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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王佐之才

深秋时节,天高云淡。

帝都西郊,郊外,岘山山路。

明亮的朝阳,却根本挡不住冷瑟秋意。

清晨的最后一抹薄雾,融入进了晕黄、微弱的秋日日光里,形成了一层格外湿润的薄膜,氤氲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只见得,万里无云,遥远的天际一端。

云层渐渐地变厚了,将愈发惨淡的日头,彻彻底底,吞噬进了无尽的阴暗之中。

冷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卷着地面上的无数落叶,在空中肆意飞舞着,簌簌作响。

忽然,成千上万的枯黄落叶,飘落下来。

来自于不同地方、不同颜色的萧萧落木,凭借着瑟瑟秋风的风力,纠缠在一块。

无数落叶,在极端压抑、窒息的空气中,歪曲地扭动着,展现着不同层次的苍凉。

绵延百余里的岘山山脉,是一道一道连绵起伏,源源不绝,粘连在一处的原野。

尤其是,山原以北的芒、砀二山,遥遥相望,其间峻阪相连,恍若一体,时人将这一大片的山岭,统称其为“芒砀山”。

这片苍苍茫茫,苇草丛生的山泽密林,其中不乏起伏、舒缓的大量草地,是各类野兽生存、聚集的上好水草之地。

同时,这里,芒、砀二山,亦是春秋两季,便于帝都皇族勋贵、将种子弟,于此驰马狩猎,弯弓射大雕的佳场胜地。

西去帝都的岘山山道之上,起伏不平。

一支五、六骑左右的骏马马队,正在兼程疾驰,夹马前行,卷起了漫天的沙尘。

“哒哒哒……”

马蹄踏踏,此起彼伏,震碎了郊外旷野的宁静,敲打着无数人儿的心坎,生出阵阵锥心之痛,也搅动着他们的心头血。

这支仅仅才五、六余骑的骏马马队,犹如一股横掠天穹,气势沉沉的暴烈飓风,化作了数道凌厉、疾猛的黑色箭影。

数名精壮骑士,驾驭着各自座下的骐骥良驹,在一马平川的空旷原野之上,似雷声滚滚,往来如风,呼啸着,席卷着。

那些骏马的马速,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放缓与减慢,还是一如既往,风驰电掣。

顷刻间,十余只矫健、雄壮的骏马马蹄,如同无数滴密集的雨点一般,上下起伏,既紧致而又沉重,打着整齐的节拍,络绎不绝,敲打在平坦无奇的地面上。

其实,从马队整肃奔驰的阵势来看,不难看出,这不是一支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寻常马队,骑术也不会如此得精湛。

虽然,这支轻骑马队,没有高举旌斾旗号,没有顶盔贯甲,全部身着布衣便装。

但是,单从他们策马驰突的气势上一看,就可以判断出来,这支五、六余骑的轻骑马队,分明就是一支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娴熟掌握马战冲杀的军中骑队。

没错。

这支仅仅由五、六名军中骑士所组成的轻骑马队,正是一支隶属于大秦摄政王萧弈麾下的精锐卫队,——“玄甲亲卫”!

“嘶——”

