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蔽月的夜晚,空气湿而重。
昭怀太子的离去,皇帝沈寰看起来骤然老了好几岁。毕竟是悉心教导的储君,私下查谋反案已经给了沈寰很大的打击,骤然离去的悲痛慢慢氤氲开来,比预料的更加强烈。
早前他说心口憋闷,头晕浑身没劲儿,太医院开了药方吃了几顿也没用,没想到被国师带来的丹药吃好了,这下子对国师更信任了。这才刚好没多久,便闹着要出来透透气,宸妃便陪着到御湖走走,怎料刚到湖心亭,就下起了大雨。
暮色四合,二人立于雨中。
“不知太子谥册宝印都准备妥当没有?还有迎仙楼,开始办了没有?”沈寰叹息一声。
“回陛下,早已准备妥当了,昭怀太子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念陛下的恩典。至于迎仙楼,是全权交由国师去办了。”宸妃看着沈寰斑白的两鬓,心中有一时不忍。
但也仅仅是一时,她又蓦然开口道:“太子已去,大婚是不办了,臣妾这几天听内阁传出来的话,礼部和户部的那些官员呈上来折子,意思是花出去的银两可退不回来。”
沈寰又长叹一声,眼眸中有明显的痛意,“朕是不是做错了?若是砚儿还在,现在就大婚礼成了。”
“并不是陛下的错。戴丞相一案,不可重查。”宸妃可没那份怜悯之心,也断不能让皇帝有,“若是真叫太子查明白了,届时公之于众,那将陛下置于何地?”
戴丞相一案,他的确有谋反之心不假,但襄王的毒药的确是沈寰令戴丞相亲自送去的。包括陂奴国使臣觐见,沈寰并非不知,只是任其发展,到合适的时候再一举拔除。
沈寰面色果然又沉如水。
宸妃乘胜追击,又蹙眉道:“陛下,太子已薨逝八日,大婚不办了,大丧也已办完了,那些藩王怎的还不走?臣妾虽然不懂朝政,却也知道藩王无诏不可回帝都,现在已无正经事需要他们,他们这不是摆着明白装糊涂吗?”
沈寰笑了一声,几乎脱口而出:“他们这是等着看朕立谁为太子呢!”
“陛下立谁当太子,与他们有何干系?”
“想看看自己押宝押中了没有。或者是,想取而代之!”沈寰声音极冷,“先皇在时就有意削藩,这些个藩王,真没一个省油的灯,明日朕就宣旨,让他们都滚回封地去!”
湖心亭外的太监紫红色的宫服已被雨水浸透,仍然交着手垂首立着,但眼眸中却是冰雪之色。
宸妃温婉的笑意暗暗隐去,她知道这句话在今日宫门下钥前就会传入四位藩王耳中。
正在此时,国师着平冠黄帔从雨中而来,雨势虽大,他身上却不曾湿半分,皇帝登时被这仙风折服了。
“陛下,新置的炼丹鼎炉已烧出了第一批丹药,总共就两颗,臣不敢耽误……”国师笑道。
皇帝最近对长生不老、得道成仙很是向往,国师这人会善察人心又会些小把戏,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的,甚至还悄咪咪地从宫外寻了一批假道姑进来,一天穿着一身素缟拿着拂尘和皇帝“灵修”,声称此乃采阴补阳可得仙人指引。
“陛下,箬水仙子正在玉清斋等您一起做晚课呢。”国师长揖道。
沈寰瞥了一眼宸妃见她好无异常,便装腔作势道:“那朕这酒过去,可不能耽误了晚课!爱妃,你在这赏雨或自行回宫罢!”
宸妃颔首。
待皇帝和国师走远,她脸上温婉笑意骤然隐去,对身侧的婢女道:“寻个由头将此事告知皇后,快去。”
雨水淅沥沥的不停歇,丝丝缕缕的水汽涌入地牢中,被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出的伤口更加难以愈合,湿气顺着伤口钻进骨头里,阴沉沉火辣辣地痛着。
青妩已多个夜晚没合过眼,但今晚注定是极其难熬的一晚。
“去吧,给她灌进去。可不能让这小娘们死了。”御林卫首领抬手指了指桌上的一碗米汤。
“这么多天不进食,她是一心求死啊,过几天再死不也一样?真是活着还爱给人添麻烦!”另外一个嘟囔着,将米汤端到牢房里。
青妩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那人一手拽住青妩的长发将她的头抬起,一手将那米汤粗鲁地灌进她口中。
在衙役起身离去时,一双清瘦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袍,那双本白皙的手上布满了干涸的血污。
“我,要见沈之珣。”青妩有气无力道。
“云洲王?你还真跟云洲王有一腿啊!”那衙役一脚将她踢开,“老实点,再坚持几天你解脱了我们也能解脱了!”
岂料她仍费力爬过来,伸出手向衙役的方向,“求你,帮我通传,我有要事……要见沈之珣。”
也许是感觉到大限将至,青妩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再见他一面。
这么多天了,他并未来看过她一次。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二人并无怜香惜玉之心,但听她说有要事,怕是关于太子死因,若是没去通报耽误了什么大事就不好了,二人低声商量一阵,其中一个就转身出去了。
然而另一头,皇后在玉清斋里大闹不止,一国之母虽已早摆设,却在见到这荒谬一幕的时候彻底失控。
几个素衣道服的女子与皇帝正在龙床上颠鸾倒凤!皇帝甚至还穿着国师的平冠黄帔,很是荒唐!
这等祸乱宫闱的丑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
烛火跳得厉害,皇后脸色铁青,她脚下还跪倒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脸上被她长长的指甲刮得满是血痕却也不敢哭出声。
皇后揭开灯罩把那烛火拿在手中,大笑道:“哈哈哈哈,沈寰,你多年来宠幸奸佞妖妃弃我于不顾也就算了,现在不仅连亲儿子都害,还跟这些妖女在这行如此腌臜之事!”
在得知儿子死后,皇后早就形容枯槁,此刻如回光返照般眼神亮如妖鬼,怒斥道:“陛下不是想脱胎换骨羽化成仙么?何必费这劳什子劲儿修炼……哈哈哈哈,臣妾这就带陛下一起去陪砚儿!”
然后傲然抬着下巴,毫不犹豫地松开手,手中的烛台接触到层叠的帷幔后瞬间着起了大火,火舌如同毒蛇的信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爬向房梁。
“你这个疯妇!敢弑君!来人,来人!”沈寰提着裤子从龙床上站起来,怒不可遏地朝门外大喊道,“快来人!朕要废后!”
以前顾忌到皇后的弟弟是大将军,手握兵权,皇后又是太子生母,故虽不喜爱,也一直对她隐忍,就这样在中宫之位上尊养着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此时,皇后丧子之后又见到这样一幕,状若疯魔,彻底没了一国之母的样子。
玉清斋的火到底是扑灭了,但皇后却没有出来,永远留在了大火里。
这倒省了沈寰再去下废后诏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