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果然将寝殿内外的侍从撤走了不少,上官那颜休养了几日,听东宫管事太监详细讲述了这几日发生的事,她在心里消化了一阵后,便再也等不及了。x45zw.com
摆驾仙韶院!
她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入的大明宫,当从鸾驾中走下,站在仙韶院大门前时,她抬头看向那镶金嵌玉的三个字,当初考入这里来时,也曾在这里驻足凝视,那时的阳光刺眼,此时却秋风刺骨。
彼时学子,此时太子妃。
十率府卫士已进驻仙韶院,但并未影响贵族子弟学习的别院,只是将紫竹居纳入重点监视范围,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上官那颜出示了太子手谕,才被允许进入。
紫竹并未因秋冬之际而凋零,岁寒才愈显铮然傲骨。
这里的竹林、屋舍、院落,无一处不是熟悉得如自家一般。此番重回这里,倒是形似归宁,只是心境却无从找回。
愈近,情愈怯。
一步步靠近,最终在后院的海棠树下见到了俞怀风。
她向望舒请求再三,才使得禁军只在紫竹居外监守,留给内里一个静穆清幽的环境。
曾经的一树海棠繁花,如今业已悉数凋零,几经风雨后,入了泥土。西府海棠的香气都已飘逝,只剩清凌凌的枝桠蔓延在这空落的庭院。俞怀风就坐在树根上,着一袭青衫,握一卷诗书,与满庭冲穆融为一体。
上官那颜停步在十几丈的距离上,看到他的一瞬,她狂乱的心跳倏忽落了下来,奔腾的血液也静了下来。他坐的位置,是从前她经常停栖的地方,在树下铺上薄毯,她或跪坐或盘坐或伸直了腿随便坐,而后或看书或奏曲或打瞌睡。
早已觉察她的到来,俞怀风目光却未离开书卷,一页接一页地看下去,一页接一页地翻过去。
还是那么风姿独属,还是那么雅致翩然。衣角偶尔被风扬起,发丝偶尔飘过几缕,却始终不乱,一尘不染,冰雪之姿。
上官那颜默默看了许久,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立即便看出他今日格外隽逸,是因为面容清减了不少。
多想扑过去跪到他脚边,诉说离愁别绪,万千思念。但她已不是当初他身边心思简单的徒儿了,凤仪东宫后,她也有了自己的计较。
嘴型换了又换,言语在舌尖旋绕,她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沉稳安宁,向着他,缓缓张口:“师父。”
不变的嗓音,不变的称呼,改变的又是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愿意移开目光,浅浅向她望了过来。那一瞬间,她几乎忘了怎么呼吸,更忘了事先演习面对他的表情。只能听从一种本能,与他对视。
她宫装华服,锦带美玉,就站在十几丈外,不近,也不远。
不论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某些东西在改变,是挽不回的事实。她眉目神情,都已悄然暗换。
“有失远迎,太子妃恕罪!”他嗓音低沉,醇厚余韵一如往昔。眸光清浅地注视她,分明看到她眼中刹那流过的震慑之色,难道是尚未习惯他如此称呼她?他唇畔附以亲厚的微笑,继续看着她。
这样的当口,她还是不禁失神怔忡,脑中忽然被抽空。又不知过了几时,她最大限度地压下眼里的落寞,嗓音却不受控制地有几丝颤抖,“你还好么?”
俞怀风面色浅淡,语气随意,“你看着怎样便是怎样。”
而后不知该说什么,上官那颜低着头瞧着脚下的泥土,眉头微微颤了颤,眼睫快速合了几下。若不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装束,此情此境像极了平素她犯下错事后的情状。俞怀风无声无息别过视线,不辨心头滋味。
“红衣姐姐在东宫被俘,是我导致的。”她低着头细语。
“我知道。”俞怀风身体微微后仰,靠向树干。
“你的部下都死了,也是我害的。”上官那颜睫毛颤动得愈发厉害。
俞怀风不作声,目光投向前方屋檐外灰白的天际。
沉默使人压抑,上官那颜压下眼里的热意,抬头看他,咬唇道:“为什么不骂我呢?”
“你爱怎样便怎样,与我无关。”他静静道。
“你被软禁,也是我害的!”上官那颜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迫不及待承认罪恶的感觉。
俞怀风转头瞧向她,却道:“红绡在狱中,你若是能……”
“她死了。”红绡定然就是那红衣姐姐,上官那颜咬牙截断他的话,晚说不如早说。说完后,她定定瞧着他,捕捉到他眼里渐次逝去的温度,以及他周身凉下来的氛围,她将心头一闪而过的愧疚难过犹豫失落都封存起来,面容镇定地迎视他冰冷的眸子。
俞怀风从树下站起,天青色的袖摆飒然拂动,注目着上官那颜,竟轻声笑了,“我用了十年心血栽培的左右手,竟被你们折断,好!太子妃,接下来你要如何?”