正当此时,一声响亮、清厉的马儿嘶吼,冲天而起,直刺云霄,盘旋于天际顶端。

只见,那匹通体墨黑,四蹄雪白的“踏雪乌骓”,扬起四只洁白似雪的马蹄。

一匹雄骏宝驹,疾如离弦利箭,于短促的一瞬息内,跃出丛丛马群,以一种给人无法追上的恐怖速度,向前狂飙飞驰。

马蹄所过之处,卷起漫天尘沙,遮蔽天幕。

在这匹雄骏战马的马背上,一个英挺孤绝,清逸傲岸的高大人影,身形岿然不动,犹如巍巍山岳矗立人间,平平稳稳。

此刻,那匹“踏雪乌骓”上方,身为大秦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殿下。

萧弈一袭玄色长衫,头束纶巾,右手轻轻拽着一条马缰。他的左手,却随意挥舞着一根纤细、柔韧的马鞭,凭借着无比娴熟的骑术,迎风策马,纵马驰骋。

扑面而来,劲急似刀的寒冽秋风,呼呼大作,卷起了大秦摄政王那一身崭新、飘逸的玄色长衫,发出猎猎作响之声。

远远望去,萧弈衣袂飞舞,临风跃马。

大秦摄政王整个人的身影,特别像一只临风剔羽,翱翔九天的黑鹰,俯视万千。

策马狂暴飞驰当中,大秦摄政王萧弈,面色平静,沉沉如水,始终一骑绝尘。

他那一对明澈、漂亮的眼眸,倏然高高挑起,上翘的双眸眼尾,仿佛是两只微微张开的凤爪,飘逸且又不失潇洒气度。

那一束凌厉的目光,散发着无比慑人的寒芒,就连萧弈脸庞上的那一抹淡笑,也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几分森然。

骤然间,大秦摄政王萧弈那原本凛冽、冷峻的眸光,顿时敛去了所有的光彩,复归于沉静、平淡、幽邃的黑暗,宛如一方风波不兴,浓雾笼罩的深渊古潭。

可以说,此时此刻,骑于“踏雪乌骓”之上,策马扬鞭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威势赫赫,气势凛然,不减雄风之气概。

虽然此刻,萧弈没有重甲佩剑,身披战袍,还是依旧难掩英风锐气,恍如当年那个叱咤风云,气吞万里的盖世英雄。

祭祀景陵陵园过后,一众宗室诸王、王妃,在景陵休息一夜后,相继离开了景陵陵园,顺着岘山山路,启程返回帝都。

诸王、王妃启程之时,萧弈告诉妻子元清柔,让她跟随着这一行皇家车队,先行回京,自己随后就到,让她不必担心。

元清柔知道,自家这位夫君,多年以来,一向有策马田猎,体察民情的习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夫君多加小心,不要耽误太多时间,早点儿回府。

随后,这位摄政王妃,便登上了专属的王驾马车,跟随着皇室车马,缓缓回京。

当妻子与各位弟弟、弟妹,启程返京后。

萧弈当即带领五、六名“玄甲亲卫”,轻装简行,乔装出动,一路策马疾驰,沿着绵延百余里的岘山山路,长驱直行。

眼看日近正午,太阳的光线,渐渐缩小。

空旷无比的茫茫天穹,黑云层层密布,天色惨然黯淡,尽是一大片天地失色,萧瑟凄寒的灰暗,看不到一丝的明朗。

这个时候,萧弈一行五、六余骑,驾驭座下骏马,缓缓策马驱驰,行至了一片僻静的区域,走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村。

此处,另外一条清澈、汩汩的小溪溪流,顺着右边的一道山谷,涓涓往外流出。

那流淌而出的无尽溪水,全数汇入进了不远处的一条河流当中,——“归玉河”。

正因如此,此地的地势,显得很是开阔。

乍一看上去,这处小小山村,大约有一、二十户人家。那里的房屋茅舍,大多都是依山而建,傍水修筑,清溪绕孤村。

并且,在那条“归玉河”的小河岸边,错落着数亩田地,有一两个普通农夫,正牵着两头健硕的大黄牛,辛勤耕种劳作。

草满池塘水满陂,

山衔落日浸寒漪。

可以说,大秦摄政王萧弈,戎马半生,叱咤风云。他这一辈子,什么样风雷激荡,天翻地覆的大场面,没有见识到过。

这位纵横九州,横扫群雄,被四海诸国冠以“人屠”之号的天下第一战神,在其戎马倥偬,铁血征伐的前半生里,目睹过许多难以忘怀,甚至触目惊心的场景。

他见证过金戈铁马,流血漂杵的沙场豪情。

见证过巍巍宫阙,朱门阁楼的帝都繁华。

也见证过黄沙万里,西风残照的北方塞外。

更见证过觥筹交错,丝竹绕耳的豪门风情……

可是,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席卷八荒,对待敌人,从不心慈手软,狠辣无情的大秦摄政王,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鸡犬相闻,男耕女织的乡野风光。

