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开始出现逃难的人了,穿着盔甲的项伯言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大道往西,如一条长龙般的,都是从百桑那边过来的难民,现在还不是很多,但这只是个开头。
他进入军队后,温烨知道他的身手不错,直接让他当了个别将带着二百人先配合主力部队作战,谁能想刚刚一个多月,战争就开始了。
项伯言皱着眉头看着那一条长龙,然后下马截住一个中年汉子,他满面疲惫,精神萎靡,整个人就像蒙在一层阴影里。
“大叔,大叔。”项伯言叫了两声才引起他的注意,他抬头看了眼这个年轻的战士,项伯言问道“大叔,前面打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不知道。”他脚步蹒跚着继续前行,看得出来他已经很累了,但还是不肯停下来,“到处都是逃兵,到处都在死人。”中年汉子慢慢的走远了,项伯言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我们现在还要往前么,再走就是百桑义阳地界了。”旁边的百夫长问。
“走。”项伯言盯着长长的难民队伍说,“把所有探马都放出去,仔细找找有没有退下来的正规军。”“是,大人。”
项伯言翻身上马,“前进。”他身后二百轻装简从的士兵整理着装,继续前行。
他此行的目的便是查探百桑战况如何。
五天前,晋军悍然开战,按理来说,渡江之战,晋军应该会集中兵力于一点渡江以打开局面,在岸边站稳脚跟,尤其是在南晋水师实力大于北燕的前提下,这种方式更为稳妥。而只有十万将士的祁川远比有着二十万北府军的沽口重地好打。
一反常理的是,在连城山以其楼船水师佯攻温胜儒的岸北大营之后,晋军竟全线开战,将战线拉长至川州祁川到百桑沽口长达一千二百里沉龙江的广阔江面上,如此长的战线,分散的兵力让温胜儒压力大减,可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沽口竟然失守了,而后狂风暴雨般的进攻方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打残了百桑沽口前线四个集团军,震惊了所有北燕高层。
祁川与百桑义阳相邻,而义阳府就位于沽口东北方,于是温胜儒便让项伯言前来查探义阳现状与前线现况,百桑的情报网已经彻底瘫痪了,每每提起这个,温胜儒总是气的直骂百桑大都督金禄全是个废物,在位百桑只会吃喝玩乐。
前行了约摸半天时间,一个探子带来了一队七八个人的残兵,几人狼狈不堪,个个带伤。
“大人。”几个人见到项伯言就要下跪行礼。项伯言摆摆手说,“免了吧,我不过是个别将,不用麻烦。我问你,你是是这里面的头?”
“是。”那人回答,“卑职是百桑州义阳府北府军石河郡第四军钱俊将军麾下的一个百夫长,卑职名叫程贸。”
“前线现在怎样了?”
“我们打输了,输得很惨。”“我们只坚持了七个时辰,一上来我们就被打蒙了,前天刚刚听说晋军进攻沽口,今天就打到了眼前,我们都不知道那些晋军是从哪来的。钱将军战死以后,我们就被追着打,义阳到现在已经丢了五个郡了。”程贸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沽口府一失守,金禄全大都督连夜后撤了二百里,已经到了武城府的地界了,而且听闻他还在后撤。”
听着前面项伯言还有些震惊,到后面就变成了震怒,“什么,金禄全都撤到武城了,这个混蛋是想把百桑拱手相让么。”这等以下犯上的言语,被有心人听到是会掉脑袋的,不过现在也没有人关心这个。“跟你们打的是南晋哪只部队?”“回大人,卑职,卑职不清楚。”“不清楚!”项伯言又是一阵怒火中烧,“十万人把守的沽口丢了,义阳也快丢了一半,现在你告诉我,你们跟谁打的都不清楚!”
