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考古学的背景,我们必须探究日本列岛上最早的统一政治制度是如何形成的。由于书面记载稀缺,且在关键问题上不够可靠,我们必须依赖其他线索来还原早期日本国家的历史。
书写艺术传入日本相当晚,现存最早的刻字出现在5、6世纪的腰刀和镜子上。最早的历史叙述可以追溯到8世纪,但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最早的两部历史,《古事记》(编纂于712年)和《日本书纪》(编纂于720年),虽然包含神话和传说,甚至有些是有意编造的,但它们以历史记忆和家谱传统为基础,具有一定的可靠性。此外,5世纪以后的事件很大程度上是依据书面记录记载的。中国和朝鲜保存了史书和铭文,为我们提供了检查或核对日本历史的依据。
1940年,日本政府庆祝日本国成立2600周年,以《日本书纪》为文字证明,将第一位日本天皇的即位年代定在公元前256年。然而,这个年代显然是基于中国历史周期的说法编造出来的。现代历史学家普遍认同,日本的统一政体很可能在3世纪末或4世纪初形成,与古坟的出现时期相符。中国的记载不仅支持这一假设,大陆上发生的事件也为其提供了证据。公元313年,中国的乐浪郡从朝鲜半岛撤离,这一事件既是朝鲜新成立的几个王国面临压力的结果,也是中国支援减少的影响。在此后的时期,朝鲜王国虽然加强了对领土的控制,但仍然存在内部争战,政治统一似乎还未实现。与此同时,日本在国内已经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统一,并开始介入朝鲜事务。在414年,日本在鸭绿江畔给高句丽国王立了一座石碑,文中记载着391年日本人跨海到朝鲜,战胜了百济和新罗的军队。
早在公元1世纪,中国的历史文献就提到了日本,《汉书》将“倭”地描绘为百余个国家的聚集地,其中一些向中国进贡。可能因为“倭”字在汉文和朝鲜文中的意义是“矮”,这个描述在后来的文献中一直保留。其他中国史书还记载了2世纪后半期的战争,《魏志》提供了最为详尽的描述,可能是从到过日本的官员或商人那里获得的信息。此外,该文献还描述了前往日本和一些政府中心的路线,并提到了邪马台国,由未婚的名叫卑弥呼的皇后统治。
《魏志》中描绘的日本是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等级分明,人们要蹲在路旁向高贵的人表示尊敬。日本人喜欢饮酒,但也严格守法,同时利用占卜和各种仪式。国家内存在官员和征税制度,有些“国家”有国王,有些有王后。这一事实或许说明,当时上流社会正在从母权制向父权制过渡。总体而言,通过中国历史记载和大陆上发生的事件,我们可以推断,日本的统一政体很可能在3世纪末或4世纪初确立,与当时古坟的出现相吻合。
不幸的是,《魏志》中有关地理的报导被认为不准确或歪曲,因此邪马台的位置和卑弥呼的身份也难以确定。日本史学家更倾向于认为邪马台可能指的是日本中部的旧都大和,而卑弥呼可能是姬子或“太阳公主”(后来日本统治阶级的家庭成员经常使用这个称号)。关于卑弥呼还有更有趣的故事,《魏志》中描述为了平息日本诸国之间的争战,各国国王在卑弥呼的领导下实现了联合。这位女王过着女祭司的生活,并以法术治理国家。她去世后,人们在她的坟墓上堆起了一个巨大的土丘。日本的统治者将怀有巫术的太阳公主视为祖先,而巨大坟墓的时代即将开始,这些都只能留给我们的想象。
中国的记载与日本传说之间的联系非常薄弱,最多只能供我们思索。然而,无论我们从何方向考察,无论是研究弥生文化如何演变为古坟文化,还是考察战国时代如何走向全面统一,这都是在研究日本国内历史的事实。