因此,当萧弈目睹眼前的这一幕后,不禁耳目一新,不禁被面前这幅田间耕作的唯美画卷,深深地吸引住,难以自拔。

与此同时,看到这么一位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的英俊男子,单骑驰马,缓缓经过。

他整个人,鲜衣怒马,身后还跟随着五、六名随从。尽管此人的身份,难以辨别,但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想到这里,刚刚那两名还在牵着大黄牛,辛勤耕作的农夫,都停下了手中的伙计,默默不语,注视着高踞马背的萧弈。

或许,萧弈发觉出来,他们在看着自己。

故而,微服出行的摄政王,心里暗想,自己走了这么大半天,倒是有些口干舌燥,还是打听一下,附近有什么可以歇脚的地方,准备休息一会儿,继续赶路。

于是,萧弈打马上前,清了一清嗓音,尽量压低自己的声线,用一种略微平和的口吻,向那两名农夫,开口询问道。

“老人家,这附近,可有什么歇脚的地方?”

一听这话,那两名农夫,瞬间恍然大悟。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农夫,立刻应道。

“这位公子,不远了,就在我们村子前面,您顺着右边那条小溪,一直往前走,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旁,有一处草庐,名为赏雪庵,您可以到那儿歇上一歇。”

萧弈闻言之后,不免有些诧异。按照他的推算,应该还有一段路程,没想到这就到了,近在眼前,而且就在自己前方。

“多谢老伯。”

谢过农夫后,萧弈端坐马背,双腿轻轻一夹马腹,缓辔徐行,出村沿着那条小溪,没走多远,大约也就走出了数十步。

突然,策马缓行不久,萧弈一眼望到。

那条小溪溪流岸边,一棵两人合抱粗细的参天柳树,旁边是一所由篱笆围合而成的狭小院落,总共有三、四间房舍。

中间的一处草庐,在数间茅舍的簇拥、拱卫下,矗立当间,显得分外扎眼。

并且,在那一片古朴院落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甚为热闹非常,打破了乡村的宁静。

除了孩子略多一些以外,摄政王殿下眼前的这所院落,炊烟袅袅,与一般的山村人家,并无什么区别,只是其中之一。

片刻后,萧弈执辔立马,游目四望,莫名有些觉得,眼前的这幅图景,跟自己想象中的神仙居所,相差得可是有些远。

沉思了一会儿,萧弈轻握马缰,渐渐放下那根马鞭,缓缓转过头去,面向身后五、六余骑,神色严肃,声音异常清冷。

“好了,尔等在此等候,本王去去便回。”

“是,大王——”数名玄甲亲卫,沉声应道。

随后,萧弈翻身下马,命令一名亲卫,接住了骏马的缰绳,将自己的那匹“踏雪乌骓”,拴在旁边的一根马桩子上。

紧接着,萧弈目色平缓,理了理自己那一袭玄色长衫,展了展玄衣衣袂,基本稳定住了本人的心魄思绪,沉静了下来。

此刻,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一点一点,迈开脚下的雄劲步伐,健步如飞。那一双铁靴,铿然生风。

