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童接过他的行李,引着他到前台办理入住,前台告诉他:关先生已经预定了今天六点的晚宴,请他准时参加。
他拿着房卡,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打开了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呼吸,带有花纹的墙布,欧式帷幔的厚重窗帘,壁龛里的西洋画,一米八的欧式席梦思软床,光影可鉴的木地板,是他做梦都拼凑不起的奢华,是他前二十年生活从未有过的视觉体验,此情此景让他一下子恍惚起来,眼前浮现出老家低矮的房屋、昏暗的房间、母亲终年愁苦的脸,他闭上眼使劲摇了摇头,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调整好自己的思绪。
他摸摸这个,转转那个,小心翼翼地在丝绒沙发上落座,柔然弹性的触感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重重地坐下去感受着回弹的感觉,心似乎也柔软起来,他发自内心地感激女友,他们的生活原来如此天差地别,但是面对他的贫穷,她从来没有表露出半分。他回想着关琳琳在面对自己宿舍时的表现,这个女孩远比他知道的要更珍贵,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希望自己能让她幸福。
在混乱的思绪中,终于熬到了五点,他洗了脸又刷了牙,在镜子面前把头发梳了又梳,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把身上的衣服拉了又拉,把鞋重新擦了又擦,才匆匆走下楼,时间还早,他在偌大的酒店里走走停停,好奇地左看右看,然后站在包间门口等候着。
六点,关爸爸和关妈妈准时出现了。关妈妈保养的极好,看起来比自己的姐姐大不了几岁似的,城里的女人的确不一样,黑色的丝绒旗袍泛着光泽,领边用金线镶了一圈,外面披着紫红色的大衣,脖子上一串珍珠项链,衬的脖颈更加修长,发髻上别着一支金色簪子,这样的雍容华贵压的他把身子都弯了下去。关爸爸中等个子,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宽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目光犀利让他有些不敢直视;舒方源左右张望却不见关琳琳的身影,更加忐忑拘谨起来,虽然做足了心理建设,但真的面对难免还是露着胆怯,预备了几天的开场白他终是没能吐出半个字。
关家父母面色凝重,也并不看他,让服务员上了茶水和点心退了出去。
宽敞的十人包间里,橘黄色水晶吊灯下,三个人离的远远的,气氛又冷又尬。舒方源打算起身添茶,关父轻轻点了下桌面:“小舒是吧?按理说,你远道而来是客人,你坐着吧,我们自己来。”
“琳琳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我们就没让她跟过来,由我们来跟你聊聊。”
舒方源诚惶诚恐地听着。
“你们的情况琳琳也跟我们说了个大概,她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难免有点儿肆意妄为,都是我们当父母的没教好…”
“不不不,琳琳她很好,叔叔阿姨你们误会了。”舒方源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实话,从她说起你们的事起,我们从来就没看好过,我们就这一个女儿,捧在手心长大,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再清楚不过。当爹当妈的总想把最好的给孩子,”说到这里,关父停了一下,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才继续说:“在我们我们这儿,本地姑娘是不会嫁到外地的,不是我们对外地人有什么偏见,不一样的地区,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认知啥的也都不一样,勉强硬凑在一起最终都不会好的。我说的对吗?”
“是的,是的,我同意,我理解。但是,叔叔、阿姨,我是真心爱琳琳,也不是全部都会这样,只要两个人感情好,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去改变。”
“小舒,我直截了当地说吧,你跟琳琳不合适。琳琳,她自己也已经想通了,这次约你来呢,是我们想当面跟你做个了断,把话说清楚,也请你你以后不要再纠缠她。”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琳琳是不可能会离开我的,我,我们…”舒方源激动地站了起来。
关母皱起眉头朝舒方源挥挥手,“有什么话坐下说,声音小一些。”又小声朝着关父嘀咕了一句:什么素质...
