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黄昏的光影将燕京修剪成了一座黄金的城,粼粼滦水横贯过燕京,流过漆红色的宫墙,流过安静的南湖,流过腐旧的石桥,流过风花雪月的春雪楼,也流过湖边的那个古老的榕树,每一眼看过去,都足以铺展成画,流传百世。
可是穿着预备卫兵服的少年没有空去多看一眼,他颇为狼狈的狂奔在燕京城里,挂了彩的脸上那一双眼睛明亮的显眼,像鹰一般的犀利。他的身后,十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紧追不舍,同样穿着预备役的兵服,有几个手里还拿着木棍,那都是营中训练用的,浸过油的桐木,结实非常。
几个人其中领头的看起来是最大的那个,脸上也挂了彩,鼻子下的血迹还没擦干净,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脸上怒气满面,“这回谁再给我放走了他,谁也别想好过!”他咬牙切齿地跟身边的人命令道。
转过了几条街口,李听风跑的都有些脱力了,他停下来,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又习惯性的跑到了温府后的那条街上,而街道两头,几个人已经包上来了。他转头看了眼从前藏身狗洞的胡同,咬咬牙,没有往里跑,反而一屁股坐了下去,倚在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他们追到跟前。
十几个人追到跟前,没干别的,也是先喘了几口大气,“跑,你,你他妈的再跑啊。”领头的少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又打鼻子,又他妈,又打老子鼻子。这两个月断,都断三回了。今个总算是逮住你了,我非……啊。”没等他说完,李听风冷着张脸瞅准机会猛的扑上去又一拳打的卫豕鼻血横流。
“我靠,揍他,快给我揍他,往死里打!”卫豕都感觉不到他的鼻子了,瞬间气的炸裂,跳着脚在原地大叫,“混账东西,没娘的野种,你还敢打我。”
十几个人呼啦一下子围上去,被围在墙角揍得抬不起头来的李听风抱着脑袋,倒在地上,始终是一声不吭,平静的如死水一般的眼神静静地盯着人群外的卫亥,直盯得卫豕心里发毛,他突然有了一种成为了猎物的感觉。
“还敢瞪我!让开让开。”卫豕抄起木棍,扒开几个人,“还想投军,老子让你以后再也不敢回营,看你怎么进燕林卫。”说话间,卫亥举起了木棍就要抡下去,看这力道,少说得让李听风在床上躺个一个多月。
忽然间,一块板砖从天而降,准确的砸在了卫豕的手上,只听到卫豕惨叫一声,松了手中木棍,捂着自己的右手,倒抽着凉气,气急败坏地四下寻找着罪魁祸首。
“谁,是他妈谁干的!”
“是我啊。”有一个声音传来,一个人影从天而降,一个稳健的落地站在了李听风身前,吓得众人都退后一步。
那人落地之后,先回头看了地上的李听风一眼,“喂,还行不行,不行送医馆。”他低垂的眼眸里有着淡淡的蓝色流转在眼底,李听风看到后愣了一愣,然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重新倚在了墙上。
“你是住在房顶上么。”李听风咧咧嘴却问了这么一句。
“看来没事。”温生耸耸肩又转过头去,看着卫豕。
“你他妈谁啊。”卫豕向来的不客气,更何况眼前这个家伙还给了他一板砖,不管是谁,今天也别想跑。
“唉。”温生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我家小姐可是发话了,她最讨厌仗势欺人的人了。本来这种麻烦事不是归我管的,可是没办法。我做狗腿子的觉悟向来是很高的。”
“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给我揍他。”卫亥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只想着先揍他一顿再说别的。
“打架可不是照你这么打的,赤手空拳,最吃亏了。”温生说着话,从地上拾起了那块板砖,“要记得,擒贼先擒王啊。”温生像个蓄势而发的弩箭,猛的弹出去,随后,一声闷响,一块寸厚的板砖就在卫豕的脑袋上应声而碎,事从突然,卫豕的帮手门都没有反应过来,一脑袋血的卫豕就躺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愣着干嘛,还不送医馆。”温生拍拍手,干脆利落。
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架着卫豕远去,十分应景的留下几句你等着,有本事别跑之类的狠话。
“完事了?完事了?”温雅提着青罗裙一路小跑着从胡同中跑出来,左右环顾之后,一脸的懊恼,“下次等着我点。”
