞声,毫无主张。这实在是暗示,如果不是为了生存,谁会去选择造反。而那三个高官厚禄的大臣,运筹帷幄之中却是做着分分合合的权利斗争和交易,下面的将领官吏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筹码,他们哪里关心过民众的死活。
于是乎,影片反映了这样一种残酷而复杂的社会现实:黑的其实并不见得那么黑,却时不时要担惊受怕于白的镇压,可白的其实比黑的还要黑。该当的社会价值标准早已模糊了。
在这样的社会里,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没有集团的庇护,没有兄弟朋友的帮助,不仅要遭受到不可反抗的欺凌与蹂躏,生存下去更是可能性微乎其微。正如影片通过赵二虎的口说得那样:天大地大,没有兄弟情大。这年头没有兄弟,活不下去。
整个影片的创作思路可做这样一个比喻,那个为了生存而疲于本命的清末社会特别是那三个精怪的老头子大臣,还有那魁字营的何魁,扬州瘦马的二嫂则是抽打“陀螺”的“皮鞭”;庞青云、赵二虎、姜午阳的兄弟恩怨,共同组成了不断故事演进的奇观“陀螺”。领略《投名状》的故事总相,最重要的就在于这三人类型化的性格设计之中。
庞青云是一个枭雄。
枭者,恶鸟也。鸟飞而不走,意味着他为达目的,不择路径。庞青云充满了出人头地的个人野心,他在全军覆没中装死逃生,为了再次上位,说动赵二虎姜午阳率领村民投军打仗,他重新做上“山字营”主官;为了抢功打苏州,他不惜向魁字营政敌借粮,敲定付出重大牺牲的交易许诺;为了继续准备再打南京,他又残忍杀害苏州四千俘虏,让赵二虎在成功谈判之后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为了应付朝廷高官私分军饷的质问,他更是设计戕害了自己投名状的兄弟。
他一次次得手、一次次进位,建立在他对赵二虎、姜午阳充分了解的基础之上。庞青云从不向外人说道他的宏图大志,却在每次遇到争端与矛盾时,总善于充分运用赵二虎、姜午阳的价值观念,来作这样那样的解释和主张,并屡屡得手。但庞不是一个没有兄弟感情的人。庞的本性决定了,他把兄弟感情当做实现个人野心的手段,而非终极价值。我们看到,当不得不斩断“手足”时,他也会哭泣。这是人性复杂的一面。
赵二虎是一个英雄。
英雄者,是无私忘我、不辞艰险,为了大众的利益而英勇战斗的人。赵二虎是小村子的头领,他带领村民劫掠太平军,正是他对村民活下去的责任。赵会听从庞青云的建议举村投军,更是为了村民在解决温饱问题的同时富有尊严地活着。
不仅如此,英雄也往往具有浪漫主义理想。赵二虎不仅富有兄弟感情,他还从这种感情中超拔、升华出兼济天下穷人的愿景。就在攻打苏州困兽犹斗,进退焦灼之际,赵二虎只身一人嵌入苏州,竟然能说动太平军开城投降,不能不说是他的这种关怀穷苦的气质与守城自戕者同感共识。他在私分军饷前的动员讲话也说得明了:我们发过誓,一辈子都是山字营的人,只要这世界上有人挨饿被欺负,有人是非不分,我们山字营永远都在。
然而赵二虎的这种精神境界,是在庞青云的鼓吹和引导下产生的。他一方面对庞青云描绘的理想深信不疑。没有庞青云,他就尝不到带村民吃香喝辣的快感,看不到理想高山的美景。可另一方面,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自己的大哥发出与理想背道而驰的指令。赵二虎在兄弟感情中苦苦挣扎。看三国刘关张戏曲的那一幕影,充分展现了这样的戏剧冲突。就在赵二虎拒绝何魁的拉拢之后,他也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被陷害、暗杀的境地。
姜午阳是一个豪杰。
这个人物没有什么大的复杂性,兄弟感情就是他的全部价值观念。若不是他看中了庞青云脚上的官靴,出刀就要来抢,怕三人也走不到一起。但姜午阳却是推动《投名状》剧情走向高潮的关键人物。
从三足鼎立的角度讲,姜午阳的情商与智商都较其他二人为浅。他没有那么多的心理扭绞,相反在庞青云兄弟感情的价值引领下,他总是言听计从,使赵二虎处于相对劣势。而当姜午阳一旦发现了“二哥的女人”与庞青云私通,又眼睁睁看到赵二虎死于昔日投名状兄弟的算计,便义无反顾地践行起了投名状的誓言。
第一步,是践行“外人乱我兄弟者,必杀之”的誓言,一刀取了二嫂的性命。第二步,是践行“兄弟乱我兄弟者,必杀之”的誓言,在庞青云上任两江总督的庆典路上展开截击。
“兄弟乱我兄弟者,必杀之”——姜午阳边挥刀砍向自己的兄长,边重复着这句誓言。早在抢靴之时,姜午阳便已知晓他不是庞青云的对手,但对兄弟感情的价值认同却推动着他不顾一切地践行契约承诺,即便他被庞得骨折吐血。然而礼炮响起,戏剧性的一幕闪然出现:庞青云被身后的黑枪与姜午阳的弑兄之刀同时命中!
有人问:为什么庞青云倒地后会对姜午阳说:快!投名状!
我们说:那是因为庞青云原本可躲过姜午阳的刀,却因为朝廷的黑枪而腹背被害。庞青云瞬间大悟,他根本不可能坐上两江总督的交椅。“西太后怎么可能把两江交给一个外人!”而死在黑枪之下,正是对他人生的根本否定,他输了人生一切。在相较之下,他断然选择以投名状为最终归宿,以求得最后的安慰和尊严。
只看见姜午阳高举起屠刀,大喊:杀庞者,姜午阳是也!姜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告对投名状的忠实。可“兄弟杀我兄弟者,必杀之”的命题事先并没有明确执行的主体。换言之,姜午阳作为弑兄者,同样适用“兄弟杀我兄弟者,必杀之”的魔咒,他的死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至此,整个“陀螺”奇观彻底爆裂。影片以悲剧的情怀结尾……
《投名状》以清末四大奇案的刺马案为原本创作而成。故事虽是赴会旧闻,但笔者认为它对现实有着很强烈的启发和感应。在当下的社会里,一个人要生存、要发展,没有“亲如兄弟”的朋友肝胆相照,不进入相对固定的团队、圈子、摊子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在冠冕堂皇的大大小小的服务民众的价值体系之下,潜伏着这样那样的兄弟连、弟兄队,这是应对这个复杂社会的自然反应,看来从古至今从来如此,未曾断绝。笔者无意去控诉这个层面的社会价值体系对社会的反作用,但他客观上的确存在,也客观上在起反作用的同时推动社会发展,这里有辩证统一的奥妙。《投名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种情况。
在我们的朋友中,自然有想当枭雄的领袖之人,自然有甘当英雄的理想之人,也自然有豪气万丈的忠义之人。在我们的回忆中,也既有共甘共苦、同创佳绩的难忘回忆,也有四分五裂、背信弃义的伤痛教训。当然,朋友之间的投名或经常有之,只是形式各不相同罢了。或许,这种共鸣感,正是《投名状》投资4000万美元,最终在亚洲收回2亿元票房的原因吧。
《投名状》,牵引出我们对朋友、对“兄弟”许多感慨、怀念、不安、惆怅,是耐人回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