在世界神话中,叙述日本历史的传说似乎是原始的、缺乏变化和想象细节的。没有文化英雄,也没有高高在上的神来指导人类的命运。创造世界的问题被简单而天真地处理。最多的传说是关于早期统治家族的祖先身份和谱系。《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记载显然是企图从众多传说中编织出一个连贯的叙述,而民俗学者则能从中分辨出人类发展的几个阶段及若干地区。这些传说也许反映了日本人早期祖先的活动。
传说从开天辟地开始,混沌之中出现了两位神——一男一女,名为伊井冉和伊弊诺。他们仿佛通过钓鱼的方式,将一块块陆地拼凑成了日本列岛。随后诞生了高天原神,这个高天原位于海洋以外,是人类栖息地之上。这些神中包括了天照大神(即太阳女神)和她的兄弟素盏呜尊,是司风暴的神。他们又生出了下一辈的神,就好像是后来在日本争权的人的祖先。从这些漫长而复杂的谱系细节和传说中的地方色彩中,我们得以确认日本传说的主要特点。
传说故事的后续章节涵盖了若干时代,但焦点集中在三个主要地区:北九州、日本海上的出云与大和。这三个地区中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都与天照大神有关系,而出云则是素盏呜尊后代的故乡。姊弟之间经常处于冲突之中。天照大神在许多方面都像一个典型的使用魔法的首领,穿着和武士一样,使用魔术,并且拥有象征权力的铜镜和宝石项链。她成为一群称为天孙或太阳族的地上统治者家族的祖先。素盏呜尊成了出云族统治者的祖先。最后,这些神的争战由天上打到地下,天照大神派她的孙子琼琼杵尊到人间,并给他三件宝物以为权力的象征。他有许多武士和仆人作为随从,据说这些人的后代构成了后来的大和贵族。他先在北九州居住下来,两个世代以后,琼琼杵尊的孙子神日本磐余彦离开九州,打到内海去占领大和。他在那里建立政府,被尊为日本的第一位“天皇"神武。他的继承人最后征服了出云和日本其他没有平定的地方,从而完成了建国大业。出云的首脑们虽然被剥夺政治权力,但仍可以继续去礼拜素盏呜尊的神殿。
我们通过考古记录、中国史书和日本的传统历史看到了第一个日本国家的建立。传说历史有多少值得信服仍然是争论的问题。但随着更多的证据在其他来源出现,它的轮廓也得到了证实。神武这个名称和统治国家的天皇这个概念,据认为是日本史学家后来编造出来的,以仿效中国朝代的传统。对神武本人和他东征的真实性,历史学家表示怀疑。不过,大和出现了许多强盛的家族,由一个天照大神家系的领袖统率着,这一点是无人怀疑的。这就是日本第一个政治霸主的来源,他控制着我们所谓的大和国家。
到此为止,我们仅仅是基本上从政治和制度的外部记录来考察大和国家的形成。但是,根据我们所知的日本原始社会的结构及其巩固的过程,也可能从内部来设想这段历史故事。中国史料已经提到日本统治家族和老百姓的严重对立。日本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仔细分析日本记录,使我们对早期日本社会的组织能有更进一步的了解。从结构而言,日本社会是由三种人组成的:氏、部和臣。
第一种“氏”一般译为氏族,虽然“有血统关系的族人"也许更确切。“氏”肯定不是社会学所谓的一个种族的族外婚分支,而是许多有血缘关系的家族。他们的血缘关系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但他们是在这个血统的领导人之下以父系权威团结到一起的。他们形成了由上层阶级组成的特殊单位。因为是上层阶级,氏人都有姓和尊称。他们信奉一个共同的监护神“氏神",常被认为是他们的祖先。他们都服从族内主要房头的家长,他的身份叫“氏上”,意即首领。氏上被认为是氏神的直接后代,既是这父系氏族之长,也在拜神仪式中任主要祭司。他的权力是世袭的,也是宗教的,并且有镜子、箭和宝石等东西以为象征。
作为统治阶级,氏依靠其下层的普通劳动人民。这个阶层叫“部",是根据地区或行业而组织起来的。在某种程度上,部不是自由人,因为他们要为氏服务而受限制。和氏一样,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信仰对象——地方神(产土神),或者他们为之服务的那个家族的氏神。大部分的部组成农业群体种植水稻,为自己和他们的主人生产粮食。其他的部则有不同的专长,例如服部是纺织工,陶部是制陶工,鹈饲部是渔工,弓削部是制弓工,或者其他职务如当兵或在家内服务。
