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恒面色如常,在坐马车回吏部的路上小憩,最近实在太累,太子皇兄向父皇提议让他协管吏部,其实就是放他去吏部历练,间接熟悉东疆州城的官员。
前世东狄连屠三城的惨剧,不可磨灭的血和泪,沈建恒铭刻在心。
韩家怕沈建恒分掉他们在西疆的威信和权位,婉送他回京,皇后以担忧他的安危为由,严禁他掺合西疆的军务。
沈建恒想到了因为大檀和西戎长年对峙,而备受忽略的东狄,就向太子皇兄提出自己想去东疆,希望兄长能向父皇建言。
这也婉转表达了沈建恒没有妄图凭军功窃取储君位置的念头。
太子沈延业欣然同意,虽然他设想通过多方联姻来牵制韩家在文官集团的盘根错节,但这远远不够,韩家已然在武官集团独占鳌头,他同样需要将来有人能在军事方面和韩家分庭抗礼,如果这个人选是和皇家权臣之间有很深的羁绊,那再合适不过了。
案牍劳形,沈建恒很快将冥冥之中那将触未触、将握未握、将现未现的脑海异光压下。
他在宫门落钥前回到寝宫,早已身心俱疲,用过晚膳后,更是困意连连,很快入了梦乡。
敏行宫。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这宫名一点也不像嫔妃的住所,更像皇子的住所。
这是陆衍的寝宫。
沈建恒不理内监宫女的阻拦,不顾宫闱忌讳,强行闯入敏行宫,见到衣着华贵的女子面露玩味、眼带戏谑,他反而冷静下来。
陆衍刚才正在水榭处小憩,听到喧闹声,让侍女将她扶起。不久前,那位幽居冷宫的废后使人给她投毒,她现在才恢复一小半。她看着远处那人气冲冲大步走来,只觉可笑。
“贵妃娘娘,为什么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他们最大也才九岁,能做什么?能对你产生什么威胁?为什么要赶尽杀绝?”,沈建恒质问道。
“憺王殿下,你怎可不顾规矩,擅穿宫闱,您置娘娘于何地”,陆衍身旁的侍女怒声喝问道,气势丝毫不输沈建恒。
“憺”字,是沈建恒的封号,取“安定、泰然”之意,他是自皇帝登基后封的第一个王,至今也是唯一一个。
“滚远点”,沈建恒上前,将陆衍身旁的宫女推开,将跪在地上的内监宫女踹走。
陆衍提起气力,对那些被殃及的内监宫女道,“都退下吧,阿芜,你带人去请陛下过来”,说完后,她捂绢连咳,缓缓坐回榻上,手肘倚着高起的床头,右手托着下巴,眼中宛若盛着一泓春水,微抬眼皮,望着他。
两人近在咫尺,沈建恒居高临下。
沈建恒在短暂的一刹那,仿佛看见昔日那位怯弱的小女孩,仿佛瞧见了小女孩盈满泪水、故作坚强的模样,一时呆住了。
他觉得眼前人眉心间的那抹红点,煞是碍眼,和眼前人此刻娇软的模样格格不入。
看着陆衍苍白的脸庞,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怒气稍滞,他问,“罗明死前和你说了什么?”
