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憬望五岁时——也就是这一年——王夫人病逝了。
对于兰憬望而言倒也说不上难过什么的,顶多有些失落——毕竟王夫人身上好像总是有许多好玩的,在兰憬望没全部知道前她就死了实在是不不划算……不管这种想法薄情不薄情,反正兰憬望想她活着的理由也就这一个了。
其实今年她的身体便显现出来一些端倪了,嗜睡的紧,动不动就累的要虚脱一样……之前的大好好像只是很长很长的回光返照,用来补上因为她不满四十就要死去的提前起码十几年时间。
因为回光返照很短,所以换一换就是一年的大好。
王夫人临死时兰憬望碰巧就在她床边,他还说:“你要快点好起来,还没教会我草编。”他想想王夫人生病肯定难受,犹豫犹豫还是说了那事:“其实有人送了我草编蚂蚱和螳螂,我还以为是活的——你好了我让你俩比比,要是比不过我可以求求他送你一个——但是只能一个噢,他生气可难哄了。”
王夫人气若游丝,轻轻应了声。其实她这时候已经听不大明白兰憬望在说什么了。
兰憬望寻思没什么可说要不要出去的时候,王夫人就真回光返照了。
她突然有了精神,坐起身说要吃荷香亲自做的阳春面,要吃碧霞亲自做的荷花酥。
碧霞拉着荷香抹着眼泪去了。
“憬望都五岁了啊。”王夫人现在反而有些力气,她坐起身,摸摸兰憬望的头说。
兰憬望就问:“那大夫人几岁了?”
王夫人说她老了,她已经三十九了。
兰憬望想,三十九,那也确实很老了。
她拉着兰憬望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兰憬望全都听不懂。直到……
“憬望,我知道他是谁。”王夫人忽然眼神犀利,她好像把所有精力都用来集中在眼睛上,死死盯着兰憬望。
“……他?”兰憬望不知道王夫人说的他,是谁。
王夫人掉起眼泪,“日日夜夜伴你身边,却总是冷淡的那个人……憬望、憬望,”她的手抓的兰憬望生疼,“你不能和那些污秽的人一样——憬望,我们都对不起他们的……要离开他,记住,你以后要自己离开他。”
兰憬望大概知道王夫人说的是岁安了,但他又不确定。王夫人一定要兰憬望发誓,一定要兰憬望答应。
“我发誓。要是……要是我以后不离开那个谁,”主要他也不确定,还有就是兰憬望当然不想离开岁安,那就当然不能说是岁安了,“我就……”他看了看王夫人,觉得王夫人真是难受极了,其实还有点讽刺厌恶之意——要说的岁安,那她干嘛非得为难自己呢,“我就缠绵病榻,生生病死!”
发完毒誓,兰憬望便开始观察王夫人。观察着人濒死是什么样子。以至于碧霞端来荷花酥的时候都没上去抢一个吃吃。
王夫人不是兰憬望想的那个意思。她这么温和重话不说一句的人,怎么会逼兰憬望发这种誓言呢。
她是要兰憬望放开他,要兰憬望不锁着他。只不过,她换了一种说法。
其实放开就是离开。
但是以王夫人看兰憬望性子,觉得他大概是不会放手的性格,所以她要求兰憬望自己离开……而离开的方法只有一个,所以换换还是那个意思。
她其实怕兰憬望会、会爱上那个人。爱是不能分离也不会分离的,那么分离也只是不爱的缘故。她这么做也可以说是不准兰憬望爱上那个人。
只不过大概是没什么用处的。
王夫人为什么不直接说不许爱呢?因为说了,一个是让兰憬望想到不能爱……也就是说知道可以爱。一个是,说出去就会注定。对,由知道的人说出来或者叫“点破”,那么她不希望看到的事就会有极大概率发生。
王夫人吃完阳春面和两个荷花酥就咽气了。她好像和碧霞说了什么,碧霞哭的快厥过去了。
她喊:“夫人、夫人啊!”