旋即,萧弈缓缓前行,穿过了那三、四间平平无奇的茅屋房舍,掠过了那一个个天真幼童的稚嫩身影,好似闲庭信步。

来到草庐门前,萧弈驻足站定,负手巍立,微微抬起了眼帘,打量着这间草庐。

大秦摄政王那一对犀利、冷冽的乌瞳眸子,随意地扫视了一眼面前的这间草庐,目光如炬似刀,绽放出了无限的光芒。

然后,萧弈深深吐纳,立刻回复了心神,轻轻放缓脚步,近乎无声,走入了那间草庐的庐门里,越过了那草庐的门槛。

……

可是,在他走进了这间草庐的那一瞬。

萧弈,这位权倾天下,威名赫赫的大秦摄政王,不免顿感有些失神,产生了一阵短暂的遐想。他的脑海中,浮想联翩。

因为,这间草庐里的气氛,清幽淡雅,古色古香。似乎,此处并不是一家寻常、普通的乡村居所,是一处世外桃源。

所以,当萧弈刚刚步入草庐庐内时,他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种彷徨、恍惚之感。

萧弈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好像是走进了妻子元清柔所居住的“玉琼苑”暖阁。

一样的清幽淡雅。

一样的书香四溢。

顺着大秦摄政王的一束视线,萧弈极为清晰、细致地发现,他看到了,看到了。

这间不大不小,清幽寂静的溪畔草庐,屋内虽不是多么富丽堂皇,陈设却是布置得异常简易、素雅,散发着只有诗书簪缨之族,才能拥有的清香扑鼻气息。

只见,草庐之内,最为正中的位置,疏落有致,排列着一张甚是普通的绿玉案几。案几前方,齐齐铺着一方雪白的蒲团。

另外,那张绿玉案几上面,放置着一盘做工考究,质地精良的红木棋枰,还有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精美茶具,一应俱全。

北面帷墙墙上,赫然醒目,悬挂了一方特制的巨大红木棋盘。棋盘两侧,各站着一名幼小棋童,静静观察着眼前棋盘。

同时,案几的旁边,摆放着一个红泥火炉,上面架着一鼎银制茶壶,青烟缭绕。

“咕嘟咕嘟”。

当时时,在熊熊炉火的燃烧之下,那鼎银制茶壶,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啸鸣,壶中开水沸腾。浓郁的茶汤,滚滚向上翻涌。

另外,草庐内的情况,可谓一目了然。

绿玉案几,红泥小炉,一盏一壶,红木棋枰,旁边还放着两、三册线装古书。

一间小小的草庐,书香弥漫,茶香沁脾。

此刻,在那张绿玉案几跟前,一位气宇轩昂,儒生模样打扮的清俊隐士,好像旁若无人的样子,慢慢地研茶、烹茶。

但见,这位长相清俊,气度不凡的年轻隐者,身穿一袭青衣直缀,头戴一束青色方巾,形相清癯,身材高瘦,风姿隽爽,萧疏轩举,带着书卷气,大有一种湛然若神,风流倜傥的方外名士之风采。

也许,是听见了从门外传来,渐渐而近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竟然是越来越近。

这位伏于案前,还在研茶、烹茶的青衣名士,霍然抬头,目光所及,望了过去。

不过,当萧弈那道修长、英挺的身影,以及这位大秦摄政王雄姿英发,威势凛然的容颜,映入他的眼帘的那一刻。

青衣男子的面色神情,不由恍惚了一下。

刹那间,他的脸上,骤然划过了一丝隐隐的愧色。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龙凤之姿,天目之表吗!这不就是世上奇男子吗!

与此同时,萧弈在看到眼前这位青衣男子之时,也不禁于自己的内心深处,轻轻发出了一声惊叹,像是深交许久一样。

如此超凡脱俗,清新俊逸的气度,确为世间少有罕见,难道此人是来自天上的“谪仙人”,风流冠绝寰宇的“一代儒圣”吗?

就这样,二人四目相对,居然一见如故。

草庐中的这两人,身份俱是不凡,一个是雄冠九州,威震四海的大秦摄政王,一个是风流儒雅,文质彬彬的青衣谪仙。

虽然,此次,是这两人的首次见面。可是,单单从他们互相看向对方的眼神,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萧弈逐渐缓过心神,从无穷无尽的美好遐想中,抽身出来,向着那位青衣男子,俯低身子,拱手一礼。

“这位兄台,在下路经此地,略有疲惫,才不得不叨扰尊宅。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兄台宽宏大度,莫要怪罪小可。”

见此情形,那位青衣男子,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具,方才站起身来,作揖回礼。

“岂敢岂敢?贵客驾临寒舍,蓬荜生辉。”

“阁下请坐——”

“多谢兄台。”

一番作揖行礼过后,青衣男子抬起右手,指了一指面前的蒲团,敬请萧弈坐下。

萧弈也不客气,一番致谢过后,两膝微微一屈,跪坐于脚下的那方雪白蒲团上。

草庐内,一袭玄衣,一袭青衣的两位男子,相对而坐。整个草庐,风骨油然生。

二人坐下,正好此时,红泥小火炉的滚烫开水,已然煮沸,冒着一股扑面热气。

于是,这位青衣男子,轻轻提起火炉上架着的那鼎银制茶壶,冲了两盏清茶,送了一盏茶汤,慢慢递到萧弈面前。

“有劳兄台。”

答谢过后,萧弈也不说话,只是举起手中茶盏,微微仰首,啜饮了一口盏中清茶。

这一刻,两人皆是相对跪坐,静静饮茶。

一盏茶毕,萧弈缓缓放下茶盏,目光沉毅平静,一动不动,凝视着对面那个潇洒、倜傥的青衣男子,忽然开口问道。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不知可否告知在下?”

