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辟邪盘坐在无咎城中仅有的一座山头上。
这是一座矮山,却已经是整个无咎城的制高点。
足以让城中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
但王辟邪只是低着头。
他将背后那柄用黑布包裹的长剑横陈在腿上,小心翼翼地将黑布一点点扯开,连他也快要记不清楚,这柄剑上次出鞘是在什么时候了。
黑布之下的剑鞘古朴,其上有数道浅浅的划痕。
王辟邪记得剑刃上同样有几道裂口。
但他没有拔剑出鞘。
正如他说过的,此剑在藏,不在用。
王辟邪用衣袖缓缓擦拭着剑鞘,一面轻抚着那些伤痕,他想起来了,这柄剑上次出鞘之时,已经是十二年前了。
但是现在,它又要到了该出鞘的时候。
只不过王辟邪的力量太弱了。
似乎还是和十二年前一样,毫无长进。
毕竟十二年对他来说,也只是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
这柄剑蕴藏的力量于他,仍是不能承受之重。
无咎城中的喧嚣烟火传到山上时,已经是一些无从辨认的细响。
王辟邪抬头望天,天色阴沉,太阳也躲在乌云之后,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一切似乎都是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无咎城正在发生的许多事王辟邪都看不懂,但他却能在尘封的记忆中慢慢理清。
他看见了不灭的火焰,神的火焰明亮如同无咎城中的一处信标。
只是不灭之火最终也会熄灭,在熄灭前,它将烧穿万物。
阴影躲藏在神明视线所不及的一侧,欣喜地看着这团火焰如何燃烧殆尽。
王辟邪将包裹长剑的布匹收好,又将长剑背在身后。
他神色冷峻,目光重新投向无咎城中。
要起风了。
残损的记忆如抓住的黄沙,只能在掌心停留住不经意的片刻。
王辟邪甚至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认识了那个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少年,但他就是认识,好像已有很久。
少年的肩上有一只雪白鹰隼,他忽然想起似乎有过一位故人,也擅于豢养这般的灵物。
但他是谁?
王辟邪皱眉思索。
“牺牲……”他的脑海中莫名出现了这句话,“是上算的。”
是牺牲谁呢?王辟邪心中陡然感到害怕。
————
天气渐寒之后,无咎城已经少有这样阴沉的天色。
一大早从药师宗传来了消息。
药师宗宗主终于发现了那枚消失的破境丹,这次连姚枝雪也没能瞒住他。
宗主让姚祝山立即回去月柯城。
林如登暗想,可能药师宗宗主也给他儿子准备了好果子吃。
姚祝山收到消息后脸色立即变得难看至极,只是不停念叨着自己要完了,又说可惜这次还是没能见到李乾乾。
虽然姚祝山不喜欢无咎城少城主,更不喜欢风履霜去见他,但他们毕竟都是幼年相识的旧友,算来竟是阔别已久,这不免让姚祝山有些好奇,反倒是想要见上一面了。
但是这回东窗事发,他虽是深感头疼,却仍没忘记在第一时间去跟风履霜道别。
林如登识趣地没有跟过去,独自待在远远乡中,只是看姚祝山步伐矫健,一点也不像是大祸临头的样子。
林如登估算着时间,这么久过去,姚祝山说不定已经出城回家了,他这时才走出了远远乡,去往城中的方向。
他只想去看看今天能不能见到无咎城少城主。
他发现远远乡中出现了几名无咎城弟子,正在问询着什么,而那个最近常在酒楼中醉酒的散修却不见踪影了。
一种古怪的感觉在他的心头浮现。
林如登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但立在他肩头的雪魄早已变得焦躁不安。
它的利爪不住地在铠甲上滑动,发出窸窣的细响声。
走出远远乡之时,林如登回头望了一眼。
那几名无咎城弟子却已上楼去了。
林如登从未见过这几个人,但他们的身上有熟悉的……魔气。
和初来无咎城时,在那个执法使身上看到的一样。
林如登还记得昨天那个明亮光影飘去的方向,他轻轻一耸肩膀。
雪魄立即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向那个方向疾飞而出。
林如登不敢怠慢,连忙追了上去,天色阴郁,飞在天际的雪白鹰隼反而是更好辨认了。
雪魄有意的飞慢些,好让它的主人跟上。
过不多时,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林如登一边快跑着,一边留意着四周的情形。
一处靠墙的地面上出现一大片焦黑的痕迹,像是有人在这里焚烧过什么。
林如登不顾雪魄仍在向前飞去,自顾自停下来检视着这片烧焦的痕迹。
他看见地面和墙上都有几道深刻的划痕,长短不一,像是仓促间划出的新痕。
林如登用手指丈量着这些划痕,揣测造成划痕的锋口,它们似乎都是出自同一件利器。
剑刃通常较薄,天剑门所用的剑要更薄一些。
而这些划痕都要宽的多。
“刀……”林如登想了想,“刀修。”
地上的焦黑痕迹已经被清扫了一遍,但那火焰可能是燃烧了太久,焦痕深入进去了地面的石板。
林如登想起他在山上时燃起的篝火,那篝火常常彻夜燃烧,等撤去了燃烧殆尽的薪柴之后,篝火原本的形状还要在地上残留很久。
他冷眼望着整片焦黑的痕迹,动过这片焦痕的人,与其说是清扫,他觉得更像是在掩饰,将最初留下来的形状涂抹成一片。
但林如登还是能隐约分辨出来。
在火焰中燃烧扭曲的形状,像是一个人形。
林如登不知怎的,竟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形。
远处的雪魄又发出一声尖叫,大概是在提醒林如登过去。
等他重新追上时,却见雪魄已从天际落下,利爪之中,钩起了一根木棍。
那木棍似乎是熄灭的火把。火把燃烧过的那一端有干涸的血迹。
木棍上面仍滚动着一丝魔气,林如登犹疑地接过,木棍竟然还保留了一丝温热。
一种诡异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手一松,那根木棍啪地跌落在地上。
“雪魄,”他呼唤道,“走!”
鹰隼驯顺地落在他的肩头,林如登毫不迟疑,反身走了回去。
他要去城里,要去见到少城主,只要先补上灵石的亏缺,他就哪里都能去。
天空越来越阴沉。
林如登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不安的感觉四处蔓延。
“林道友!”一个声音突然将他叫住。
林如登看了过去,正是刚才在远远乡时无咎城弟子中的一个。
这次他清楚地看到了魔气。
对方似乎没有敌意。
“前几日远远乡中一直有一个外地散修,是个刀修,道友见过吧?”他问道。
林如登不言语。
“我听远远乡的人说,那人昨天离开时跟你说了一句话,请问他说了什么?”无咎城弟子面带微笑。
那不过是醉汉的胡言,林如登以为没有旁人知道。
远远乡是无咎城中某位大人物的私产……
林如登猛然想起,或许远远乡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无咎城的眼睛。
“他说了什么?”无咎城弟子又问了一次。
那句话,林如登记得那句话,让那个散修几乎要喘不过来气的一句话。
“他说……”林如登没来由的觉得毛骨悚然。
无咎城弟子面色严肃地走近了一步。
林如登一字字回道:“没有,新王。”
这句话像是诅咒一般,无咎城弟子那原本沉静的面容悚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