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爷爷刚去世不久,我们姊妹几个轮流去陪独居的奶奶过夜,那天轮到我了,刚十岁的我,虎了吧唧的,啥也不怕。
那天天气不是很好,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又阴沉沉,云头压得很低,似要下雨又一直下不下来的样子,让人心里很是烦闷。傍晚时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父母拿着扫帚在扫院坝。九几年的农村,没有那么多电子产品,除了电视机收音机,人们也没别的娱乐活动。因为还不到放电视剧的点,父母也不让开电视,说是要节约用电。百无聊赖中,我就在院子里独自转圈圈玩儿。那天该我去陪我奶奶过夜了,讲真的,我不是特别愿意干这份差事,因我们姐弟三个从小就跟父母住在我父母婚后小两口自己修建的新房子里,跟爷爷奶奶并无多少感情。我爷爷奶奶子女多,他们都有点爱长子疼幺儿,对于处在中间的我父亲,并无多少父母之恩。听我爸说起过,有一次我和我姐掉坑里了,我爷看见了之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拉我们起来,而是扯着嗓子喊远在地里干活的我父母,说:“你那娃娃掉坑里了你们不回来拉一下吗”?我父亲只得放下手中的活儿,匆忙赶回家,把掉在坑里的我们姐俩拉起来。后来我心想,如果那坑里是有积水,我爷是不是也打算置若罔闻?我爷去世时刚六十多,听说得了急病,走得很痛苦,我们白天在上学,没有看到他最后一眼。其实对于我来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几乎没有他的影子。我奶有点嫌贫爱富欺软怕硬,几乎不管我们,所以当我堂姐们提出要姊妹几个轮流陪她过夜的时候,我内心是拒绝的,但我父亲说,不管长辈对我们怎样,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要去计较那么多。闲话暂时不表。
我把猪牛喂好了,就在在院子里消磨时间,我想的是到了九点多我过去我奶家,直接钻进被子里睡觉,就不必过多跟她接触。天已黑尽,我甚至已经忘了那是什么季节,大概是夏末了吧!晚上八点多的样子,天上升起了一轮月亮,不甚明亮,还有一团淡淡的黑晕笼罩着,看起来就像一个长了毛毛的不规则的饼。我听老人说过,他们管这种叫“毛月亮”,阴晴不定的天气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说,像这样的天气,最好不要在夜里出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父母扫着院坝,姐姐在屋里煮饭(农村晚饭吃得晚),我弟不知道疯哪儿去了。我哼着歌,蹲在院子边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过了一会儿,从我们房子下面的池塘里(离我家房子两百多米远),传来了一个女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刚开始我没注意,又仔细听了听,确实是像有人在哭泣。那声音悲悲戚戚,似是难掩心中无尽的哀伤。从我家到那口池塘,需要经过几块田地,池塘两边是小树林,有一面是一个土坡,我们经常从池塘里打水,坐在土坡上洗衣服(小时候家里没有洗衣机)。池塘水很深,我们打水也只敢在边缘浅水区。池塘入口处有一口水井,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九几年特大干旱的时候,我们全村人,就连隔壁村,隔壁镇的人,都去那里打水,靠着那口井,远近人家才免于缺水的困境。
对于那口池塘,我自认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当哭声传来,我就锁定了,它定是来自那里。哭泣声刚开始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紧接着声音慢慢拔高,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变成了凄厉的嘶吼,直直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很难叙述当时的情景,总之那声音就像一个鬼魅,一脸狞笑地站在我的耳边跳舞。刚开始是在哭,哭着哭着又像是在笑,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张怪异的脸贴着我的脸,它的嘴巴咧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像要把我吞没。我吓得大叫一声,把正在扫地的父母吓一跳,他们问我在干嘛。我立马走到父母跟前,颤抖着声音跟他们说:“我听到有人在哭”!我父亲放下手里的扫帚,问“哪有人哭”?我用手指着下面的池塘方向,带着哭腔说:“在那下面,就那水塘下面”。我父母两人对视了一眼,竟然不约而同地大声呵斥我说:“哪有人哭,那是你听错了。”一时间我愣在原地,再仔细听,那哭泣声居然没有了,我不可置信地竖起耳朵再仔细搜索,确实没有了,它在一瞬间竟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我“诶”了一声,挠挠头,心想,难不成我听错了?但是刚才的声音绝对是真实的,它的穿透力和让人不禁汗毛倒竖的凉意,绝不是我神经错乱所产生的幻觉。。我全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内心一股寒意直冲头顶,站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我再跟父母说,但他们始终不信,并说他们都没有听到,肯定是我听错了。我见辩解无用,只得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去了我奶家,晚饭也没有吃。我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还有勇气去我奶家,正常情况下难道不应该回屋子里吗?可能是觉得父母不信我的话,让我多少有点失望吧!