舒方源脸色一下子涨青了,不情愿地坐下。
“我早就跟她说过,你们不适合,你爱她?你拿什么爱她?可笑!你拿什么给她幸福?爱她?这种话骗骗她可以,在我们面前就别演这一套了。我们对你够客气的了,你要是个聪明的,就别再在她身上打她主意,更别想着动什么歪脑筋,别以为做过的事别人不知道,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该懂了吧?”关母双手抱臂坐着,冷若冰霜的脸上写满了鄙视和不屑。
舒方源逐渐冷静了下来,他端起茶喝了几口,“我做过什么事了?你们不就是觉得我穷吗?”
关妈妈脸色更加难看,冷哼了一声,“人穷不可怕,心穷最可怕。”
关爸爸给老婆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激动。“小舒,你也别误会。怎么说呢?”他沉吟片刻,“我们毕竟是过来人,为人父母这么多年了,看过的遇过的太多了。也许,我们人生阅历的预见性可能伤害了你,但总好过一场不适合的婚姻带来的伤害。”
到了这时,舒方源忽然变得出奇地冷静,别人的冷眼反倒滋生了他几乎是破釜沉舟的勇气,听着他们的说辞,一句话在他心里一闪而过:语言是人类最大的伪装工具。
虽然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他内心早已提刀愤慨,“叔叔,阿姨,穷,这个字,本身就带有一种不言自明的审判力量。你们的话让我想起一首诗,我背给你们听听。
食肉何曾尽虎头,卅年书剑海天秋。
文章幸未逢黄祖,襆被今犹窘马周。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关爸爸正眼打量着这个小伙子,舒方源继续侃侃而谈,“我承认,我对琳琳除了爱情之外,还存着其他的想法,但是这和你们同样希望她嫁个条件好的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人为我铺路,我就得自己铺路,琳琳,单纯简单,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起码,我真心真意地爱她。我比那些躺在父母身上的纨绔子弟差在哪里?”
他又长吁了一口,接着说:
“我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可是我穷所以就是我的错吗?在我们老家,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一辈子,连基本的温饱都满足不了。阿姨说什么人穷心不能穷的话不觉得太自以为是了吗?穷,是因为穷人不努力吗?穷,是因为穷人懒惰吗?穷,是因为他们愚蠢吗?我想往上走有什么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什么自古以来都歌颂老黄牛?因为老黄牛,只吃草,养活成本低,给牛牵上鼻环,二两鼻肉怕疼,就有了致命的弱点,一根绳就能束缚。鼓吹无私奉献,才能坐享其成,而你们就是那些鼓励老黄牛加油干心里却嫌弃老黄牛脏的人。”
“再说了,我现在穷不代表我一辈子穷。我需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起点。每个时代都有其生存密码,或工或商或农或学,而现在这个时代是前所未有百花齐放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下努力加上机会就可以逆天改命。我想改写自己的命运难道有错吗?能不能和琳琳在一起,我都相信我舒方源有天一定能出人头地。整个社会正在飞速前进,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眼前,虽然我不能打百分百的包票,但只要你们肯给我机会,我给琳琳的未来不设上限,你们不会失望的。”说完这番话,舒方源昂起头,目光直视关父,所有的胆怯自卑此刻都消失了,关父从这个年轻人眼里看到了果敢坚定,也看到了勃勃的野心和欲望。
他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说:“所以说从来就没有所谓向下的自由。小舒啊,以后好好努力吧。”说完侧身对关母说:“时间不早了,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喊服务员上菜吧,吃边聊。”
关母看了关父一眼,舒方源忙站起身来去喊服务员上菜。
放松下来的舒方源不再畏畏缩缩,他对答自如,将自己的所有情况一一如实禀告。
饭后,舒方源把他们送出大门好远,关爸爸边走边回头说:“小舒啊,就送到这儿吧,你回去吧。我们都再想想,有什么话后面再说。”
