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台下来,刚好下课。江黎和着张璐绕过教室,来到了在教学楼大厅的光荣榜前。
杰硕的光荣榜是一面墙,左边是理科班的世界,上面两排是被保送的同学,下面十排是高考成绩优秀的同学。
右边是文科生的天地,布局和隔壁对称。榜上的同学不论美丑,不分入学先后,一律按成绩排名。
每年高考结束,学校都会重排光荣榜。有些人毕业一年,就被挤出榜单。有些人毕业多年,榜首位置无人撼动,比如林涛。
林涛妈妈和林雪是很好的朋友,小时候,江黎和林涛有过几面之缘。那时候,长辈们经常夸他长得聪明。为此,江黎还曾偷偷观察过他,并未发现他面相上有什么过人之处。
后来,林涛他们家搬走了。距离远了,家长们接触自然就少了。
从那以后,江黎再没见过林涛,但她从没错过林涛取得的任何成绩,除了妈妈实时播报外,几乎每一个来她家的叔叔阿姨都会聊起他。
钢琴十级,奥数冠军,上大学第一年就拿到全国英语演讲比赛亚军……只要林涛尝试过的东西,基本都做到了最好。
林涛确实很牛,但江黎对他那些花花绿绿的成就丝毫不感兴趣,她只羡慕是他高三被保送北清,提前脱离苦海。
“你一定行的。”张璐说。
“额?”江黎没听懂张璐的话。
“从站在这里,你的眼睛没离开过最上面那排,你一定很想通过保送考试吧?”
“嗯……算是吧。”
“其实,保送和高考是只是我们通往大学的两条道路,没有优劣之分。”
“我知道,但我怕自己坚持不到高考。”
一个看上去无坚不摧的女生突然示弱,张璐不知该说什么,也许现在她最想听到的是这句话,“以你的成绩,一定能顺利拿到保送名额!”
“借你吉言,”江黎笑笑,“你呢?”
“我都行,保送更好,高考也行。不过有你们在,我应该保送无望。”
“保送名额又没写谁的名字,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会花落谁家。”
“你不用安慰我,我不在意这些。这段时间虽然难熬,但一想到明年九月份可以去南方看山光水色,闻鸟语花香,就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张璐说话时语言轻快,面带微笑,仿佛已置身美景之中。
“哈哈……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很容易满足,只要有一点甜头,哪怕是虚幻的,我就能活下去。”
江黎的心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疼得她眼泪差点掉出来,“这样……挺好,容易满足的人都很宽容。”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点。除了去南方这件事,其他事情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这么喜欢南方?”
“最近才有的想法,我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残酷的现实逼迫张璐在内心构建了一处世外桃源,可南方真的能实现她泛舟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诗意生活吗?
江黎不这么觉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是江湖就会有残酷,南方虽美,但在本质上和北方并无区别。
不过,江黎看破不说破,她不想破坏张璐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光亮。
“南方那么大,学校那么多,你想去哪里?”
“具体考哪所学校还没有想好。”
“目标清晰了,才会有前进的动力。不如我们在光荣榜上标注一下自己的理想吧。”江黎在保送区域画了一个椭圆,“明年高考后,我的照片要贴到这儿。”
“我就定这儿吧。”张璐指着光荣榜最后一排说。
“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如果你想在考到这个分数,就得把目标定在这个位置。”江黎握着张璐的手,垂直向上移了两排。
“那我要来这儿。”张璐笑着又把手往上移了两行。
“干脆来陪我吧,反正也不差这一行。”江黎把张璐的手移到了她画的椭圆形里。
“陪就陪,谁怕谁。”
那一刻,她们无畏无惧,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们的。
在江黎的鼓励下,张璐尝试着振作起来。她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心理咨询室,敞开心扉,和老师畅谈那些困扰她多年的秘密。
几次下来,她脸上的阴云逐渐散去,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上课也不再发呆了。
这些转变,江黎看在眼里,她以为以张璐的意志力一定能熬过剩下的半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恋爱风波快要过去时,关于张璐的又一新闻再次沸腾了校园。传说张璐妈妈未婚先孕生下张璐,张璐奶奶觉得这种行为有辱门风,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张璐爸爸遵从母命,抛弃母女俩,另娶他人。妈妈因此迁怒于张璐,对她不闻不问,后来索性远走他乡,留她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没人知道这些信息是真是假,但张璐成了大家口中“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孩子”。
年少的心总是很敏感,她们经得起谩骂,却经不起同情。这件事成了压死张璐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璐获知“新闻”的第三天,老古董临时决定进行课堂小测验,测验进行到一半,张璐突然站起来质问老古董:“卷子是谁出的?出这么难还让不让人做了?”
