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卿第一次见玉衡，是在回复门主命令的时候。

这也是竹卿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内容是暗杀云中镖局的二当家。

结果她失败了，刺杀当晚二当家有所防备，刚潜入他的房间就被躲在角落的暗卫用暗器所伤，小腹中针虽无大碍，但已暴露了行踪任务无法继续完成，只好飞身离开。

此刻的竹卿，单膝跪地，向门主禀报所发生的事。空气仿佛凝滞一般，良久，他开口：“照你这么说，此次任务失败，并非你的过失，而是情报不准确吗？”

“你师父教了你这么久，你却连这么简单的任务都完成不了。你如何对得起他的教导！”

竹卿无法辩驳，她的师父青池，是城中最优秀的杀手，竹卿从襁褓婴儿时就被师父捡来，到如今已经十七年。这十七年，他将自己毕生所学都教给了竹卿，可她天资愚笨，连师父十中三四的武功都没学到。

曾有人跟青池说若想收徒，门中杀手众多，无论天资还是功底，强过竹卿的比比皆是，何必在这么一个不开窍的身上白下功夫。

师父也只是一笑了之，对竹卿还像往常一样，甚至更加悉心教导竹卿的武功，一片苦心，就如同…父女。

后来竹卿才知道，原来师父曾经也有妻儿。师父结仇无数，那些人的亲眷无法得知师父的踪迹，却探听到了师母的住处，在师父出任务不在家中的时候，杀死了师母和尚且不足周岁的师姐。师父回家看到妻女惨死心痛万分，门主劝解他多日他始终郁郁寡欢。

直到一日出门时在竹林中捡到了襁褓中的竹卿。

雨后的竹林极其潮湿，秋雨打湿了婴孩身上仅有的两块薄被，婴孩被冻的哇哇大哭。途经此处的青池听闻儿啼之声，遂发现了她。

作为杀手，其实是不适合带着一个婴孩四处奔波。青池本将托付给了他一位好友，这位好友成家四五年尚未有子息。当好友的妻子为襁褓尽湿的婴孩清洗身上的污水时，青池发现了婴孩右脚掌的痣。

青池突然泪眼模糊。

被害的师姐脚掌也有同样一颗痣。

从不迷信的青池认定这个女婴的出现是上天注定，是上天送她来抚慰他的丧妻丧女之痛。于是食言，带走了女婴。好友明白他的痛，亦未强留。

青石砖膈的膝盖生疼，没有门主的命令竹卿不敢起身。腹部的伤口正一丝丝的渗出血来，逃离时只草草做了包扎，一路上早已散开。

门主身边立着一个竹卿从未见过的蓝衫男子，如同影子一般。当着不认识的人面被训，竹卿只觉得羞赧。

“任务完成不了，话也不会说了吗？”门主的声音再次传来。

“门主，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完成！”

他沉吟半晌，而后道:“你先下去吧，后续任务我让玉衡告诉你。玉衡，你带她去钟大夫那看看。”

那名男子点头，径直朝着竹卿走过来，带她出去。

竹卿本以为一路无话，不成想他先开口了：“玉枢师兄不在，这几日是我跟着门主，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找我就行，我叫玉衡，你呢？”

“竹卿。”

“原来是青池师叔的徒弟，失敬。”他虚晃着行了礼，“那这里你可比我熟多了，我也是刚从别处来不久。不过说起来，倒是从未见过青池，好生敬仰，你最近见过你师父吗？”

这人倒是见人就熟，因着身上有伤，竹卿只觉心烦意乱:“自从我及笄后，师父便常常不在城内了。玉衡师兄，您是门主的徒弟，身份比我高出不少，就不必亲自送我回去了，到此为止吧。”

玉衡看出了她的不耐烦，道：“那好，钟大夫给你的药记得吃，有事找我。”

回到屋中躺下，奔波一天却无心休息。回来时顺路看了一眼，同院的师姐师妹们俱已入睡，只听得草中阵阵虫鸣。

竹卿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师父了。

青池视竹卿如同亲生女儿，竹卿亦是视他如父。

十二岁之前竹卿一直和师父在一起，他教竹卿读书识字，教她练功。同岁的师兄弟们都是一起练功，师父担心教习先生太严怕竹卿受苦，硬是将竹卿留在他身边由他单独教导。

而竹卿也不像是个好苗子，基本的招式尚可，再进阶则练的马马虎虎，天气一热就耍赖不肯练习，一日日的贪玩。

那时门主还不是门主，他是青池最好的师兄。他常常站在廊下看青池陪小竹卿翻花绳，和他们一起去河边钓鱼，有时候他还在执行任务回来时给竹卿捎上一个糖人，这时门主就会拿出糖人来逗她：“小阿卿，叫师叔，叫了师叔才给你吃！”

