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心要找那老者的晦气,但见识过眼前青年的武功,心下悚惧,不敢上前。
阿晚见段暄神色寂寥,心头突然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握紧他的手,低低唤了一声:“段大哥。”
段暄深深吸了口气,不想再多做纠缠,取出几片金叶子,掷在为首大汉的手上,沉声道:“还不走?”
那大汉见他给的十足赤金,何止能换百两银子?见状又惊又喜,向那老者狞笑道:“老头儿,这次算你运气。”生怕眼前这白衣人竟然反悔,再将金子要回去,一挥手,领着众人快步走了。
那老者和少女感激涕零,饱含一汪热泪,连声向二人致谢,又问恩公高姓大名。
段暄神色萧索倦怠,摇头道:“老伯不用客气,你我萍水相逢,何必相识?”
那少女小宛泪花闪烁,顺着脸庞源源滑落,颤声道:“公子救了我的性命,难道连名字也不愿告诉我么?”
阿晚瞧得惊心,忍不住走上前去,轻抚她脸上泪水,喃喃道:“这就是人的眼泪吗?”小宛退了一步,睁大眼凝视着她,眼里满是迷惑不解。
阿晚轻叹一声,一颗澄澈清莹的心里,终于第一次感受到难以释怀的凄苦悲戚,笨拙地取下腕上珊瑚镯、耳上明月珰,一股脑儿地塞在小宛的手里,吃吃道:“唔,这个在人间应该很值钱,你拿着。”那老者和小宛触目一阵珠光宝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段暄心道:“这傻丫头心肠倒好。”微微一笑,说道:“阿晚,咱们走吧。”
阿晚一偏头,迟疑道:“段大哥,庄公子还未出来。”
段暄冷冷道:“他既然沉溺这种地方,就和我不是同道中人,不必等他了。”蓦地挽着少女纤腰,飞身上房,夜色里白衣翩飞,飘然而去。
沉沉暗夜中他奔行如电,月光幽幽地洒在他身上,平增清冷寒意,阿晚只觉他心底似有极大寂寞,轻轻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方才稍感平安。
段暄搂着她,足下不停,不多时奔出梦珠城,来到郊外。月色倾泻,天上繁星密如珍珑棋局,草虫鸣声起伏不定,更增夏夜岑寂。
段暄飞掠到一条潺潺溪流之旁,放下少女来,并肩而坐,转头问道:“阿晚冷么?”
阿晚衣裙单薄,身上正觉寒意袭人,闻言忙点了点头。段暄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起身拾来大批枯树枝,指尖真气摩擦,火光乍现,点起一堆熊熊火焰来。
阿晚犹豫问道:“段大哥,为何你初见我时,便自报姓名,对着别人,却那般冷漠?”
段暄一怔,心念百转,一时竟然想不出答案,终于轻叹一声,摇头道:“段某不知。”
阿晚急道:“就算你对我也冷冰冰的,我也会好喜欢段大哥的。”段暄失笑道:“我这样让阿晚喜欢么?”
阿晚急忙点头,凑近他的耳畔,悄声道:“段大哥,其实我想去昆仑,就是想和你待在一块儿,所以才说想去昆仑。其实只要有段大哥相陪,去哪里我都好乐意的,我这样喜欢段大哥,你心里一定偷偷笑话我了。”
段暄只觉她温软甜美的气息缭绕在自己的耳畔,心中一动,忍不住伸臂抱住她,柔声道:“原来你想让我陪着?”
阿晚“嗯”了一声,怯怯道:“对啊,但是一路走来,段大哥对别的姑娘都不怎么搭理,我好担心你是因为我在朝晦大人手里救了你,才答应带我去昆仑玩儿,倘若段大哥不愿意,那么便送我回沧海之渊好了。”
段暄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低声道:“阿晚,我又何须你在朝晦手上相救?我一路陪伴着你,你喜欢什么,我便陪你玩,难道段某就这么无所事事,整日有闲工夫陪我不在乎的人么?”