他的笑容如同隔了千山万水,模糊在她眼前。一声声的“太子妃”划过心口,每一下都那么疼。上官那颜转了转眼眸,依旧凝望他渊岳般的身影,一颗心却飞向了空际,想要寻找称量的天枰,究竟是那十年心血凝注的助手沉重,还是她这一载相伴的岁月凝重?
她眼睫辗转,碾干了蒸腾的水汽,与他目光错开,缓缓一笑,“接下来如何,要看太子殿下的心情了。听说,你饮下了卸功散?”
他眼瞳幽深,喜怒俱不可见,目光灼灼不放她的身影,“卸功散化去修为,禁锢气脉,兴许仙韶院就是我终老之所,还请太子妃赐在下一方清静,不要再踏进这里一寸土地,可好?”
上官那颜心神俱碎,侧身微仰起面孔,眼眸看天外,让即将泛滥的泪水倒灌回去,几次欲张口,都不敢轻易出声,她怕控制不了带哭腔的嗓音。
院门处有侍从跪禀,“太子殿下担忧外间天寒,请太子妃回东宫!”
“知道了,准备回宫。”她勉强压下了情绪,忽然看见灰白的天际昏然低沉,灰蒙蒙的云层带来阵阵寒气。
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身再看他,“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不过要还你一样东西。”从颈边层层衣衫中拽出一根丝线,断开的绳索与檀珠落进她掌心。
俞怀风静静瞧着,眼底淡淡的怅然无人可见,他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将那枚檀珠捏在指间,慢慢捏碎……
佛骨檀香,碎开,散开……
从她指间滑落……
她嘴边含笑,低头瞧着自己生疼的指腹,忍不住笑道:“我听人说,爱如指间砂,原来是这样的情状。”
细碎的砂珠颗颗粒粒从她合上的掌心丝丝泄露,掌心越紧,越是留不住。细砂滚落,飞雪正起。暮云低沉,飘雪如絮,一瓣又一瓣飞过她的肩头,又被风雪吹落,与指间流泻的飞砂旋舞一处。
俞怀风手中的诗卷哗啦一声被风翻过大片,若是再起一阵低风,便能将他虚握的书页吹走。暮雪卷流砂,不遗丝缕……
他目光不离她指间滑落无遗的珠砂,眼中镜像一般碎裂开来,支离破碎,不可收拾。
爱如指间砂。
流逝无踪。
松开手中丝线,上官那颜在阵阵飞雪中转身离去,眼眸最后穿过雪雾,从他飞雪染白的鬓边掠过。快步走出仙韶院,坐进车鸾中,任何侍从的问候都不理,她将窗帘都放下,把自己封闭在漆黑的空间,俯身将头埋在膝盖上,不再强撑,尽数释放,衣衫尽湿。
寂寞寒庭,海棠空枝。他手间再也无力,任由书卷坠落。雪花飘入眼中,冰凉刺骨。视线久久凝在她方才立足的地方,落砂的地方,隔着积雪,再寻不着一抹痕迹。
他不知是如何走向她离开的地方,如何捡起被她遗弃的丝线。拂开雪屑,将已染湿的红线握入掌心……
走到井畔,取出一面镜子,对着冰雪缓缓转动,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第59章 有无私情
回到东宫下车銮时,上官那颜已收拾了妆容,除了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外,面上再瞧不出异样。数日不见的欣儿欢快地跑来她身边,圆圆的眼睛溢满热情,“小姐……呃……太子妃,你回来了!”
这算是望舒放松了对她的警惕么?终于肯将她最贴心的侍女送回来。虽是开心的事,但此际心情怎样都明朗不起来。她点了点头,牵着欣儿走上汉白玉砌成的石阶,顿足在石级末端,半转身回望,东宫殿堂都罩上了白茫茫的一片,雪花还在肆意地飘。
面前仿佛又浮现离开时的那一瞥,不知是否因雪花迷了眼,恍惚看见他眼底深处的哀伤,那样低沉,不显山不露水。那一眼却牵得她心头阵阵紧缩,仿佛要窒息一般。
他真的会因她的举动而伤痛么?她不确信。总觉得兴许是一种错觉,乃至幻觉。不让她再踏进仙韶院一寸土地,不让她再去打扰他的宁静,这样绝情的话说出来,难道不知道她会有多难过?
也行她与太子感情和睦恩爱有加的传言传进了他耳朵里,也许他认为从此她将心系太子,夫唱妇随,再也不是他的什么那颜。也或许,他的身份败露促使了各种关系的疏离,原本亲近的弟子却背叛得彻头彻尾,不恨她恨谁呢?