陆衍大笑不止,边咳边笑,差点过不来气。沈建恒想给她拍背缓和咳势,却被她避开,悬着的手只好收回。
陆衍道,“我凭什么说给你听,你是我什么人?”,像是瑟风中树叶尽凋的独树,“他到死都没说出当年我兄姊惨死的真相,只说已经替我报了仇,让我不必探查,怕污了我的心境。你们满意吧?哈哈哈—”,病弱的身体无法支撑她疯狂的长笑,她无力伏在高起的床头喘气,任由沈建恒俯身抚背,无心反抗。
陆衍突然仰头,苍白的脸涌上潮红,无神的双眼像是要将人吞进的深渊,说出的话像阴暗爬行的毒蛇吐出的红信子,“可是只死了成年男丁哪够啊!陆家的陆衍要是死了,陆家不也后继无人,韩家也最终也没放过我啊!所以我要韩家满门尽灭,香火尽断。你说小孩子能做什么?装得可笑!我派去的杀手有两位,是韩家的苦主,九死一生,一个当年六岁,一个七岁,你说能做什么?哈哈哈—记仇啊!”,陆衍用尽全身的精气说出“记仇”二字,剧烈的喘气引起胸腔的颤动,随后就彻底软下,晕倒在床头,头上一枝玉簪掉在地砖上,断成两截。
沈建恒内心极其复杂,他听着听着,手上的动作已经由抚变成摸,最后停在陆衍的后背,感受着陆衍背部轻微的浮动,片刻之后,意识到自己的逾矩,他将手收回,回正身子。
又能说得清谁对谁错呢?他想。韩家和他,有天然的血缘羁绊,所以,他下意识站在韩家角度思考问题。也有可能,他排斥陆衍这样疯狂残虐的做法,因为这样的陆衍和他印象中的人相去甚远。
或许,陆衍已经变成了执念,时间消磨了他的意动,沈建恒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招来远处的内监,让他去找太医过来。
内监小心回他:“回…回憺…憺王,已经…有人去…去叫太医了。”
沈建恒回头看向陆衍,她在凌乱的鬓发衬托下,原本姣好的容貌更显隽秀,他将床尾的锦毯摊开,盖在陆衍身上,转身离去。
还未出敏行宫,走到半途,沈建恒就被匆匆赶来的沈延业扇了一巴掌,“滚回你的王府待着,没有我的旨意,不得出府”,愠怒的眼神连停留也没有,沈延业直接奔向陆衍所在的水榭。
他回到王府,早已嫁做人妇的韩家女们一涌而上,在他面前哭诉,他心烦不已,又不忍训斥。
这种纠缠,什么时候能结束?
恍恍惚惚中,远方射来一箭,而他,好像正在奔赴西疆战场。
箭中眉心,他从马背上倒下。
也从梦中清醒,大口喘气。
太像了,太像了!他想。今日的陆衍,神态和前世后来的陆衍太像了 说的话也像。不!南华寺那日的也像。
也是,哪有这样的道理,偏偏就他能重生,别人不能重生?
沈建恒想发狂大笑,却又笑不出来。
死局,他想!还是和前世一样,什么都可以得到,就是得不到陆衍。
他成不了罗明,却又带走了罗明,所以这是惩罚吗?上天让陆衍也重生了,提前变样,让他们二人的关系寸步难近。
好累啊,沈建恒重新躺下。他知道,有个最好的解决办法:让韩轩主动站出来承认罪行。可能吗?韩家不会同意,母后不会同意。韩轩本人?都敢那样做了,肯定就没这样想过。
翌日。
沈建恒醒来,用完早膳后,对内侍元宝道:“你去御膳房寻一个小太监,叫裴昧的,听说他擅长做点心,把人给我要来。”
裴昧是前世陆衍提拔的内监,若是从东疆战场建功活着回来,定能更进一步,成为权宦,可惜,在他这位主帅的默认下,死在了谢京的刀下。自己当时是嫉妒吧,他想,这家伙惯会花言巧语,把陆衍逗得傻乐。
他倒是要看看,这太监有什么真本事,让陆衍格外青睐。
裴昧急匆匆跟着元宝赶来沈建恒的寝宫,身上还带着油烟味,看着二殿下十分嫌弃的表情,羞愧地低下头,一脸窘迫。
沈建恒有些失望,这人外貌气质都一般般啊,他道:“元宝,好好调教调教,明年他得同我一起去东疆。”
他问裴昧:“会武功吗?”
裴昧摇摇头。
沈建恒招来一位侍卫,这是他母后安插的人,他道:“以后他就是你徒弟了,从现在起,不用负责我的安全了,跟着元宝好好教他,这个小太监我有大用。”
裴昧懵懵地被人带下。
沈建恒在宫门处登上马车,前往吏部,继续了解东疆州城的官场。幸好自己不用早朝,不然天还没亮就起床,可苦了,他想。
英国公府。
此时的陆衍眼睛半睁,头昏昏沉沉的,她昨晚实在睡得不好,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的,做的梦一个接一个,搞得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哪些梦。
初一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陆衍用了早饭,就带着侍从们出府去。马车驶向城西的一处小庄子。
她们在庄子大门处等了有一会儿,才等到姗姗来迟的张管事和他的两位徒弟。
张管事负责查账,陆衍负责监督,将庄子大小管事撵去哪凉快哪待着。
那边算盘噼里啪啦响,这边惬意喝茶,还有人在一旁给扇风。
算到将近一半,张管事凑到陆衍身边,递给她几本册子,说,“少东家,这账本明细做的太干净了,一点错处都找不到,一看就是做假账。而且我觉得庄子登记的人口有问题,近几年,京中百姓生活景气的很,新生婴孩的数量不应该年年都差不多,而且男婴明显多于女婴两倍不止,这明显扯淡嘛。”
陆衍挑了几页看了之后,拍了拍张管事的肩膀,道:“您可真是火眼金睛,好好干,心思放正,多做善事。人才啊!放心,我保证,有天要是我死了,绝不会让你跟着一起死!”