当时的第三类人是“臣",主要在家庭内供驱使,总共约占全人口的百分之五。这些人主要是当家仆,现在还不能证明日本曾经采用大批奴隶进行经济活动。
在大和霸权形成的过程中,拥有政治和军事权力的是氏和他的侍从部及家仆。有的氏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就控制了邻近的氏,并把较小的家族吞并过来,形成了更大、更复杂的地方霸权。就是这种做法,引发出日本早期的地方政治社会。随着许多氏在强有力的领袖的组织之下,开始把许多小地方占据下来(自然包括一些山地),许多小的政治单位开始形成,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国家。然后许多这样的氏聚在一起,就是中国史学家所说的“百余国"了。开始时,可能这些国家是彼此独立的,稍后由于地理原因出现联合。这些联合体只要有强大的力量或领导,就被置于单一的权威之下了。
太阳族的首领大抵是循着以下过程在大和崛起壮大。首先是地方上的小霸主,然后在日本中部成为重要力量。首领扩大自己影响的方法,是降服周围的氏,或者与他们联盟,使之纳人自己日渐强大的家族组织之中。用武力征服、通婚或利用天照大神(太阳女神)的威名所带来的精神力量,太阳族的家族成员取得了自称是全日本君主的位置。太阳族王朝的兴起和中国王朝的兴起迥然不同,这一点很有意思。日本王朝的建立不是一个超级军事力量大规模征服一个国家后,强加给这个国家强有力的中央权威,而是一帮氏一步步慢慢努力爬上日本统治家族阶梯的顶峰。在斗争中,太阳族的首领也使用武力,但在可能情况下,他们也用和解和外交手腕,试图用神力赢得敌对的氏的联盟。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并不消灭其对手,而是纳人势力均衡之中,自己去做宗主及和事佬。这样组成的政治结构,与日本人的个性分外协调,从而形成了在日本历史上重复多次的模式。
大和霸权一旦形成,就有它某些结构上的特点。在权力等级的顶端,是太阳族主要家族的首领。他的周围松散地围绕着关系密切的同族各房,构成了太阳族的氏。支持统治地位的氏的,有大批为之服务的或可称为仆从的氏,一般称为造。(因为有的仆从氏的姓以部字结尾,可以设想,这些人或者是监督在统治家族里服务的部,或者他们自己就曾经是某些部的首脑。)在大和首领的直接侍从中,有些是专门做某项职务的,例如军事的、神职的或工艺的,他们被称为伴造,即陪伴的家庭。有的人是大和霸权在地方上的支持者,被称为国造,意思是地方上的家庭。
太阳族和它的仆从及陪臣(这里借用一下封建主义的名称)高踞于政治军事力量均势的顶端。这种均势的构成,一方面是关系亲密的氏,另一方面是更多的原先被征服而现在被联合的氏。我们可以设想,在开始形成的时候,大和联盟正在扩张的强大力量来自太阳族、它的旁支和它的仆从的总和,但这个集体在国内绝没有占压倒优势的军事力量。所以
联合和妥协的因素就进人了这个结构,而那些没有关系而被征服过的房头,在这个均势中变得和与太阳系有血缘关系的人同样重要。为了利益,各氏族都明争暗斗,而大和首领只扮演和事佬的角色。因此产生了一种能动的张力,反而有利于均势的稳定。事实上,太阳族也就永远不能摆脱和事佬的地位。
当然,此外也有别的因素来稳定大和的政治结构。只要可能,这个权力的阶梯总是由家庭关系联系起来的,不论是否是真正的家庭关系。用巧妙的通婚办法,或者把仆从的氏家的男子或女子输送去服务的方法,都使太阳族和它所征服并联合的家族之间筑起坚强的纽带,从而能亲切地控制着他们。只要可能,权威总是用家庭关系来维持,而这种以家庭为基础的权威是得到公认的。