最后悲痛的惊叫了一声……却不是夫人,是不知在悼念什么的一声月砚。
其实兰憬望早就出去了,他是在院里听到那声好像在鸣冤的“月砚”。
…………
王月砚和兰德民是在江南认识的。
兰德民原本不叫兰德民,他有两个名字,不过不是和以前人一样的表字,他另外一个名字是他的祖母给起的,就很有那味儿——兰章锦。兰德民是他爹起的名字,同“得民”,以德服人,以得民心……他爹是有些野心在的。
只不过兰德民还是喜欢兰章锦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他还叫“德民”。他后来才是兰德民……他现在还是兰章锦。
王家在当时是有名的富商。王家的大小姐月砚是当时有名的美人。
王家子嗣绵薄,王大人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唯一的一个女儿就是王月砚。
王月砚不是什么温柔娴静的美人。可能因为受宠的缘故,和别的姑娘比闹腾了许多,鬼点子也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如果有人先见到兰大帅的正夫人的模样,再见到王夫人还是闺中小姐时的性格,一定会大吃一惊——王夫人那不骄不躁温和仁慈似乎很靠谱的模样和王小姐一笑就呲着个大牙好像没什么规矩还有点娇纵的性子那真是相去甚远、天渊之别、迥然不同、大相径庭。
“跑哪去了?碧霞——我那个紫丁香的钗子你见着没有?”一看便知道是闺中小姐的屋子里,梳妆台的柜子抽屉全乱开一气,里面的东西被翻的乱成一团。
一个少女跪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个打开的木盒子,看样子是她刚刚从床头架子上拿下来的。
她又探头往门外看,扬声喊道:“碧霞——宋绾筠——”碧霞名字叫宋绾筠。她原本没有名字,后来王月砚问了得知她无名无姓,就取了她娘的姓,仔细想了又想,给她起了这么一个自己认为最好听的名字。
那钗子做工其实并不如何精美,至少不是最精致的……但胜在心思灵巧美观。
整体钗子那较为尖细的两股是以一个“树枝”的样式存在的,紫丁香的碎小花在首部沿着往上越来越密越来越多变成一个形状较长的一整朵花球,中间绿叶点缀其中,紫丁香下方则有两根一高一矮的流苏。
王月砚今天穿的紫色裙子,自然搭一个紫钗子好看。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因为门是开着的,所以那个人直接就进来了。也是一个少女。
这个少女的长相……非常有被攻击性。她的脸颊鼓鼓,十分白软好似馒头,嘴巴肉肉粉粉,一双十分灵动的眼睛有些赶来的急和恨不成器的愠怒,是个看一眼就浑身恨不得扑上去咬一两口的长相。所以说她长得很有被攻击性。
“又怎么啦?你自己的发钗,放哪儿问我我怎么知道?——早就说了只要是钗子口脂这些都放梳——你怎么翻成这样?!”少女瞪大眼睛。
——是碧霞。或者说,宋绾筠。
王月砚是个丢三落四,什么事情不见她上心的主。她跳下床拉住碧霞的袖子,“好绾筠,好阿筠——省得了,你帮我找找罢,前些时候还见着呢来着?让……”她本想说让阿纷妈收,转念又起了捉弄人的心思,“让碧落收,她收了一半再给阿纷妈。”
她有事求碧霞就会卖乖。一口一个绾筠、阿筠叫的忸怩。本来碧霞碧霞的叫惯了,但是只要她叫碧霞绾筠什么的,碧霞一准会有一大大半的可能帮她。
发钗找到了,簪上就出门。
江南水乡温养出来的美人,自是极为水灵的。特别是王小姐这个大家都知道的人物。
王月砚和兰章锦的相遇,说来简单。
附近的灵易寺山背后有一颗枇杷树,那枇杷树听说是前方丈种下的。王月砚的娘信佛,经常会来灵易寺,有时带着王月砚,有时是王月砚求着一起去——就比如今天。
她来灵易寺却不是和她母亲一样的祈福拜佛,她去的后山——后山基本不会有人来,枇杷这时候熟了,王月砚来的最勤快。
枇杷树旁边有条小溪,吃完枇杷洗洗手又是一条好……啊不,又是一个端庄自持知书善礼的小姐。
灵易寺灵易寺,王月砚无数次和碧霞碧落说过,“听着就和‘灵异’寺一样,真不知道起名的究竟怎么思索的。”
她们和以前一样,轻车熟路的往枇杷树所在地走,王月砚说:“这次我要吃长在最高处,最大、最甜的那个枇杷!”