后来我听我身边的亲戚说,那口池塘里死过人,以前有一个年轻的小媳妇跳水自杀了,就在那口塘里。据说那小媳妇没有生育能力,从自己妹妹那里领养了一个儿子,她的儿子我们按辈分还得叫他一声“叔叔”,她对她领养来的儿子特别好,天气好的时候喜欢把他抱在怀里坐着逗他玩。她的婆婆妈个子小小的,是一个很精干的农村妇女,也是个很厉害的主儿。婆媳两人关系一直不好,婆婆总给儿媳妇气受。那小媳妇丈夫大概也不太替她说话,所以自打她嫁过去,也没过过几天高兴日子。有一天午后,这小媳妇给她儿子洗了个澡,还给他穿了身新衣裳,照例抱着他逗了一会儿,然后把他放在院子里板凳旁边。自己则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径自走到那口池塘里,投水自杀了。
这事被她娘家人知道了以后,来了一批人说要让婆婆妈偿命,吓得老太太躲到亲戚家藏了几个月不敢回家,后来这事怎么处理的我也就不清楚了。总之,一条年轻鲜活的的生命,就这样葬送在了池塘深底。她的家人把她的尸体打捞起来安葬了。据说她刚下葬那头三年,家里人总能听到屋里阁楼上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从梯子爬上去看却空无一人。有时候家里人从外面干活回来,还没进屋就听到厨房里面锅碗瓢盆叮当响,进屋一看什么也没有。还有一天晚上,也是毛月亮的天气,半夜三更的我妈听到家后面大马路上有人叫她“二姐,二姐”(我爸在我爷的四个儿子中排行老二,比他小的平辈叫他二哥,所以我妈就被叫二姐)我妈也真是胆大,边应声边往马路上走,走到了刚叫她的声音的地方,却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路边上却有一行大于常人的脚板印(那时候都是泥巴路)。饶是我妈胆大包天,在那一瞬间也被吓得不轻,自那以后再有人夜里叫她她也不敢应声了。
有了这一系列的不正常反应后,村里就有懂行的老辈人说,这恐怕是那小媳妇怨气不散,怕是她还没有轮回投胎呢,得找个人看一下。她家里人赶紧找了个镇上比较出名的风水先生,让他看看这些怪异现象,究竟是不是真的是死了的人怨气郁结作祟的缘故。风水先生应了主家的委托,来到小媳妇坟前一看,便了然于心。他对围观的众人说“这小媳妇死后三年,坟头却寸草不生,这不是好兆头”。说罢,众人才发现,确实,小小的坟头上,甚至坟的周围,都是寸草不生。风水先生要求挖坟开棺,说是里面的尸体,可能已经不是尸体了。于是在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众人掘坟开棺,打开棺盖的瞬间,一股阴气直冲天际。待阴气散尽,众人围拢一看,棺材里面的尸体栩栩如生,竟没有丝毫腐烂的痕迹。尸体的脸上,手背上,都生出了一层淡红色的绒毛。尸体手指甲长得极长,头发也已经长到快到大腿上了。风水先生解释说,尸体之所以发声这样的变化,是因为这里并不是埋尸的好地方,却是养尸的好地方。久而久之,极易酿起尸变,尸体现在已经长出了红色绒毛,如果不除,将会为祸乡里,是一大祸患。结合这三年来家中和左邻右舍发生的种种怪事,众人对先生的话表示信服。风水先生提议一把火烧了尸体,但小媳妇娘家人坚决不同意火化,说是她死于水里,灵魂在寒潭受苦,如果再用火烧,岂不是让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生前已是可怜,再不愿她死后也受折磨。思量再三之后,风水先生只得在尸体的心脏处插上了一把桃木剑(据说桃木可以镇妖驱邪),又在她身上和棺材上贴满了符咒,才又重新合上了坟茔。说来也怪,自那之后,那小媳妇的坟头上长出了一些小草藤蔓,她家里也好,还是左邻右舍也好,不再有各种诡异的动静。
我听到的呜咽哭泣声是源自于我的亲身经历,而小媳妇的死以及她死后的种种怪异现象,我都是听身边人闲聊得来,其中真假,我不好分辨。我也问过我妈,当年是不是真有人在马路边上喊她,她不置可否。我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是在我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却是真把我吓得够呛,连续几年整夜整夜做噩梦,一闭眼就是一具长满红色绒毛的尸体,伸着长指甲朝我扑来,那尸身上还开满了桃花;要么就是梦见有人叫我名字,我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
十五岁那年,有一次偶然经过那小媳妇的坟墓,看到小小的坟包(她生前是个身材娇小的人)周围已经杂草丛生,让我震惊一百年的是,在坟头那杂草之中,真的有一株桃树,时值初春,桃树上还开了几朵桃花。我感觉脑子瞬间炸开了,但是不敢停留,赶紧离开。
后来成年之后,当我对生命和社会有了更多的认识,也经历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当初的那些经历和恐惧也已渐渐模糊。但是那一晚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泣声,和那小媳妇坟头上开出的桃花,我这辈子却再难忘记。现在我想起来这件事,思考了一下那位小媳妇的死,究竟值不值?她的婆婆妈活到了九十五,生前一直健康硬朗,还自己到处找草药卖钱,卖菜赚钱,不愁吃穿。跟我们说话和和气气的,还总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她的丈夫在她去世没几年,又找了一个女人组织了新的家庭,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她领养的儿子,对她连模糊的记忆都没有,她对他的爱,也只能说曾经存在过。活着的人,都活得很好,而她,灵魂在寒潭受苦,终日不得安宁。这一切,自有论说。我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用那样的方式来吓我,我跟她可是素不相识;其次,她的坟头为何会长出桃花?是巧合,还是?还有,她去世后的那两年,为什么会跑到马路边上喊我妈?后来我大概明白了,因为我妈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那小媳妇刚嫁到婆家的时候,受欺负了或者心里有不痛快的,都会来找我妈吐露心事。我妈会宽慰她,说到伤心处,还陪着她抹眼泪。我想当时她大概并没有想伤害我妈,只是她觉得她死了之后,在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还有仅存的一点牵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