阿晚听他言下之意,已直言自己是他在意之人,一声欢呼,咯咯直笑,段暄轻抚她的秀发,声音低得仿佛深沉的夜色:“你初到人间,自然见了什么都觉得新奇,若喜欢去别的地方游山玩水,咱们便先去,之后再去昆仑。”阿晚芳心剧跳,脆生生应了一声是。
火舌吞吐,其光如金,一阵噼噼啪啪的枯枝爆裂、燃烧声中,两人四目相对,心中均是柔情无限。
过了片刻,段暄取出一枝玉箫,凑箫于唇,低眉而吹,箫声低缓柔和,若虚若幻,远远飘了出去,箫声中仿佛有月色明亮,镀蓝竹海,流水潺潺,激荡花开。
夜凉如水,偶尔夹杂着枯枝爆裂之声,说不出的幽婉凄凉。
夜风拂面,阿晚的万千青丝在月光的抚慰下飞扬不休,温柔地凝望着段暄,忖道:“段大哥对别人处处温文有礼,照拂有加,可在他自己的心里,肯定有一件伤心事,让他总是难过。”
一支箫曲吹罢,段暄凝望着幽暗的苍穹,神色沉静如水:“阿晚,在我年幼之时,我曾是世家的王孙公子。我父亲是一位权势滔天、战功显赫的王爷,我母亲却是江湖上极负盛名的美人,她并不喜欢我的父亲,后来却嫁给了他。”
阿晚吃了一惊,忙道:“什么?若是不喜欢那个男子,怎能相嫁?”
段暄沉吟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若想知道,我说给你听。
那时我母亲还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上一任魔教教主之女琴幽,出身高贵,又冰雪聪明,已经被策为长乐崖下一任圣女。但我母亲虽然出身魔教,却不喜欢打打杀杀,唯独喜欢弹琴,她的琴技出神入化,每当初春之时,她一弹琴,便引得百鸟来朝,蔚为奇观。
那一日她在长老会上溜了出来,携琴独自去了长乐崖,一个人弹起琴来。
她弹罢《静观吟》,又弹《竹吟风》,正满心沉浸在优美典雅的琴曲之中,尘心尽涤。忽然听见一个声音笑着说:‘姑娘琴艺绝佳,但依在下看来,姑娘方才起承转合之间,似乎琴音略高拔了些,少了圆润蕴藉之美。’
长乐崖乃是魔教圣地,除了教主、圣女和诸位长老,等闲教众一律不得擅入,是以那儿风景虽美,却寂静无人,唯有鸟语风声。
母亲听了这话,不禁吃了一惊,转头向那声音出处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笑吟吟地倚靠在一棵桃花树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那模样跳脱飞扬,肆意妄为。
母亲见他是个陌生人,很奇怪他怎么能登上长乐崖,崖下教众却没有人出声示警,说道:‘你是谁?这儿是不许外人来的,要是被我哥哥知道了,一定不饶过你的。’
那少年笑嘻嘻道:‘姑娘,咱们才刚认识,你就这么关心起我来啦?’
母亲听了他这话说得轻薄无礼,很是生气,说道:‘谁关心你了?我也不认识你。’那少年微笑道:‘咱们这不就认识了?我姓苏,双名云鹤,你若喜欢,怎么叫我都成。’”
那时我母亲听他说了姓名,说道:‘我不爱认识陌生人。’
苏云鹤听她说得冷冰冰的,仍是满脸笑容,说道:‘你不爱认识我,在下却很想知道姑娘芳名呢!’
母亲不答,那少年也不生气,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叫琴幽,是魔教中的第一美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母亲听他越说越是轻薄放肆,心中不悦,衣袖一拂,抱琴便要下崖。
忽然一阵笛声随风传入她耳中来,婉转动听,她只听了片刻,便觉得心旷神怡,心头说不出的舒畅。
她转头望去,那少年手中执着一片青叶,横于唇边,悠然吹奏。曲调旋律宛然便是她刚才弹奏的《静观吟》,但某些段落稍加变化,更为流转自如,幽雅悦耳。
那少年一曲吹罢,曲调一转,又自吹奏起《竹吟风》来,清空骚雅,宛然有君子虚心靖节之意,风声呼啸,仿佛正为曲声伴奏,柔缓如童年梦境里的歌谣,在她耳畔久久回响。”
阿晚听得悠然入神,低声问道:“段大哥,后来怎样?”