宗教在维护霸权方面也起了重要作用。它还为团结社会和领导机构提供了理论根据。直到今天,日本人民的原始宗教还保留着可观的生命力,它现在的名字叫神道。虽然今天有许多不同的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动都归属在这个名称之下,但日本人早期的宗教活动的构想是简单得多的。他们只是想努力把自己和家乡以及当地社会政治直接联系起来。他们没有教义,没有经文或发展了的玄学体系。神道的两大特点,一是天真地相信神力的保护作用或毁灭作用。另一特点是相信不论由于地理关系或家庭关系,都要和地方社区有密切的联系。早期的日本人和不认识的神灵直接而快乐地接触,通过崇拜加强了他们对社区的凝聚力。
神道信仰的主要组成部分,都包含在相当少的基本概念和神圣物件之中。崇拜的对象是神,常常译作“上帝"、“神衹"或“精灵",最好把它描写成为地方化了的、来源于自然或人类的精神力量。人们相信神具有针对某些地区或针对某些人类活动的威力。一个氏所崇拜的氏神,是他们这一氏的人或图腾的祖先,而且这些氏神被认为有能力保佑氏和它的地区。根据神力大小的不同,一个神可以保佑一个村落或者更大的地方。另外,某些一般化了的神灵,例如稻荷即稻神,全国都信奉他。
人们相信“神",明显体现在某些具体物件上,这些物件就是神体。自然界里就有神体,例如一块石头、一棵树、一座山或是一个瀑布。神体也可以是一种象征性的东西,例如一面镜子、一块宝石或者一座粗糙的雕像。一个社区或一个家庭崇奉的神体,绝大多数是摆在“宫"里成为祭祀的对象。祭祀就有具备仪式的祈祷和斋戒。鸟居或一个简单的人口,常常是宫的存在的标志。
早期的日本人把宗教信仰与宗教活动紧紧地和他们政治社区的结构结合在一起。在居住着农户和工匠的村落里,一般人都信奉当地的神以求得保佑,并显示团体的意识。当地的首领通过他的家系所独有的神体,供奉自家的氏神,从而显示他对他属下的氏的成员的权威,以及他和他家属拥有的对该地区的影响。因此,当大和首领宣称他对整个日本列岛有权统治时,他在圣殿前对天照大神的礼拜就是表示他君权概念的必要部分,这个概念支持着他对日本的政治权势。
就是在这些拜神的仪式中,我们能最清楚地看到由神得来的神力如何支持政治权威。我们知道,太阳族的首领有三件圣物作为神的地位和世俗地位的象征。在这些东西中,镜子可被认为是天照大神的“体",素盏呜尊的刀可被认为是大和征服出云的证据,而那条项链则是天照大神把王位传给太阳族氏的一代代首领的最直接的象征。因此,这项链就成了日本天皇即位的最重要标志。人们认为项链上的玉(或称宝石)代表灵魂,可以进人持有者的身体并把他变为一个活神仙去和天照大神交流思想。因此,太阳族总是把镜子放在伊势的天照大神的神殿里,把刀放在热田的神殿里,而项链则直接由君主保存。
按照神道信仰,早期的大和国家采取了以下的形式。太阳族的首领通过天照大神的法力保佑整个国家。小一些的氏的首领,就通过小一些的地区性的氏神来保佑他的地方,并行使对地方的统治权。国家管理和神的崇拜联合在一起,事实上“政"这个字代表了两种功能。政治上的权威一一不论是得自武力或者是长期以来的社会声誉,都要得到宗教信仰的认可。早年的传说里有许多烦琐的世系资料,其重要性在于把神的阶梯写进神的世界,让它和大和政权刚建立起来的政治体制相配相称。
从2世纪到5世纪,日本人民的社会结构、政治组织与宗教信仰,与当时大陆上类似的各方面的做法截然不同,这是很明显的。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和时代早期人民的生活细节就很重要。在开初的几个世纪里,日本人民是在和中国联系很少的情况下,发展其政治体制及独特文化的。在此后的几个世纪里,尽管中国文化有强大的影响,大和国家制定的政治和社会组织形式的主要特点,相对说来,没有受影响。上层家族组织的氏的体制,尤其是以和事佬及祭司长统治上层家族集合体的大和王权的形式,直到现在还是日本政治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