回到家,看着女儿焦急期待的目光,两人内心也是摇摆不定,关妈妈摸着女儿的长发,说“傻孩子,我们见过他了,也跟他谈了,我们相信他非池中之物,但是他不是你能驾驭的了的,如果你真的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们能为你做的也是有限,剩下的路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走。”
关琳琳点点头。
第二天,关妈妈吩咐姆妈多做几个菜,说家里要来客人。中午,关琳琳和舒方源手拉着手走进了家门。他刚刚得知她怀孕的消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想到昨天的会面,暗自在心里庆幸自己赌对了,如果没有这个意外,他大概率是会被踢出局的。不过,以后就不一样了,命运已经朝着他抛去了橄榄枝。
上海菜其实并不对他的味,每道菜都带着甜腻,但是他掩饰的很好,始终面带微笑,嘴里不停地夸着好吃,换来琳琳不断地给他碗里夹菜,关父高深莫测地旁观着他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饭后,姆妈泡好茶出门去了,关妈妈招呼两人上二楼书房,中式的书房打造的有些禅意,很符合关爸儒雅的气质,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淌了满屋,风轻轻吹着树梢,在地上摇晃出点点风情。四人在茶桌边落座,关爸爸不紧不慢地沏茶,他的动作缓慢松弛而又一气呵成,茶水的清香弥漫开来,舒方源学着琳琳的样子啜茶,意识到自己要学的太多太多。
关妈妈看了关爸爸一眼,开口说道,“小舒,事已至此,既然你们认定了彼此,那我们也无话可说。你们的婚事只能抓紧操办了。在这之前,我们有些话必须先讲清楚,免得日后多生枝节反而落了埋怨。你既然要娶琳琳,就得到上海来发展,工作的事我们会想办法,我们能提供给你的也不过是块敲门砖,至于以后怎样要看你的造化。”
“好的,阿姨,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让你们失望。”舒方源努力按捺住激动。
“另外,为了保护琳琳,有些事情必须提前约定好,内容我们已经写好了,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你就签个字再摁个手印,也算是你对琳琳和我们的一个保证。”关母起身从书桌上拿来两张纸递给舒方源。
协议书
甲方:关琳琳 乙方:舒方源
兹因双方自愿,故定于 年 月 日举行结婚仪式,双方基于平等自愿的情况下协商,共同遵守以下条款。
〈一〉婚后由甲方提供坐落于 房产一处,供婚后居住,此房产产权完全属于女方拥有,不视作夫妻共同财产,与男方无任何关联。男方不得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留宿任何人。
〈二〉婚后由女方父母安排男方工作,男方必须保证,所有经济收入均需上交女方,男方不得私藏钱财,遇有百元以上大额开支,必须得到女方父母的同意方可支出。
〈三〉婚后两人所生子女,无论男女,均需跟女方姓。
〈四〉婚后如果发生感情破裂的情况,男方自愿净身出户,孩子的抚养权归女方,且男方自愿放弃探视权。
〈五〉婚后女方对男方父母不负有赡养及探视义务,为避免矛盾,由男方出面,主动杜绝男方老家亲戚间的不必要往来。
协议人(甲方) 协议人(乙方)
年 月 日
舒方源拿着薄薄的两张纸,手里沉甸甸的,脑海里一条条地闪过的是近代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享受到了这个待遇,这点实在让他猝不及防,他呆愕地望向女友,女友也是一副惊愕的样子,他知道了这个条约今天是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深深地屈辱感向他袭来,他暗中捏紧了拳头:只有当你拥有了足够的话语权,才能够得到你想得到的。
所有的事情看似就这样尘埃落定,而命运的齿轮不过才刚刚开始转动。
关琳琳依依不舍地把舒方源送到车站,她不安地望着男友,“方源,那个协议书的事,我事前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我知道他们有点儿过分了,这简直是故意刁难,你放心,我回去一定说他们,什么狗屁协议书,简直就是不平等条约,妥妥的压榨农奴,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才签的,不过就算是签了,你也别担心,我自有主张,他们还能管我们一辈子不成。”
舒方源上了车朝她挥手,“你快回去吧,路上担心点儿,这个事你别管了,他们也是为你好。”
列车缓缓开动,关琳琳目送着列车远去,而车里的舒方源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