碧霞不看好王月砚,而且,她想了想那枇杷树的高度,对于她们来说太高了,“我劝你别去爬,吃吃枇杷就算了——王月砚。”
她叫王月砚不是叫小姐,是直接叫本名。情同姐妹。就好比王月砚也没把碧霞当奴婢看一样。
“你怕什么,真窝囊!”王月砚兴奋的笑着,呲了一口大牙。
碧霞脸色难看,看着王月砚的笑容,忍无可忍:“说了多少遍了别这样笑的不合礼数!”美人的脸是用来这么笑的嘛?!“太难看了!”
王月砚收了笑撅起嘴,“我在外边也不会这样笑……这样真的可舒坦……”她揪起碧霞绵软的脸,“你试试呗?”揪了下然后换成两只手揉。
碧霞扒拉下她的手,含糊不清的说:“……完玉砚以牙开……”王月砚你拿开。
被揉了一会,然后碧霞也开始揉起王月砚。
不得不说这场面真的有些诡异了,两个少女互相揉着脸,嘴里还含含糊糊说着什么,最可怖的是她们好像真的听得懂对方说什么,真的在你一句我一句的交流……
“噗——真好笑,有意思……”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说道,“太有意思了……哈哈,好傻的两个小娘子。”
两个少女还保持着把手放对方脸上的姿势。碧霞最先放下手,上前一步,“你谁?”
那人说:“反正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没有告诉你我名字交个朋友的必要吧?”
王月砚在碧霞身后探头:“确实没有必要。”
“啊不,有必要——如果是和美人的话——在下兰章锦,空谷幽兰的兰,锦绣文章的章、锦。”那个人自发的说,碧霞觉得他脑子有点不甚清醒。
王月砚:……倒也不必说的如此清楚……
“噢。”
那个脑子有包一样的人背过手笑眯眯道:“你不告诉我你名字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名字。
话还没说完,就被碧霞打断:“干你什么事?你是她的谁啊你,莫名其妙的上来问人家闺名,不知道男女大防吗,该有点礼数罢。”
兰章锦从善如流的赔了个不是。问碧霞:“那这位姑娘是……”
王月砚看看碧霞,决定和碧霞同一阵营,毫不客气的说:“干你什么事?”
兰章锦:“……”很好,真是对好姐妹。
然后兰章锦说要往上走走,便告别了。
王月砚看人走远了,撸撸袖子裙摆就要爬树。碧霞语气有点严:“王月砚我奉劝你最好不要爬去摘那个没用的枇杷——下树的时候可不是上树那么好上的!”
王月砚一手拉住树枝,一手放开在身后给碧霞挥挥手:“怎么就没用了,摘下来享福的还不是自己——你要再说我就不分你一半儿了噢。”
碧霞三两下爬到和王月砚齐平的位置,扯住王月砚的手臂:“王月砚——”
“啊呀啊呀,知道啦!——你这样拉拉扯扯很容易摔的,说不定我还没爬高就摔成饼了——连带着你……哎呀我真不去!你看我也不敢下不来呀,枇杷好还是人完好我能拎不清嘛!”
碧霞这才放开她顺手扯了几个下去了。
窸窸窣窣一阵响,伴随着少女清脆的声音——“碧霞,我这有好多好大的枇杷!你来我这接着!”
碧霞依言去了。
快要下来的时候王月砚有些急,踩空了。
“啊!”一声娇呼,紫色的身影要滑下来。惊的碧霞枇杷掉了一地,脚又踩到原滚滚的枇杷整个身体往前一送——
“哎呦!”两道声音同时喊起来,“嘶——疼死了!”
碧霞的冲撞减缓了王月砚的坠落,她半个身子被王月砚压着。
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说了下来的时候慢点没人和你抢!”
另一个哎哟哎哟不停吸气的声音响起:“你根本没说!”
“蠢货——嘶,我没说你自己不会注意着点嘛!”
“你居然骂我蠢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两个蠢货都理直气壮。
王月砚拍拍屁股爬起来,她发髻也散了一半,看看滚了一地的枇杷抱臂:“哼,你还不是蠢货,枇杷都滚了一地,你不会先放了枇杷再来救我?”