老古董的霸气众人皆知,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么说话。张璐语出惊人,震惊了教室里的所有人,包括老古董。
“不会做,是吧?拿着卷子上这儿来做,我教你。”老古董拍着桌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除了拍桌子、罚站,你还会什么啊?你根本就不是老师,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魔鬼,专门来折磨我们的大魔鬼。”张璐说得理直气壮,言语间没有一丝恐惧。
“那你觉得老师应该是什么样的?”
张璐歪着头,呈思考状,“老师应该是宽容的……善良的……讲道理的……对,最重要的是懂得关心学生。”
“既然你这么懂老师,下节课你来上。”
“哈哈……你会后悔的,我上去了,以后就没你什么事了。”张璐笑得像个孩子。
老古董终于意识到张璐的反常,问道:“你叫什么?”
“你说我叫什么,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是我老师?”
老古董没再追问下去,他悄悄示意门口第一排的男同学去找周建国。
教室顿时变成了马蜂窝,到处都是嗡嗡的声音,同学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而张璐好像被一块无形的隔板隔离在同学们的世界之外,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玩弄着手里的自动铅笔。
江黎看了一眼前面的孙昊,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周建国快步走进教室,简单地问了张璐几句话,张璐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最后他拍着张璐的肩膀说:“咱们今天不上课了,我送你回家。”
张璐双手抱肩,惊恐地看着周建国大喊:“别动我,你再动手动脚,我告你非礼。”
“张璐,我是周老师。”
“我知道,上次你骗我,害我被大家骂。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
“张璐,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孙昊及时替周建国解围。
张璐迟疑了一下,歪这头,带着哭腔的说:“孙昊,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我讨厌你。”
“我跟你是一伙的,听话,我们去吃好吃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张璐破涕为笑,“我们去吃啥?”
“吃你最喜欢吃的汉堡。”
“好贵,我还是忍忍吧。”
“我有钱。”孙昊哽咽了。
“嗯,我就吃这一次,以后再也不吃了。”
张璐拉着孙昊一蹦一跳地出去了,周建国低着头愁眉不展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节课就这么过去了……
张璐精神失常的事情在杰硕引起很大的轰动,校领导一边封锁消息,一边要求各班老师务必查清“谣言”的散布者。
老师们逐个调查,从信息末端捋到源头,发现始作俑者是心理老师的女儿吴思。
但吴思坚决不承认自己散布谣言,第一这件事她只跟一个同学提过,并且叮嘱过对方不要说出去,根本不存在“散布”这一说法。
第二这些事是张璐亲口和她妈妈说的,是有根有据的事实,不是无中生有的谣言。至于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她也不知道。
听到吴思的这一席话,江黎替张璐感到难过。她曾视之为救命稻草的老师原来是个口无遮拦的家庭妇人,她白天和张璐谈心,晚上回家和家人谈张璐的心事,俨然不把自己当心理老师。
这还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没人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们,都没意识到保护学生隐私是一个老师的职责,更是一个心理老师的职业操守。
事情最后以学校通报批评吴思结束,被通报那天,吴思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恶意。”
孙昊让张璐一个人承担早恋错误没有恶意,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张璐摇头叹气没有恶意,同学们谩骂嘲讽张璐也没有恶意……
大家都无意伤害张璐,可张璐的精神却受到了重创。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老师们还没来得及思考,事情便被淹没在朗朗书声里。
事情发生后,心理老师还是心理老师,吴思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课,只有张璐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