一听这话,青衣男子怔了怔,旋即一笑。

他的神情,在这一刹那,彻底放松了下来,笑吟吟地看着对面那位英伟挺拔,极具龙凤之姿的玄衣男子,表情甚为松弛随意,嘴角带着微笑,应声回答道。

“不瞒足下,敝人姓宁名崇,表字子阳,年方二十有七,南州荆襄人士,自幼随家父游历,寓居于此,已有十年光景。”

在这位名叫宁崇的青衣隐士,自报家门之后,萧弈心中的一股好奇心,油然而生,略略抬头,望向宁崇,再次微笑道。

“虽说帝都繁华,居大不易;可是,某观先生此间居所,却过于清贫。不知,先生为何不留在故乡,而要寓居此处呢?”

没有想到,当萧弈问完以后,宁崇却是面带微笑,摆了摆右手,反而开始侃侃而谈,说出了一番很是玄妙的寥寥数语。

“足下此言差矣。茅庵虽小,却天地广大。”

又见得,萧弈眉尖一挑,鼻翼翕张,双手扶在绿玉案几上面,面有一丝疑惑。

“此话怎讲?”

思忖了没有一会儿,宁崇顿了一顿,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草庐门外,惬意说道。

“使君难道不知。这茅庵,既是赏雪庵,又是听雨轩,而且还是避风阁啊。宁某安居此间,望乾坤之回转,观风云之变幻。其形虽小,却也是有容乃大啊。”

如此安贫乐道,通透豁达的处世情怀,并非世间常人所能具备的。只有这样的方外名士,一代儒圣,才会有此风采。

一席绝美言语,听得萧弈如痴如醉,完全沉浸到了一片虚幻、飘忽的梦境当中,于云雾缭绕间,信马游缰,策马扬鞭。

而且,从宁崇的一番话,萧弈内心深处,也能隐隐发觉出来,此人的与众不同。

自己面前这个一袭青衣,风神俊朗的方外隐士,在他那看似清瘦、文弱的儒生外表下,却暗自蕴藏着一颗万丈雄心。

“先生,在下有一事不明。吾观阁下言谈,实乃世间少有大才。先生既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不出山入仕,报效朝廷,施展这一腔的才华、抱负,致君尧舜;竟甘愿于此隐居山林,泯然众人啊?”

出山入仕?

这个想法,十年来,宁崇不是没有想过。

今天,萧弈再次抛出这个话题,这位青衣隐士的清俊脸庞上,不由浮现出了一丝怅然神色,瞬间自嘲一笑,淡淡说道。

“使君谬赞了。”

“如今,满朝文武,皆出自世族豪门。在下心高气傲,狷狂不介,不愿向那些大人物们,摧眉折腰,从而谋个一官半职;同样,我也不愿像那些寒门子弟一样,十年苦读,科举入仕,一辈子墨守成规,碌碌无为,于国家毫无建树。”

略微停顿后,宁崇不慌不忙,沉稳说道。

“在下既然要做,就要做一位佐世之才!”

佐世之才!