碧霞挣扎着扶腰坐起来,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王月砚:“……”她摸摸鼻子,蹲下身把碧霞拉起来撒娇道:“阿绾~我错了嘛……”
碧霞冷哼一声。
王月砚感觉手腕那有点疼,举起手一看……被划了道不算重的伤口,隐隐冒着血珠。不疼,王月砚本想放下手不管了的,但是——她垂了下眼。
再抬起时,眼里就包上了一包眼泪。
“嘶——”
“怎么了?”碧霞看向她。
王月砚还掩饰道:“没什么。”她故意动作略明显的把手臂往身后藏了藏。
碧霞果然发现,不由分说的拉过她的手。
王月砚顺势:“呜~阿绾,好疼……娘看见了会训我罢?”其实只要不给娘看见不就好了。
碧霞皱眉看着伤口,然后又看了看泪眼汪汪的王月砚,随口说:“蠢货。”
王月砚被噎了下,当场就想说你才是蠢货你全家都是蠢货,但好歹忍住了——她现在正卖惨呢。“呜。阿绾。”
碧霞拉着她的手坐下来,“都告诉你了慢些不急……”她还是有些心疼的,毕竟王月砚可是王家的娇宝宝,刮着蹭着能让一家人心疼好半天。她说:“回去我去福绵堂买点去疤的药膏就好了,你以后自己得长点心眼。”
王月砚看碧霞神色缓和下来,心中不免自豪。果然这一招最好用了,她要骂蠢货就给她骂几声嘛。她又说:“阿绾,那,我头发都散了,你给我再绾上去?”
“嗯。”碧霞放下她的手。
王月砚就偷偷低下头露出一个满足的,有些傲娇的笑。
她哪里知道碧霞早就看穿了她在博取欢心,想碧霞消气呢。碧霞当然了解王月砚,碧霞当然知道她是不觉得痛的。碧霞是配合她,她平时叫绾筠叫的欢,那些小心思碧霞如何会不知道?何尝不是由着王月砚。
——毕竟碧霞真的挺喜欢王月砚的,娇纵,阳光,有时离经叛道有时乖乖巧巧,还透着股缺根筋的蠢。
碧霞想,这样的人应该没谁不喜欢吧。
只不过后来她知道了,还真有。
才刚没吃多久枇杷,远处便听见了有人往这来的脚步声。王月砚赶紧把啃了一半的枇杷扔了跑到溪边随意冲了冲手,然后往碧霞身上一抹。
她赶紧问碧霞:“我美不美?”
碧霞:“?”
“是不是我见犹怜,梨花带雨?”
碧霞:“……”请不要在我面前发疯谢谢。
但是话又说回来……确实是亭亭玉立的小美人。
王月砚丝毫不顾及碧霞还在看着,立马憋出眼泪欲落不落举起手撸起袖子。
碧霞:……这蠢货就没想过她这样别人不会也思索到她刚刚也是在卖给自己看的惨?真是缺“筋”少两。
王月砚哭道:“呜呜,好痛啊阿宋~”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碧霞认出是那个不知礼数还莫名其妙的人。
他探究的上前一步:“姑娘怎么了?”
碧霞刚要上去挡,被王月砚隐晦的拉住,遂立于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王月砚袖子拉的刚刚好,恰好是露出被划伤的地方又没露过多皮肉。“我原想摘最顶上的枇杷的,哪里知道没爬过树不得要领,才半路就摔下来,还划伤了腕子……呜呜呜呜怕是要留疤了罢?爹若是看见了一定训我呜呜呜呜……好疼……”
碧霞:……已经知道王月砚要干什么了……
王月砚含着眼泪抬头看向兰章锦,摆了一个自以为最梨花带雨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生的美丽——轻声祈求:“呜,公子、公子,小女子实在是想要那个最顶上的枇杷,能劳烦您……帮小女子摘下么?小女子必不胜感激……”
她有时候又不蠢,精的很。她只说感激,却没说回报。兰章锦若是要借此搭上王月砚,那王月砚就可耍滑——“我又没说要回给你什么,枇杷也是你自个自愿摘了送我的,我也确实感激你……你还借此缠上了我,不是不要脸是什么?”