“爱妃回来了,可有冻着?”身后传来温和的问候,接着便将一件棉衣大氅披在了她肩头。
“没想到会下雪。”她淡淡应了一声,转身低头慢慢朝寝殿走。望舒眉目间如同晕染了春日的阳光,看着人的时候格外和煦。他陪她一起走,欣儿则自动退到后面。
寝殿前厅,二人在桌边坐定,各自喝着宫女送上的热茶。望舒将目光从杯中升腾的雾气里穿过,直视低头在雾气里的上官那颜,不由嘴边一笑,“难道师徒抱头痛哭了,弄成这副样子?”
她两手捧着茶杯,伤感地叹了口气,“他不准我再去看他了。”
“这样岂不好,免得伤心坏了身体。爱妃好好休养,还要替大辰生养继承人呢!”望舒热忱地看着她。
喝下的一口茶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上官那颜呛着了,怒视望舒,“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谁替你生继承人!”
望舒眼里旋起笑意,“你答应帮我对付俞怀风,我答应不跟你洞房。但是,父皇已经在关心你何时生子嗣的问题了。”
“我、我不会……”上官那颜紧张地捏紧茶杯,又甚感愤怒,“既然有了约定,你就不能毁约!子嗣什么的,你找别人去!”
望舒抬起手,拍在她手背上,安慰道:“不会不要紧,慢慢学嘛!子嗣什么的,别人不能代劳。”
终于察觉到他是在故意取笑她,上官那颜愤然甩开他的手,霍地从凳子上起身,一步接一步地后退,如同回避洪水猛兽,眼神羞愤难当,扫在他身上,极力表达自己的不屑与鄙夷,“我从前在话本上见到过你这种类型的,衣冠禽兽也不能诠释你于万一……”
“噗”的一声,望舒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许久才顺了一口气,又许久才慢慢将自己的视线投到她身上,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好几遍,“难道话本上没写夫妻行周公之礼乃是天经地义?”
上官那颜思索了一下,并不能苟同,似乎就没见话本上这么写过,不过再一思索,兴许那样写的话本当初被师父给收走了,她看的都是清水的。
见她神色变来变去,似乎不能确定,望舒好笑地瞧着她道:“不讨论话本了,也不谈什么约定了,明日父皇在兴庆宫召见我们,你准备一下。”
晚间,望舒离了寝殿,上官那颜抱着被子苦苦思索子嗣的问题。
翌日初雪止,兴庆宫一片冰莹澄澈,玉树琼花。
见到寒筠时,上官那颜不由吸了口冷气,只听说宫中药材用得极快,却不知他是患了什么病,竟然瘦削得如此迅速。额头不再光洁饱满,浅浅地散布着皱纹,衣袍裹在身上只显空空荡荡。他半倚在龙榻上,面上少了生气,只余双眼中不灭的精光时时跳跃。
在上官那颜与望舒到来之前,望陌与善舞已在殿内坐了些时候。她着一身淡紫色的缎衣,与望舒月白锦袍相映相合,二人双双入殿后,众人目光都聚到他们身上。
向寒筠跪拜后,她起身第一眼就对上了望陌的目光,二人对望一眼后立即又转开。入冬后,居然人人都瘦了。她忍不住想。这段时间,她变了,望陌也变了。曾经他眼里经常有不羁跳脱的光芒,时而有狡黠流转,如今却敛去了不少那种洒脱,更多了几分沉稳。但是,她却看得出来,他身上始终伴随的一种张力并没有随之消失,而是很隐晦地敛在身后。她总觉得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蒸腾的气息似的。
望陌与她对望的一眼里包含了许多无言的东西,她懒得一一分辨,只快速捕捉到了关心的意思,便也以蕴含深意的眼神告知他自己还好。不可避免要与善舞目光交流,二人几乎便要针尖对麦芒了。善舞居然也瘦了一圈,浑身的娇蛮之气隐去了大半,兴许是婚仪上受了重挫,尚未复原吧。不过,她眉目间流露出的对上官那颜的怨怼与厌恶却丝毫未曾减损。
一想到婚仪时她对自己的羞辱,上官那颜对她也是反感到极点,快速别过目光,不再与她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皇子皇女们嘘寒问暖后,寒筠不出意料地提出让望舒监国,朝政转向东宫,寒筠自己则退入兴庆宫颐养天年。上官那颜暗自观察望陌与善舞的神色,发现居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父皇保重身体要紧,国事方面,儿臣替父皇分忧!”望舒面色郑重,端茶奉水在一侧。
寒筠点了点头,缓缓道:“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多向大臣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