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下了船,便上了早已等在码头的马车上。
不知是哪条巷子搭起了戏台子,一声锣鼓响,传来一阵“咿呀咿呀”的戏曲儿声,街道也热闹起来,吆喝声叫卖声,被徐徐晨风吹散,只剩一阵阵喧哗之音,没入晨光之中。
许姜南和费明月同乘一辆马车。
费明月掀开马车的帷幔,疑惑道:“谁家大清早的在唱戏?”
马夫回道:“小姐,是赵老爷一家,他儿子娶妻,按照镇上的规矩,这戏要唱七天七夜呢。”
费明月呦了一声,讶异道:“他那个病恹恹的傻儿子居然娶妻了!是哪家倒霉姑娘?”
“许家茶坊许掌柜家的小女儿!”
许姜南怔住!
费明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许江南,又问:“怎么没听说过,这镇上还有姓许的老爷?”
马夫赶紧答:“自凤凰山来。经营茶园的,前些年,在镇上开了茶楼,那许老爷能说会道,价格公道,如今都开了三家铺子了。”
费明月小声问:“不会是你二叔吧?”
许姜南礼貌微笑,摇头表示不清楚,又问那马夫:“赵老爷子儿子是身体不好么?”
马夫叹口气:“将死之人,娶妻原本就是冲喜来着。”
费明月“啧啧”两声,满是惋惜之情,又问:“那新娘叫什么呀?”
马夫回:“这个我可就不清楚了,今中午有流水席,两个姑娘要是好奇,不妨去凑凑热闹。就在豫园巷子里。”
费明月瞧许姜南面色如灰,心道:那新娘大概就是许姜南堂妹了。
费明月用胳膊肘捅了捅发呆的许姜南:“中午去吗,顺便去看看你堂妹。要是她实在憋屈,我们就把她掳来,让她成不了亲。”
许姜南赶紧谢绝,这是什么馊主意。
这费大小姐想一出是一出的,许姜南可不敢同她搅在一起,推脱道:“未必是她?”
许姜南心存侥幸。
费明月冲她直翻白眼:“凤凰山,姓许,种茶的。还不是?”
费明月心道:可姑娘可真够犟的。
“你表妹叫什么?”
“……许杏!”
费明月对车夫说道:“于叔,你抽空帮我打听下,新娘叫什么。”
于叔应了一声。
费明月挑眉道:“如果连名字都一样,总不至于还是巧合吧!”
许姜南心里叹气,她这个二叔,当真不顾念亲情,明明守着生金的茶园,不愁吃穿,居然还把亲生女儿嫁给一个病恹恹的男人冲喜,真该千刀万剐了去。
上一世,许杏下场凄凉,许姜南略有耳闻,只是那时的她也焦头烂额,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顾念不到许杏。
先前,许杏还与她通信,渐渐,战争四起,哪都不太平,两人的书信往来便断了。她只知许杏嫁人后,二叔许幻章便举家迁至香港,不再管许杏死活。
许杏的男人原是个病秧子,成亲没两个月人便没了,许杏并无所出,夫家待她自然刻薄。许杏原想着能去香港投奔父亲,奈何赵家不放人,非要许幻章掏出当初的聘礼来才肯放许杏离去,许幻章抠手得很,一个字都不舍掏出来,挨了大半年,万念俱灰的许杏一气之下便投了河。
这些也是后来许杏离世后,她许姜南央着周时桉帮她打听来的。
这一世,她要插手许杏的人生吗?
瞧着费明月,她倒是插上了一脚,结果呢?什么都没有改变!