这是何等远大的志向,何等齐天的抱负。

叱咤风云,戎马半生的大秦摄政王,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豪言壮语,竟是出自一位闲云野鹤之口,一个书生的口中。

故而,萧弈一惊一愕,面色迅即平缓,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心中好奇愈发强烈,注视着一身青衣的宁崇,霍然开口。

“先生既自诩佐世之才,不知对当今天下大势,有何看法?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看见眼前此人,竟向自己咨询天下大势。

宁崇登时面容清濯,顿了一顿,一束目光深处,透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伸手一摸额角,浅笑一声,正色开口。

“赐教不敢当。”

“在某看来,本朝自文成皇帝立国以来,朝廷即肆志中原,东荡西除。而今,历数载之期,终于一统中原,南楚、西越、东赵三国皆灭,群雄翦除,四海归于大秦旗下。唯有北胡诸部,依旧猖獗于沙塞朔漠,实为国朝心腹大患。”

一番高谈阔论,犹如大河之水,滔滔不绝。

“先生高屋建瓴,一下子说到点子上了。”

萧弈微微挑眉,声音虽然比较低沉,却略带着一丝赞同的语气,倒是颇感兴趣。

此时,宁崇提起茶壶,斟满了一盏清茶,平端茶盏,独自饮了一口清茶,然后放下茶盏,面容清湛,继续开口说道。

“只不过,在下对于朝廷针对北疆的方略,不敢苟同。在敝人看来,出师北征,并非唯一良策。邦交之计,远胜刀剑。”

这句话,一经说出。

大秦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英雄摄政王,神色肃然,容貌冷峻。那种威严、决绝的气势,与生俱来,呼之欲出。

随即,萧弈眸中目光,骤转凌厉噬魂。

他的眉棱骨骼间,不动声色,微微耸动了一下,轻轻抚了抚薄唇,只是轻描淡写,“哦”了一声,斩钉截铁,断然说道。

“非此不足以克敌也。戡乱,唯有如此。”

“北胡蛮子虎狼成性,素无信义可言,且又不知餍足,贪得无厌。此时倘若退却半步,更改了太祖定下的国策,他日北虏必得寸进尺。他们不会认为,这是大秦宽和仁厚,而是委曲求全的软弱。”

“因此,只有以我大秦横扫诸国的强悍军力,以我王师雷霆万钧的凌厉攻势,一举犁庭扫穴,灭其军力,毁其根基,才能最终廓清沙漠,平定边患。不然,若等上个数年光景,北胡恢复元气,卷土重来;到时,朝廷必将遗恨终生。”

不得不承认,萧弈的这么一席话,极尽天下第一战神的霸气、决然,以及大秦摄政王的不怒自威,还有横扫千军之势。

可是,谁曾料到。摄政王萧弈话音甫落,坐于对面的青衣宁崇,不禁淡然一笑。

“使君,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难道,足下只看得到眼下的胜败吗?”

“某愿听先生高见,请讲。”

萧弈小心翼翼,扬起右手,平平向前一伸,示意对面的宁崇,继续阐述其高论。

“高见倒是谈不上,只不过,愚有片言,还望足下明察秋毫。”宁崇稳稳端坐着,双手交相一揖,言辞极尽谦逊、恭谨。

“恕我直言。朝廷连年于草原用兵,大举征伐漠北,破北虏易,服北虏甚难哪!”

“北胡自恃大漠苦寒,孤悬塞外,不宾王化已久;虽今日破之,难保日后不会继续作乱。若朝廷北伐之后,大军回师,北虏趁着此喘息之机,必会聚集部众,再乱边庭,我朝后顾之忧,终不能解。”

“故而,依余愚见,平定北疆边患,未必非得动用刀兵。我朝完全可以依计而行,分化北胡诸部,不战而屈人之兵。”

一语言罢,萧弈骤然昂首,一对眸子当中,惊异之色越发赫然醒目,缓缓看向了宁崇,语气真挚诚恳,微微一笑道。

“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同样,宁崇也是面带笑意,坦然自若,直视着大秦摄政王那一双明亮眼眸,语气不急不缓,口若悬河,徐徐说道。

“胡人一向贪婪无道,欲壑难填,常年寇乱边境,剽掠城镇,无非是看中了中原内地的金银财帛,子女人口。因此,吾有一条‘五饵之策’,或可事半功倍,彻底瓦解北胡王庭内部军心、士气。”

“何为五饵之策,请先生速道其详。”萧弈兴趣更浓,忙不迭地追问问道。

突然,宁崇哈哈大笑,悠哉悠哉,说道。

“所谓五饵之策,一言以蔽之,实属羁縻之策矣。或者说,乃是一条诱降之策。”