“大人,实在是太乱了,光卑职见识过叫的上番号来的就有章之武的青州军,恶虎王统的怯虎营,还有白相寺的白马突骑,这还是卑职认识的南晋赫赫有名的军队,其余军队更是不计其数,刚刚跟我们打的还是青州军,一转眼,面前又换了怯虎营,败退的时候,又不知从哪来的一队骑军冲过来就是一通砍杀,我们被打的彻底没了脾气。我们的弟兄们死的很多,我们不怕死,但这死的也太憋屈了。”程贸现在已经是声泪俱下了,“我们是指望不上金都督了,所以我们向西逃遁,希望可以在镇南大将军麾下一报血仇。”
项伯言平复了下心情,对程贸说,“你们先去休息下,我们有队医,先给你们治下身上的伤。”“谢大人,卑职告退了。”
项伯言看着几人,心里却是一阵发寒,章之武,王统,白相寺,怯虎营,青州军,白马突骑,对面的统帅到底是谁,能将如此之众的名将精兵指挥的有如臂使,游刃有余。现在看来,祁川那里被连城山大军拖住无暇他顾,这边则被南晋聚集的精锐打的抬不起头来,百桑大都督金禄全又靠不住,这才刚刚开战五天,晋军攻城略地的速度完全可以用如入无人之境来描述,这一仗有的打了。
不知道,晋军的统帅会不会是他呢,那个,灭我满门的人。项伯言握着佩剑的手,缓缓用力,青筋暴起。
可项伯言猜错了,晋军的统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那只是现在,从此以后千百年,他的名字都是燕晋两朝乱世史上每一个史官都绕不开的人物,不论是正史,野史,还是演义小说。
桥头巷尾,茶馆酒肆,每一个说书人都说过他的故事,说他的奇袭沽口,说他的器宇不凡,心胸抱负,说他的国士无双,说他是破军星转世,用兵如神助。
很多年后,在某个说书人下台之后,有个稚童问他,他这么厉害,怎么会死呢。
因为,他惹了不该惹的人啊,说书人眼中满是感叹。
他是世人口中的布衣神将,安陵镜。
那一天,他从终南山上来,来到建陵城,来到晋高宗面前,他铺开九丈九尺的江山图,他说,我胸藏雄兵百万。
那一天,一袭布衣走下了山,走进了历史,他一只手,掀起了乱世的序幕。
沉龙江上,南晋的楼船船头,一袭白色便衣的安陵镜站在那,望着江面,不发一言。他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初入建陵时,花楼的姑娘们会拥挤着在楼上向他抛绣巾和带着兰花香气的荷包,引得他注视的姑娘们又会红着脸躲进房间里,等他走后一边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一边想着他笑起来的样子会有多么好看,但他下山之后再没有笑过。
下山前,他的老师告诉他,你若下山,必定引起生灵涂炭,一统乱世却是无可避免,你必定要背负起众生业障,不得善终。安陵镜三叩首,他说,虽死不辞。
公孙梧来到安陵镜身旁,笑着说道,“元帅果然料事如神,沽口已攻下,金禄全当真是被吓退六百里,五天以来,北燕连一次像样的反攻都没能组织起来,我晋军势如破竹,正是势不可挡之时。”
“我从五岁开始,便随着师傅游历北燕南晋。十数载,我观察了几百座城池,几百个将领,以及人们怎么谈论他们的皇帝。”安陵镜平静地开口。“你们可能觉得我见陛下时候太过狂妄,可你们不知道我用了十几年才磨砺出那一副江山定军图。”
“公孙先生。”安陵镜看向江水中沉浮的士兵尸体,他的脸上依旧那么平静,没有丝毫打了胜仗的欣喜之意,“若是我没有到过建陵,燕晋两国是不是可以一直保持这样平衡的状态下去。”
公孙梧愣了愣,不知道安陵镜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而后明白了,他看向辽辽江面,对安陵镜说,“记得幼时家中养过一条黄狗,我很喜欢它,只是这条狗总是偷别人家的鸡吃,那天,它叼着一只死鸡回来家,我父亲说要打折它的腿,让它以后不敢再偷,可我拦着父亲不让,后来有一天,它偷鸡时不仅被打折了腿,还被人炖了肉,后来我就想,如果我没拦着父亲,或许它还能留条命。有些事,你不做总会有别人去做,到时候,事情变得可能会更糟糕。战争,总是免不了要死人的,但是,我们可以尽量让人少死一些,在这样的时期,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我懂了,公孙先生。”安陵镜点点头。
“看,前面,就是沽口的泊港了。”公孙梧说,“安陵将军,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放弃百桑,直取虎牢。告诉连将军,可以放开了打了。”
“将军的目标果然还是川州。”
“不,我的目标是祁川温胜儒。”
公孙梧沉吟片刻,点点头,百桑无强力之军,川州却是有一个所谓的燕云之狐温胜儒,打掉了祁川的十万燕云风骑,拿下百桑和川州便是时间问题了。也该是北燕气数将尽,漫漫疆土却少智士猛将,唯有的名将温胜儒还被防贼一样对待,只能窝在祁川这么个小地方,手下十万燕云风骑再骁勇善战也难敌百万晋军,拔了牙的老虎也不足为惧,更逞说只是个狐狸。
“公孙先生一定记得吩咐下去,没我命令,切不可私自进军,待燕军反应过来,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安陵镜对转身离开的公孙梧说。
“谨遵将军令。”公孙梧拜别。
奇袭沽口一战,彻底奠定了安陵镜在晋军中的核心地位,在没人说他在建陵高宗面前那江山十二路定军图是纸上谈兵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着将天下运筹掌中的魄力,他也当的上神将两个字。
天空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略微添了些凉意,旧的纲纪正在崩塌,新的时代,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