该发生的事情,依旧躲不掉。
周时桉他们坐的马车到得早些,周时桉同陈确、江侑行在于家宅子门口等着她们。
待马车停稳,周时桉快步上前,想要去搀扶许姜南,却被费明月抢了先,她扶着周时桉的肩膀跳下马车,嬉笑道:“谢谢时桉。就你最疼我。”
周时桉甩开她的手,当即便握着许姜南的手腕,轻声道:“小心。”
许姜南被他殷切的眼神看得红了脸,小声说:“没关系的。”
江侑行捅了捅旁边的陈确,揶揄道:“你瞧,周时桉的眼珠子都快粘到许姜南身上了。不晓得他俩昨晚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陈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胡说八道:“咱们是来干正经事的,待会见了于老爷子,口风紧点,别说些有的没的的。”
江侑行白了他一眼。
此时的费明月已经迫不及待的去找于老爷子了。
许姜南站在于家宅院门口,并未进去,对周时桉说道:“我迟些时候再去拜访于老爷。这会我先去我二叔的铺子里走一趟。”
“我同你去。”周时桉把行李一股脑地推给江侑行,这就要跟着许姜南走。
许姜南恐被有人之心嚼舌根,忙推脱:“别,你应该先拜会于老爷子。等我忙完再来寻你。”
“不计较这一时。我同你先去铺子上看看,你初来乍到,一个人总归不安全。”周时桉打定主意同她走,倒让许姜南为难起来,她担心于老爷子觉得她不懂事,来了不去拜会不说,还连带着拐走了周时桉。
“放心,我会同老爷子说清楚。”陈确挥手让他们先去,自己拉着江侑行往宅子里去。
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货车的,有驻足观赏河景色的。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酒店、肉铺、庙宇、公廨……
街巷两旁店铺的门板被潮气浸润得油亮,报晓钟声遥遥飘荡。早点铺子里的伙计打着哈欠,卸下半边门板,进进出出,炉灶里柴火噼啪,蒸笼热气蒸腾。
孩童手执莲花灯,前后追逐打闹着穿梭于人群之中,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不远处,茶馆的说书人正入神地讲述动人的故事,引得茶客们拍案连连。
许姜南和周时桉并排走着,荷叶和桂儿跟在身后,两人时不时地追逐打闹,甚至开心。
周时桉指着左边的石桥说道:“那是观渔桥。前面便是南门楼,过了南门楼就是兴海街,晚上特别热闹。”
许姜南问道:“时桉,你几时离开的这里。”
周时桉想了想:“不足十岁吧,我记得原本想要过了生辰再走,但是我义父等不及,便早早定了船票,去了上海。”
许姜南没有来由的一阵心酸,他自小寄人篱下,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即便是回到周家,也是被周费两家拿枪使,表面上经营者赌场、商船,背地里却是开采金矿的危险营生。
怀璧其罪,他不会不懂。只是连过生辰都不能自己决定的周时桉,又怎能摆脱周费两家的桎梏,终究是她想的太天真。
“想什么呢?”周时桉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问道。
“时桉,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母亲?”
周时桉一怔,微笑道:“待过些时候,茶园的事情落定了,我再说与你听。”
许姜南点点头。
周时桉凝视着她,半晌说道:“姜南,我昨日说成亲并非随口说说。”
许姜南娇笑道:“我懂,你‘算计’我好久了。我这次同你来凤凰山,不晓得余川那边传得多难听!说不定是说我同你私奔。”
周时桉哑然,眼神中带着困惑和懊恼:“对不起,姜南,我……”
许姜南瞧他鼻尖上沁出密密的汗珠,知他紧张,甚至心疼,安慰道:“时桉,我并不会怨你。只是,我父亲不中意你,即便我应了你,真的是同你私奔,我父亲那道坎还是过不去。可我又不想让他难过。”
周时桉捉住她的手,紧紧握着:“我明白。我来同许伯父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来同许伯父解释,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这话,上一世,周时桉也同她说过。他说,“别怕,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会同许伯伯说明,他一定会准了我们的婚事。”