哎,谁只兰章锦没被美色所惑,他说:“兰某无能,怕是取不得那枇杷,便算了罢……”他走上前来,“只是实在心中有愧,若是姑娘怕留疤痕,兰某这有一怯疤灵药,保准姑娘用了是一点痕迹看不出,和从前一个样——”他掏出一个瓷瓶递过来,“覆痕膏。友人所制,外头没有。”
王月砚见好就收,只是心中有些不满,不过那瓷瓶好歹是弥补了些,少女们当然喜欢这些往身上抹了效果奇好的东西,王月砚也不免好奇。
碧霞上前一口回绝:“未婚嫁的女子怎能随便收男人的东西,她不需要,你拿……”
“哎哎哎,”王月砚拉住碧霞,边拿过瓷瓶边说:“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以后应也是见不到的了,送我的就别指望会还回来什么的,别后悔噢……”
兰章锦笑着:“自然。不过,再见不再见却不是姑娘说了算的,兴许你我缘分未尽,走在路上就相逢了呢?到时姑娘记得备一件和瓷瓶差不多的赠与兰某,毕竟即使美色当前,也不能当冤大头不是?瓷瓶还是蛮贵的了。”
王月砚根本没放心上,摆摆手说:“认得了,我又不是那等赖账之人。”
兰章锦便一拱手:“二位姑娘玩的尽兴,兰某来有要事,便先行下山了。”说罢举步。
王月砚看着他的背影,撇撇嘴小声和碧霞说:“嘁,还说不是冤大头——他不是谁是?我就不可能再见着他,不可能还。”
谁知一月后的庙会他们真的碰到了。
那时候人流有些挤,王月砚是往旁边走想要突破开人群去道路旁不那么拥挤的地方等等再走。谁知快到河边了不小心踩了谁的脚,王月砚赶紧赔礼道歉,那人道:“谁呀——怎么往边上走?”
江南水乡,姑娘们都是一口软糯糯的吴侬软语,路边上讲价的都好像是和和气气,谁被踩着脚了也不会破口大骂,全是一副大家有话好商量坐下来谈谈的语气——大概讲究的是以理服人和以礼服人。
……只不过王月砚和碧霞是个稍稍的例外,对比这的其他姑娘来说实属是泼辣了些。——兴许是有那个血脉在,毕竟王月砚的母亲其实是蜀山那边的姑娘。
碧霞?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和王月砚待久了的缘故,又或许是承了王月砚她娘的宋姓致使的,竟是比王月砚还凶些。
“实在对不住!没看见你脚伸来了……”王月砚一边挣扎着往外走一边说道,一转头就撞上了个人。那人的身子梆硬,还不知道挪动分毫,也不知道说道歉的。
王月砚捂着额头抬起头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怎么会是那个“冤大头”?!——她一抬头就又低下了,嘴里说着没事没事人太多了你没看到正常……就想当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跑走。
然后被人揪住后领。
这时候可能因为王月砚的半路“横穿”人群,还踩了两个人的脚,人流忽然有点爆,几个人涌了出来推上王月砚……王月砚被推的背直接贴上了上次枇杷树下遇见的那个冤大头的胸……
那几个人见推到姑娘了,一边沉迷于美色一边和王月砚道歉,然后看了眼她背后的人悻悻回人群里跟着走了。
王月砚被烫到一样在贴上时就一秒便站直离了段距离了,她脸有点发红晕,更多的是恼羞成怒……但她现在还没从余韵里回神,发着愣。
她感到那个人微微俯身在她耳朵上方说道:“好没道理的人,明明是你撞的我,怎么说的好像是我的不对了?听语气还是不想和我计较?”
王月砚立时反应过来转身拍开“冤大头”的手,还是低着头一心息事宁人:“好好好,对不住,公子雅兴,我就先行一……”说着就要走。
然后再一次被拉住后领……王月砚甚至能通过拉起的感觉感到后衣领是被两个指头屈起勾住的。
“喂,我可知道你认出我了——别跑呀,你还欠着我那一瓶覆痕膏呢——怎么,想白拿啊?”
——还能是谁,不就是冤大头兰章锦。
王月砚见人都认出自己了,所幸破罐子破摔,她转头,避开刚刚那个问题:“明明就是你的不对,你直挺挺的站在那难道看不见我过来么?没赔礼我还没计较呢——”
王月砚一转头就见他规规矩矩低眉顺眼了。
兰章锦神游天外似的说起来另一件事,酸溜溜作西子捧心状:“上次见还一口一个公子,一口一个小女子的,这次便那么绝情?你们姑娘这心哪还真是海底针,变的没理由了——再说,兰某也不是故意的,姑娘想,我生的高,看的自然是远处,哪里能顾及到自己所站的地方呢?姑娘实在是冤枉了我了……”
王月砚听了只恨自己的舌头不是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的人,她道:“公子看不出竟是个舌头灵巧的,好话全叫你说了去,黑的白的全是你占理……好哇,错的全是旁的人?”