温生苦笑着看了眼李听风,而李听风则是一头的黑线。
“你还好吧。”温雅问李听风。
“还好,习惯了。”李听风从地上爬起来,“多谢了。”
“说个谢谢这么勉强呢。”温雅看着李听风说谢谢时的难看表情。
李听风脸皮抽了抽,最后还是啥也没说出来。
“真没意思。诶,正好我问你,燕都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温雅又问。“那个……”李听风挠挠头,“说点新的,这两年的。”
“南湖边上的燕阳街去年开始每晚有花灯市。算算这个时候应该开始了。”
“花灯市,听起来不错,去看看。愣着干嘛,走啊。”
“我?”李听风指着自己说,觉得自己听错了。这一主一仆真是自来熟啊。
“就当还我个人情,去陪我喝顿酒,小姐她不喝。”温生上去搂着李听风的肩膀,拉着他跟在温雅后面向着燕阳街走去。
虽然南方战事正起,但丝毫没有影响到燕京的繁华如旧。自从去年一伙来自边关的一行艺人扎根燕阳街之后,随着越来越多商贩的加入,连带着附近几条街都变得繁华起来,这里隐隐也成了燕京最大的夜景坊市,来往的过客都说,不到过燕阳街,就不算见识过燕京的繁荣场景。
以前在祁城尚还有温胜儒管管,到了繁华更胜祁城数倍的燕京,温雅犹如入了水的鱼,欢脱非常。
一路上,激动的温雅大叫着在人来人往的的坊市中东窜西跑,有几次温生和李听风都险些跟丢了。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温雅终究也累了,温生和李听风如获大释,说赶紧找了个地方歇脚,三个人就到了南湖边上那棵几百年的老榕树下。
湖风阵阵,带着清凉的香气。温生仰头喝下一口酒,擦擦嘴,又把黄铜的酒壶递给李听风,李听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也喝了一口。“他们为什么要找你麻烦?”温生问李听风。
李听风回答说,“领头的那个叫卫豕,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不过我娘是个丫鬟,他娘是正房大夫人,所以,这种该死的关系,我们不对付是很正常的吧。”温生笑了两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生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李听风总是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温生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就面对面的你一口我一口酒的对着喝。
温生心里却在把他跟项伯言比较。你们两个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温生心想。不过你是纯冷,他是腹黑,温生心里又默默补了一句。很快一壶酒下去,两个人都有些醉了,燕京的酒,向来是很烈的。
“喂,温生,你看。”一直坐在湖边逗鱼的温雅忽然发现了什么,指着一个方向说。醉眼朦胧的温生和李听风转过头看向温雅指的方向。
那里,卫豕一伙人从酒楼出来,他的头上还缠着纱布。
“靠。”温生和李听风从地上弹跳起来,
那边醉的东倒西歪比温生两人还厉害的卫豕一帮人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
冤家路窄,时间仿佛静止了两秒。
“跑!”温生大叫。“追!”卫豕大喊。
热血沸腾的少年们奔跑在燕京的街道上,踩着月光和通明灯火装点的石板路,迎面的风和坊市的嘈杂掠过耳畔,温雅银铃般的笑声和卫豕等人的叫骂混杂在一起,回荡在燕京的夜里,过了一天又一天,想起来就让人怀念,可那时候的他们,再也回不去了。这世界很快变得天翻地覆,谁也逃不掉。
每一个闲暇无事的明朗月夜,燕威烈帝总会站在他曾仰望过的燕京最高的宫殿之中,看向这城里每一条熟悉的街道,每一个熟悉的坊市,还有那棵快成了精的老榕树。
“跟那时候一模一样啊。”他总叹息,“一模一样。”
此刻,十三王的王府内。
白正晨正写下一封传书:
剑皇前辈亲启
见字如面,黄泉一众所行之事恐已成势,胤所言吾已证实。
国师身份尚未查明,今南晋犯我国门,国师仍在控制朝政,其心叵测。
为防不测,望前辈速至燕都。速至,速至,速至。
正晨敬上
白正晨将封书卷起,绑在飞鸽腿上,然后放飞而去。
他看着飞鸽消失在夜里,年轻的脸上却是愁云密布,“希望天佑我大燕。”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祈祷,事情不会变得无可挽回的地步,每当他想起那天与他剑舞伴奏的少年,没来由的心里一阵余悸。
山雨欲来,风声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