那时她心里记挂沈煜,却又离不开周时桉的庇佑,便同他虚与委蛇。父亲从牢里出来后,便过来接她回家,周时桉便提起了婚事,许父大怒,死活不允。
许姜南心里叹气,她与周时桉私定终身,是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许嘉年那一关。
凤凰单丛茶一般每年可采摘5-6次,以采茶高峰期为划分标准,谷雨以前是春茶(3-4月),立夏前后是二春茶(5月),小满前后为夏茶(6-7月),大暑前后为暑茶(7-8月),白露至霜降为秋茶(9月),立冬以后为冬茶即雪片(10-11月)。
此时正是小满前后,新茶上市,许家茶铺的伙计分外忙碌。
许姜南道:“我就不进去了,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时桉,你去帮我买一斤凤凰单丛,一定要春茶。”
周时桉应了一声,带着桂儿去了茶铺。
荷叶跟着她等在外面的阴凉处。
荷叶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把伞,撑在许姜南头顶,自己半个身子都撇得远远的。
许姜南叹口气,把伞折起来,递给荷叶:“你别拘谨,你哥哥的事情缘由,我也听说了。既然事出有因,我不怪他。”
荷叶低头,闷声不语。
许姜南又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荷叶摇摇头,眼眶红红的,似要哭了出来
许姜南不知道怎么就戳中了她的心事,拿出方帕,帮她拭泪:“别哭。你还年轻,好歹学一门手艺,将来也好安身立命。你既然是江堂主的义妹,他定然不会让你吃了亏。你只需要留心,攒些银子用来傍身,毕竟这世道乱,你一个姑娘家,哎,瞧我还说你,我又何尝不是。”
许姜南又叹气又摇头,一个孤女想要在乱世安身立命,太难。
荷叶垂头低语:“姐姐,对不起。”
许姜南摆手:“同你无关。何况,黄川并没有伤我性命,他不欠我的,你无需同我说对不起。”
荷叶自怀中掏出一幅帕子,那帕子似乎裹着东西,她没摊开,直接递到许姜南面前:“姐姐,你的枪。”
许姜南一愣,随即笑了,惊讶道:“怎会在你这。”
荷叶道:“我去警察局偷回来的。”
说完兀自笑了。
许姜南没接,又把枪塞回荷叶怀里:“我送给你了。用来防身。”
“不行!”荷叶摇头:“我哥哥说这枪可值钱了。”
“拿着吧,你比我需要它。”
终于,荷叶把枪揣进了怀里。
不一会,周时桉便带着茶叶出来了,两人寻了一间茶楼,让伙计把茶沏了。
凤凰单丛茶的采摘初制工艺是晒青、晾青、做青、杀青、揉捻、烘焙6道工序。按照制作工艺,可将其划分为肉桂香、黄枝香、蜜兰香等多个品系。成品茶外形条索粗壮,匀整挺直,色泽黄褐,油润有光,并有朱砂红点,冲泡清香持久,滋味浓醇鲜爽,润喉回甘,具独特的山韵。
许姜南抿了一口,感叹道:“我是有好几年没喝过凤凰单丛了。对了,这一斤茶花了多少钱?”
还没等周时桉回答,桂儿撇撇嘴,说道:“这茶是真贵,一斤居然要了三爷500个大洋。”
许姜南乍一听吓了一跳,!
周时桉道:“春茶早就没了,这是我同老板磨了许久,他才让出自用的。眼下的夏茶也已经被预定的差不多了。如果你想要,就要先支付60%的定金,才能帮你留。”
凤凰单丛销路这么好,怪不得她二叔年年推诿不愿意把茶送到余川,70%的茶叶简直是割她二叔的肉。
周时桉看许姜南愁眉不展,安慰她:“你有什么打算,不放说来听听,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许姜南道:“眼下,我得清楚这凤凰单丛的产量,才能算出这几年我二叔所得,才能同他清算账目。可是,”许姜南叹口气:“我二叔不会理会我,即便是我上门摆明身份要求,他也只会糊弄我。”
周时桉轻笑:“这还不简单,明的不行,我们就用别的法子,你的目的是查账,拿到账本就行。”
“你有法子?”许姜南惊喜地问道,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偷账本就算了。我可不想被我二叔抓到把柄。”
周时桉沉思一会,对桂儿说:“你去找阿行,让他查查这镇上有多少家茶叶铺,又有多少铺子卖凤凰单丛。”
桂儿吱了一声,人一溜烟地跑了。
许姜南奇怪:“你这是要干嘛!”
周时桉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