“简而言之,此计,即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美食珍馐,以坏其口;赐之音乐、舞蹈,以坏其耳;赐之高堂、邃宇、府库、奴婢,以坏其腹;至于北胡来降者,主上应以召见亲幸,相娱乐,亲酌而手食之,厚待北胡子弟,以坏其心;故而,此为五饵之策也。”

听着宁崇妙语连珠,一字一句,侃侃而谈,阐述着这条“五饵之策”的具体内容。

身为大秦的摄政王,萧弈如沐春风,手执茶盏,一边饮着盏中清茶,一边频频点头,醉心其中,对于这“五饵之策”,表示深深的赞许,从内心里认可了。

不等萧弈放下手中茶盏,宁崇接着刚才陈述“五饵之策”的余音,继续滔滔不绝,开始了一番全新的言论,又开口说道。

“此外,漠北王庭,虽苦寒僻远,却占据地利之便,时时窥视中原,狼子野心。”

“倘若北胡大举进犯,我朝边境大军,应坚壁清野,断绝与北地的一应贸易,封锁榷场,死守各处堡寨,不让一粒米流出大秦国境,不让一颗山盐换得口粮。”

“而后,吾方边军将士,只须固守一冬,则北胡军中的老弱病残,定将饿死两成;如若可以守住三冬,北胡铁骑固然勇悍、野蛮,却万万抵挡不住,其后方意欲啖其血肉,果腹充饥的饥民啊。不出一年,王庭必然大乱,陷入绝境之中。”

“届时,朝廷遣一上将,率领数万铁骑,趁其内乱,北出河朔;其后,国朝另派一员大将,亲率一支轻骑,深入敌境,远袭北胡王庭。如此一来,我军两路并进,前后夹击,旌旗遥指所向,出奇兵袭之,则北地追杀盛景,即可重现。”

说到此处,萧弈的面容神色,转而愈发凝重,攒眉抿唇,一语不发,将宁崇的每一个字,全部都放在心中,细细咀嚼。

宁崇收言之后,萧弈本人,却是浑然不觉,兀自静静沉思,面部表情变来变去。

这位大秦摄政王,他的左右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手心里面,满满都是汗水。

确实,宁崇提出的“五饵之策”与“固守三冬”,字字珠玑,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这两条计策,不正是大秦摄政王萧弈多年以来,苦苦追寻,求之不得,一条能够一劳永逸,平定北方胡虏边患,维护大秦天下共主,凌驾于诸侯的奇谋良策。

——以“华夏大地为中央,四方夷人兄弟为边陲”的天下大一统格局,不谋而合。

这时,只听见,“啪”的一声,突兀而起。

萧弈面容平静,眉目轻轻舒展,缓缓抬起右臂,掌风齐齐落下,轻轻一拍案几,不由自主,击节赞叹,傲然大笑起来。

“好啊,子阳先生此言,当真是治世良策,好一个王佐之才,果然是当之无愧。”

“在下佩服,实在是佩服啊。”

半晌,一袭青衣的宁崇,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萧弈一番。

忽地,宁崇双手相合,举过头顶,躬着身子,对着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深深施了一礼,郑重说道。

“草民宁崇,参见摄政王殿下千岁——”

尽管此番出京,祭拜景陵陵园,是微服出行,乔装打扮;萧弈自我认为,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可谓天衣无缝。

可是,即使这样,却还是让人一眼认出。

不过,萧弈何许人也?他到底还是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大秦摄政王,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镇静。

只见,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一代战神,面色平静似水,足不动身不揺,坦然受礼,口中却是带有疑惑的语气。

“子阳先生,你,何以断定本王是……”

熟料,似乎是提前知晓,有似乎是未卜先知,这位摄政王殿下,会有如此一问。

因此,当萧弈问出这句话后,宁崇豁达一笑,神态安然自若,十分得超然物外。

“实不相瞒,大王一进寒舍,草民便已经认出来了。还请大王,宽恕草民无礼。”

紧接着,萧弈先是微微一怔,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随即便是爽朗一笑,恍然大悟,很是轻松、畅快地说道。

“原来如此,子阳先生,果然一双慧眼。”