兰章锦慌忙道:“啊呀,冤枉,找个人评评理罢——我这确确实实是实话——姑娘总得体谅体谅我,只是要是惹了姑娘的不愉快,那、”他正正规规的鞠了个躬,“那在下赔个不是也并非难事——对不起,姑娘,撞到你了,我真是好不好意思……希望你能大度些原谅我这个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人罢。”
……之后王月砚还是买了个面人还给兰章锦,那面人两个巴掌大小,做的一个舞狮的头,精妙的不得了。王月砚忍痛买了。
然后兰章锦买了两个花灯,并承诺说钱不要王月砚的。……这里只要是庙会节日,不管什么庙会节日都会有花灯。
只是许愿却只能在这次的庙会和另外一个节日许,据说别的时候许“花河愿”会招来其他东西。
王月砚和兰章锦把花灯放入河中轻轻一推,她随口问:“你许的什么愿?”
兰章锦注视着她:“姑娘想知道?”
不等王月砚回答……“希望在相遇的今晚知道姑娘的名字。”
她垂下眼,看着河里的花灯,心道就如了这冤大头的愿吧。反正他也买了花灯给自己不是?
“……王、王月砚。”
………
后来她不可避免的心悦。
碧霞是万万想不到,只是这也是王月砚的事了,碧霞又怎么好意思插手。
她和他相识于初夏,之后于隆冬死于他的后院。
只是王夫人从来没后悔过他们的相遇,那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美好的回忆,一切都是刚刚好。她是天真烂漫的王家小姐,他是嘴皮子利索,有时候会耍滑头,有时又迁就着她的管辖这座城镇的地方官的儿子。
她会笑,他会跟着她笑,被她弹一下额头说你傻笑什么。然后他会反问:“那你傻笑什么——我看你笑我就也想笑。”
之后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也是一年夏天,少女嫁给了她心心念念的人。
他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后来战争爆发,王月砚离开江南离开家乡跟着兰章锦北上,一去不归。
她想念好多好多东西。她想念听着好像和灵异寺一样的灵易寺,想念灵易寺的后山,想念灵易寺后山的枇杷,想念家乡独有的每逢佳节放花灯,想念花河愿,还想念爹的宠爱,娘的桂花糕。
但是人不能太贪,王月砚觉得她已经有了个如意郎君了,她一直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到白头偕老。
直到……他饱含野心,变成人人佩服的年纪轻轻又不失胆识的军士,对待家中妻子逐渐冷淡。王月砚原是没发现什么的,她只以为是——不,现在兰章锦已经弃了这个名字改成兰德民了——兰德民公务繁忙没有时间。
王月砚自认该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从古至今都赞赏不已的贤惠夫人,自然是尽管心里不好受也忍着。
然后她和兰德民爆发了一场争吵……原是想好好问问的,那天兰德民喝了点酒,不耐烦的说出了真相。她不相信,第二天去找兰德民对质。她声声质问,质问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心。
“这不重要。我娶你已是你最大的福气了,你该感谢我……你这么聪明,王家现已没落,相信你不会想得罪一个,前途无限光明的丈夫。你和她那么像——你只要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可以在这乱世里护你、护王家的周全。这对于你来说,是笔很划算、很划算的买卖了。只不过既然你知道了,就别再和以前一样做梦想要什么……夫妻恩爱……你我之间,就是戏子与看客。不管你是演的还是真的,你只要和以前还是小姐的时候就好。”
总有一些人,他们的坏毫无理由。
王月砚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成为坏人?为什么人的恶念无穷无尽?坏人坑害好人,好人变成坏人再去坑害别的好人。……不一定是好人,也可能是正常人。
“好、好,我算是看错了人。我认。那她呢?她死了,她看着你这个、你这个混蛋转头就去找女人,找的还是和她那么像的……你去她的墓,看着她不会恶心吗?!她看着你,她不会恶心吗?!”