张管事:“…”
他讪笑,“少东家可真是会说笑。”
陆衍问道,“接下来要怎么查?我出人,你出主意?”,语气虽然平静,但还是能听出怒气,“最好是找到能报官的证据!贪财,数目要是不大,我也就轻轻放过了,鬻卖清清白白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吃我们陆家的饭,扯着我们陆家的大旗,背地里做这种下作勾当,连带他的家人,一辈子也别想有好名声。”
张管事正色道:“少东家借个人护着我大徒弟就行,我让他晚上一个人偷偷溜去查,也不引人注目。得烦少东家今晚在这庄子过夜,多住一日。”
陆衍同意道,“可。我得派人去府里告知一下”,接着看向身边人,“十五,好好表现啊,要是气不过,把人打残了,小姐我替你请厉害的讼师,把人往死判!不过敢对我的贴身侍卫动手,肯定也敢冲着我的小命来!”
十五:“…”,她冲张管事抱拳,道:“张管事,今晚什么时候行事?在哪会面?”
张管事道:“具体事宜,还得让少东家领我们逛逛庄子。”
陆衍立即起身,道:“两位小兄弟辛苦了,停下手头的伙计,本少东…,有点拗口,本少东家带你们游赏庄子,跟我出门去。”
一行人爬坡,游走在田野间,青色的麦草让陆衍觉得像杂草,她蹲下来,摸着长细的麦叶,笑道:“泽州盛产花生,有本书上写,种了花生的土地,不用施肥,翻个土,直接种其他作物,跟施肥的长得一样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京中不引入广泛种植?”
张管事笑道,“少东家,这麦子,可熬粥,可磨成面粉,可做主食,也可做配菜,谁都吃得惯,顶饿。这花生,听你这样讲,明显在土地贫瘠的地方种,收益更好,京中繁华,也就图花生新鲜,哪会人人都种”。
此时,不远处,有个小男孩好奇地冒出头,陆衍想搭讪。
张管事用话语拦他,“少东家且忍耐,尘埃未落,可不能平白牵累人遭罪。”
陆衍只好领人东逛西逛。张管事也选好了行事的时间地点。
回屋用午饭的时间就晚了许多,用完午饭后,三十问道:“我们可是第一次在府外过夜,你就不怕这张管事有诈?”
十五点点头,她今晚还得和人家徒弟一起办事,她害怕人家背后捅她一刀。
陆衍道:“已经有暗卫回去派人盯住他们的家人,再说了,我们暗中偷偷买的毒药散粉要藏着过期啊。”
初一摸了摸袖袋里护身的毒药和小刀。
这一夜,那大徒弟和十五顺利地找到了人证,问出了每年出生未登记的那些女婴,养到五岁就偷偷转出庄子卖给人牙子,离谱的是,庄中人家竟然也同意卖掉那些女娃娃换点小钱。
十五也偷偷背着那大徒弟,另外盘问了两户人家,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迟则生变,当晚,陆衍暗派一位潜藏的护卫去府里调人将庄子围住,控制住庄里的大小管事,问出庄子真正的账本。
第二日一早,就将那些管事送去官府,狼狈为奸,一丘之壑,小庄子里那些大人反过来说是被胁迫的,和官府解释去吧,陆家的庄子,买出去的人当然也是陆家的。
陆衍将庄子能砍的木头都砍了干净,留了一半菜蔬给庄子里的人,剩下的一半全都搜刮走,能收割的粮食也依法炮制,当天就将小庄子低价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