倏然间,萧弈一拍桌案,面溢喜悦之色,缓缓起身,面向宁崇所站的位置,双手相拱,长施一揖,正色地向下拜谢。

“先生确是无双国士,旷世奇才,未出茅庐,已知天下大势,真万古之人所不及也。今日,先生的一番话,令孤茅塞顿开,使本王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终生受用不尽。宁先生,请受萧弈一礼……”

一礼谢毕,宁崇急忙伸出双手,一把上前,轻轻扶住萧弈两条臂膊,还敬一礼。

“哪里,哪里?宁某虽身处草庐,隐于乡野,却也早已有所耳闻,大王身为帝室贵胄,威名赫赫,雄才大略,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若渴。今日一见,殿下果真是人中之龙,天选之子!”

话至此处,萧弈满面镇静,神情凛然,蓦地背过身去,双手负于身后,极具庄严、肃穆的赫赫威势,在不大不小的草庐内,悠悠转了两圈,来回地踱步着。

然后,萧弈渐渐转过身来,一双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深邃眼眸,凝视着那位青衣国士,足足半晌,久久都没有开口。

这个时候,大秦摄政王萧弈,再次躬下身子,深施一礼,带有一种敬畏之心,与礼贤下士的态度,语气笃定地说道。

“先生,自九州分崩,中原离乱,天下豪杰并起,群雄竞相角逐。我大秦男儿,崛起关陇,筚路蓝缕,势力远不及其余三国,而终能灭南楚、亡西越、平东赵,扫平三国,一统中原,何也?既靠天时、地利,更多的是,得益于人谋啊。”

“本王戎马半生,征战无数,麾下坐拥百万之众,铁骑成群,其中不乏雄师劲旅,当世名将。可是,这么多年,本王心中唯一的遗憾,在孤的帐下,始终缺少一位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的军师啊。”

“本王身为天朝上王,志在平定天下,一统山河,不愿袖手度此一生。当今圣上聪慧睿智,有心造福盛世,孤岂能让陛下在这条路上,独自前行。所以,本王愿为牛马走,陪陛下走上这一程。看看我等,能否开创一个清平治世!”

“先生既识时务,蕴大才,自比王佐之才,岂能埋没于乡野,骈死于槽枥之间。”

“今日于此遇见先生,实乃本王三生有幸,况属冥冥天意。弈虽名微德薄,愿先生不弃鄙贱,出山相助,本王当恭听先生教诲,以国士之礼待之,绝不相负。”

此时此刻,宁崇惊得呆住了,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了一股敬服的感触,脸上布满了一种钦佩神色,长身一揖,沉声道。

“崇三尺微命,自幼秉承庭训,潜心经典,虽曾立下治国安邦的宏愿,不想未逢明主,至今依旧寄食江湖,一事无成。”

“在下本一闲云野鹤,承蒙大王厚爱信重,以诚相待,某不胜感激,为图大王之志,兴我大秦基业,崇愿效犬马之劳!”

这么长的时间,萧弈要的就是这句话。

在这一刻,萧弈再也难掩心中狂喜,主动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宁崇的右手,真情流露,似乎有一些忘情,朗声说着。

“吾得宁子阳,譬如腾龙乘云,螭虎得风。即日起,孤拜先生为军师祭酒,赐座军帐,辅助本王协理军务,赞襄政事。”

“本王坚信,有先生出山相助,你我同心,必使海晏河清,天下何虑不平矣!”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当即,青衣方巾,潇洒飘逸的一代“王佐之才”,独立草庐,遥遥俯身一拜。

这一拜,便是一生之诺。

“臣荆襄宁崇,参见主公——”

“为助明公平定四海,一统天下,崇纵九死犹未悔!自此,子阳愿为大王效力。”

……

溪畔草庐庐内,清幽寂静,四下无声。

“滴哒,滴哒……”

庐中,水漏作响。

草庐庐外,瑟瑟冷冽的萧萧秋风,肆意嚎叫着,自溪水水面之上,席卷而过。

天空中,铅云密布。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朝着一望无际的平地,撒将下来。

……

这一日,一袭青衣,出草庐,入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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