王月砚其实和“她”长得不像。只是她们的性格,脸上的神情乃至说话时一些语句的吐露都像极了。
“她死了,我难不成还一生不娶吗?就当个没什么用处,除了让别人道一句好痴情的男儿?我本来就得找个人娶了。既如此,我为什么不找个和她相像的?我已经将她铭记在心了,她还恶心?就算是,那她都死了,恶心不恶心同我有什么干系。况且,王家为一大助力,我也不是平白娶你。她会理解我的。”
王月砚当时就吐了。真吐了。
什么山盟海誓,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真是恶心又讽刺透了。
说实话她提那位早死的姑娘不值。
王月砚从没见过这么凉薄的人……不,他不仅凉薄,还狠毒,自私。
这时候兰德民就已经有后院如后宫的趋势了。王月砚的大女儿是发烧夭折死的。
她有时哭着问碧落碧霞,她没做什么坏事吧,她连麻雀蝴蝶都没杀过,为什么会落得个这样下场?碧落哭着说不知道呀。
王夫人有时垂死病中,也在想这个问题。好像……总是好人要过得凄惨些。她看到过一句话:如果不正义的人过的比正义的人更幸福,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当正义的人?她花了一生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没有为什么,一切皆是定数。但人可以改变一些定数,其本身就是一种觉醒。聪慧的人通过那些较之旁人所没有的苦难而“修炼”,他们通过这些不公变得强大。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和这个道理是一样的。王月砚尽管年轻时便知道这句话,但其中道理的明白、懂得却是她花了一生才顿悟。
人就是在这些持续不断的苦难中传承下来的。
只是王月砚并不太聪慧,就像碧霞说的,她一直是个缺根筋的人。所以她到死都没战胜这场磨炼,没在磨炼中活下来。
王月砚最不好过的时候问过碧霞:“如果生命充满悲苦,那我们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你总说坚持住,一定会好起来的,可是我一直以来一点希望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活着那么艰难,死了难道不是一种解脱么?”
碧霞怔怔看着她,怔怔掉着眼泪说不出话。
十一姨太是个很坏的人。她早年因为和“她”长得极像——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只以为是兰德民确实被她迷的神魂颠倒——在府中仗势欺人。
她看不惯王月砚。
她不仅害死了府中其他的几个孩子嫁祸到王月砚身上,还害死了王月砚的小女儿。李倩真是个好有善心的人——这么说有些牵强了,其实她喜欢王月砚。她喜欢王月砚才出去背锅的。
王月砚当然不知道。
李倩烧花了十一姨太的脸,十一姨太利用碧落让王月砚流产,之后王月砚借此搬到了十一姨太。
十一姨太后来疯了。
……只是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王夫人第一次见到兰憬望,就是兰憬望三岁时。那之前她一直病着。她实在是喜欢极了兰憬望。他乖乖的坐在床上,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他们说话。
那双眼就像是王夫人一个人被困在雪山艰难生存了很久,最终努力想要爬上山顶,意图借此高度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然后死去时,看见了日照金山。日照金山就在旁边好像触手可及的地方——另一头的山顶上。
虽然这种看见很没用,美景救不了王夫人,但是好歹让这个临死之人心中有了一丝慰藉。
王夫人想,兰憬望是兰德民的儿子,以后是不是会和他一样呢?他以后应该会有心上人。应该不是和兰德民一样的那种所谓心上人。他应该会对那个心上人很好。
可惜王夫人注定看不见了。
王夫人快断气时躺在床上,手虚弱拉着碧霞——其实应该是碧霞拉着她,因为碧霞要是不拉她,她的手就该掉了。
死到临头,王夫人反而又不哭。
她想起她以前问过碧霞一个问题。
她现在知道答案了,她还把答案告诉了碧霞。“我想……生命正是因为有悲苦,才有、才有我们,活着的、意义。我们人,就是这样——只有这样,不断的战斗,方能永存啊。”
“碧霞……”她看了看碧霞的样子,心知碧霞没懂。
然后她想了想,觉得碧霞怕是会跟着自己一块死了,就说:“憬哥儿,就托给你……了,你,要护他,教他,就当,就当我求你……”
碧霞点点头。
王夫人放心了。
王月砚和王夫人终究是两个人。王夫人从不叫碧霞宋绾筠。
不过她现在又好像和王月砚有点像了。
她笑着,就好像是王月砚笑着。
王月砚动了动嘴唇,无声的喊了碧霞的名字。好像还是那年夏天,少女卖乖卖惨的去拽她最好的朋友的袖子,嘴里软软喊道——
……阿绾,好阿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