段暄清隽的脸上满是寂寥萧索之色,轻声续道:“那少年走了过来,摘下一朵桃花,别在她如云青鬓上,微笑道:‘世人皆道桃花为佳人增色,这朵桃花却是因姑娘而增色。’
只为他这句话,我母亲便倾心于他。
可是那苏云鹤是名门正派的高徒,我母亲却是正派眼里的魔教妖女,他二人的心意刚被世人所知,便掀起了轩然大波。当时的魔教教主闻讯大怒,将她锁在长乐崖上,命众多高手把守,不许她下崖半步。
苏云鹤后来甘冒奇险,再次偷上长乐崖,带着她一起逃走。但很快就被魔教教主领着人追了上来,苏云鹤寡不敌众,被刺中了一剑,剑上又喂了剧毒,命在旦夕。”
阿晚听得心惊胆战,“啊”的一声,钻入他怀抱之中,簌簌颤抖起来。
明月西沉,挂在苍穹一角。
清辉斜照着他的侧脸,鼻梁高挺,笑颜中带着淡淡的哀愁落寞:“对不住,阿晚既然害怕,那段某便长话短说,可好?
那剧毒本来无药可救,但当时的一位王爷,府上藏有可解百毒的‘金风玉露’,那位王爷年少有为,叱咤沙场,立下赫赫战名,偏偏深陷情关,自从与我母亲一面之缘后,便再也难以自拔。
他听说我母亲急于救苏云鹤的性命,便以‘金风玉露’为聘,向她求娶。我母亲不能眼睁睁看着情郎死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同意嫁给王爷。
两人新婚之后,王爷救醒了苏云鹤,那苏云鹤眼见心上人竟然嫁作他人之妇,大受打击,一言不发地离去。他便是我的师父,后来的昆仑掌门云鹤子。
婚后两年,我母亲生下我来,王爷大喜,对她更是怜爱备至,但她始终郁郁寡欢。那位王爷——就是我父亲,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就此撒手人寰,我母亲早已憔悴不堪,随我父亲一起逝去。
我师父听说此事,闯到王府,抢走我母亲的尸身,也将我一起带走。他将我母亲的尸身葬在昆仑的碧落洞里,夜夜都在洞前舞剑,有时月光明亮,他的背影洒在昆仑漫无边际的冰雪之上,实是寂寞难言。”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神色苦涩:“你看,阿晚,我的存在,不过是见证我父母的消亡,段某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而活呢?世人都说我是昆仑派的天之骄子,说我是他人仰望的明月,只有在我心底,才清清楚楚地知道,段某不过是一颗流星罢了,刚划过天际,便湮没无存。”
故事不知不觉述尽,自命流星的段公子却怔了良久。
这番话在他心底缭绕已久,但他不曾对师父说过,也不曾对他人提起,不料此刻对着这相识不过数日的少女,竟然随口说出,似乎是一件再平常自然不过的事。
阿晚怔怔凝视着他,凄然道:“段大哥,倘若你是流星,那我也要做一颗流星,在暗夜里也好,顷刻消失也好,我都心甘情愿。”
少女声音娇柔婉转,段暄心中却如遭雷击:“茫茫人世之中,段某不过是沧海一粟,阿晚,你何必陪我一起做转瞬即逝的流星?”
仿佛过了极久极久,才听到少女轻声道:“段大哥。”
他听她语声微微颤抖,一怔之下,手背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一滴晶莹的泪水打在他的手上,倏然化为一颗剔透的珍珠。
相传鲛人对月哭泣,其泪化为珍珠,一粒便价值千金。
他一惊之下,但见她脸上含着一丝楚楚动人的微笑,俏脸犹如珠莹玉润,清雅秀美,双眼美如秋水,眼波流动,眼角一滴泪水将坠未坠,又已化为珍珠。
晚风吹拂,她衣衫下摆轻轻起伏,月色里温柔旖旎,风姿如画。
段暄心潮起伏,柔声道:“阿晚,段某何德何能,配得上你的眼泪?”
阿晚笑盈盈地看着他,带着三分羞涩,低声道:“段大哥,我听庄公子说,人间的女子十五岁便及笄成年,不像我们鲛人,要到三十岁才能成年。”
段暄不料她突然转移话题,嗯了一声,微带迷茫。
阿晚含笑续道:“所以按照人间的说法,我已经是个大人啦,你不要总是把我当成个小姑娘。”
段暄微笑道:“好,恭喜阿晚成为大人,那以后段某是不是也可少操一些心了呢?”
阿晚温柔羞涩地凝视着他,俏脸上嫣红欲流,轻声道:“段大哥,我们鲛人,只能为自己的心上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