“师叔！”竹卿就会大声的喊他。

他朗声大笑：“好孩子！给你，可别吃坏了牙。”

师父朝她点点头示意可以收下，她笑嘻嘻接过糖人甜甜的说道:“谢师叔！”

原本七岁后竹卿该搬去和同门姐妹同住，可青池担心竹卿一人无法照顾自己，还是将留在他身边。

为此，门主还戏谑道:“师弟，像你这般的杀手，竟然也如此的婆婆妈妈女儿心肠起来，果然是做了父亲。来日若是阿卿出嫁，你怕不是要哭上三天三夜了！”

师父看着玩闹的竹卿回道:“阿卿还小，只需启蒙即可，这些磨炼人的功夫等她大了再学也不迟。她现在这般年纪正是玩耍的时候，将来长大成人，哪还有这么悠闲的日子。”

末了他又道:“文心和璋儿过世早，我只愿阿卿能平安康健，替她姐姐好好活这一遭。”

门主闻言，默默叹气，不再多说什么。

今夜月光如银，亮的连星星也看不见几颗。

腹中的疼痛让竹卿辗转难眠，只惦记着师父何时能回来。

如此心思重重的想了一番，也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时，同门已经晨功结束，将要吃早饭了。竹卿大为窘迫，随着众人去公厨用饭，却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一人道：“看到没，就是她昨天头一回出任务，不但败了还负了伤回来…”

另一声音尖细的人道：“可不是，门主可气的不轻，咱们哪有头一次出任务就失手的，何况还是这么简单的任务！都说青池是数一数二的好功夫，他徒弟却不过尔尔，这下可丢人喽！”

原本他们说竹卿时她并未生气，她也知道自己的武艺稍逊色，可听他们提及师父，忍不住要上前争论，却有人先开口了:“竹卿年纪小，失手也属正常，更何况对方早有所防范。你们做为师兄，不提点教导也就罢了，哪有在这嘲讽的道理。”

那几个人顾忌玉衡是门主的弟子，撇撇嘴也就走了。玉衡道：“实在是我来这没多少时日认不得多少人，否则定要记着他们，哪日他们失了手，也定要如今日般笑话回去。”

竹卿愕然：“看你这般生气，我当你要记着他们名字，偷偷打他们一顿。”

他倒笑了，道:“他们虽讨厌，可到底是同门，也不好闹得太僵。对了，我虽不知道他们，你想是认得吧”

竹卿笑笑:“和你一样，我也不认识。”

他略略吃惊：“你在这也十几年了，竟也不认识他们？”

“我之前一直住在师父隔壁，十二岁后为着男女避嫌才和众位姐妹们同住，可平时练功也多随师父一起。门中这么多弟子，有其他院的来，像你不也这几日才来么，同样也有本院的人去别处，人员变动也是常事。常年下去，我知道名字的也不过几十而已。”

他了然，一起吃过早饭，各自回房。

回到屋中，竹卿翻开师父留给她的话本看了起来。她不爱习武，但极喜欢看一些杂书和奇闻异事。

青池觉得这样识字反而更快些，不用拘泥于先生的学堂，于是常常给竹卿淘些好看的话本子来。他不在的时候，竹卿自己待着无趣，也可打发时间。

从竹卿搬出之后，青池每月都有五六日不在门中。并非去执行任务，以他在门中的地位，已很少亲自出手。竹卿知道，那几日，他会去师娘的坟茔，或者曾经和师娘的家。

他会在坟前放上一朵花、几块点心、他自己酿的青梅酒，甚至在街前小摊买的一支梅花簪，以此纪念他年少时的妻子。

及笄的半年后，师父曾带竹卿去过师娘的坟茔，他让竹卿磕了三个头，说道:“竹卿，这里头埋着你的师娘师姐，记着这里，哪日师父死了，定要将师父葬在你师娘的旁边。”

竹卿不解，师父尚到不惑之年，他的武艺世间难遇敌手，为什么要这么说。

竹卿看着这小小的孤冢，连牌位也没有，年深日久，周围长满了杂草，那支梅花簪因风吹雨淋已锈迹斑斑，有腐坏的迹象。

思绪万千，门外传来敲门声，谁会这时来找？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朝月师姐。她微微气喘，竹卿疑惑道:“师姐，怎么了这么着急…”

可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你师父回来了，我刚去找玉衡，谁知碰巧看到你师父从门主那出来，估计现在正好回屋。你不是好久没见到你师父了吗？去看看吗？”

师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