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子踮脚叩门环,果然无人应门,用力一推,门开了。
恢弘的府院,不见一个人影,唯有处处栽种的木槿树,花期繁盛。小梨子搜寻了几间楼阁,装饰残破,蛛网密布。被斜卧的床柱绊了一跤,小梨子摔在地上,大鱼也“咚咚”弹了几下,“吧唧”栽进灰尘里。
抟风从灰堆里爬起来,一脸土色:“本座的腰!本座的脸!你个倒霉孩子!”
一把从地上拎起小梨子,小梨子蹬了几下小短腿,举起手中一物:“看,我捡到的。”
抟风夺过来看了一眼:“一把破梳子。”不屑地随手一扔。
小梨子挣脱落地,跑过去重新捡起梳子,拭去层层积尘:“做工精致,上面还雕着一只小雀,应该挺值钱。”
闻言,抟风耳朵一动,有点后悔。小梨子连忙将发梳藏进怀里。
抟风筹谋慢慢哄骗,当下二人出了楼阁,穿过一片紫色的木槿花海,枝上栖息着一只乌鸦。小梨子举目凝望,打盹的乌鸦浑身一抖,颤栗着飞向小梨子肩上。
“认识公输府吗?”稚声稚气的孩童嗓音问道。
乌鸦展翅,飞往墙外。
一个时辰后,二人抵达公输府,引路乌鸦得到赦免,火速逃走。
抟风倒是见惯不怪了,小梨子总能对鸟雀手到擒来,驱使飞禽替他办事,这小子虽是从金蛋里生出的,具体来历却是个谜,嫏嬛不肯透露,对小梨子的出身讳莫如深。能得嬛嬛大人宠爱的,必然出身不凡,就如他抟风一般。不过,在争宠方面,他似乎落了下风。念及此,一股酸意顿时泛了上来。
小梨子从抟风的注视里,敏感地察觉到了点什么,迅速拍门,好在大门很快开了,是上回拜访时接待他们的老人家。见到两位熟悉的访客,老仆很高兴,忍不住摸摸小梨子的脑袋:“小公子又来了呀。”
小梨子郑重点头,两手抓着身前锦袋,表明来意:“我是画馆里跑腿的,来贵府送还装裱好的画。”
抟风跟着介绍自己:“我是护送这小子的。”
老仆笑着道谢,请二人到厅内小坐,斟了茶水。小梨子扭着小身体爬上椅子,不慎掉落怀里的东西。木梳“啪”地落在地上,小梨子心疼坏了,赶紧从椅子上滑下来。老仆却先他一步拾起木梳:“这不是璃姬小姐的金雀梳吗?”眼神迷惑了一瞬,霎时想起什么,自觉失言,将木梳送到小梨子手中,话题岔了开去,“是我看错了。容我将画呈给公子过目,二位若是觉得闷,可在前院逛逛,看看偃甲。”
小梨子揣着木梳,应了一声。待老仆抱了画囊离开,抟风和小梨子已是迫不及待奔向前院,研究起一件件偃甲来。公输府不愧是偃师世家,府里连花盆都藏有偃甲术,可根据土壤的湿度自行汲水。为了探索更多的机关,二人沿着回廊不觉摸向了一间幽静雅致的内苑。
苑中植有藤萝乔松、黄菊芳丛,一座木楼矗立梧桐枝叶下,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二人踏上绿茵小径,没走几步,忽然受阻,仿佛触到看不见的阻碍,外来者被拦在一面看不见的屏障外。使劲突破屏障,便听“嗡”的一声,有青色流光浮上屏障,水波一般跳跃,迅速向外围一圈圈蔓延,形成肉眼可见的圆形光障,笼住了整个内苑。
小梨子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光障:“主人不让我们进。”
抟风撸起袖子:“瞧本座的。”掐了法诀,聚敛空中水汽,涓涓水流绕他周身旋转,拂起衣袂与发丝,水流越汇越多,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这幅景象看呆了没见过世面的小梨子,心想:原来抟风这么厉害,难怪姑姑总是容忍他无法无天的闹腾。满心敬佩的小梨子,目不转睛地观摩抟风聚汽凝水,最后引动澎湃水浪激冲屏障。
屏上流光骤起,繁盛异常,承接了巨大水浪冲击,随即,反弹回去。
水浪瀑布飞流直下,站在屏外的两人被淋了个透心凉。
小梨子瞬间沦为落汤梨,水淋淋地望着引发这一切的抟风。
始作俑者的抟风呕出一口水,一手撑在屏障上:“嘻嘻,有种回归碧海的感觉呢。”接到身边小毛孩幽怨的目光,赶紧找补,“其实,本座还有个厉害的法术……”
小梨子摇头甩掉脸上水滴:“我并不想知道。”
抟风动手拧衣裳,不服气地念叨:“这光障莫非也是一门偃甲?竟能抗住本座的法力,至于嘛,不就一个破院子。”
小梨子扒着光障,望向封在其中的小苑:“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抟风掏掏耳朵里的水:“会念诗了不起?”
小梨子若有所思:“好像是墓穴。”
有脚步声响在苑门处,二人如同被踩尾巴的猫,一同回身。
女子疑惑地看着一地水渍,以及两个浑身湿漉漉的客人:“下过雨了?”
两人一致点头。
女子正是前往画馆,让装裱画作的客人,名唤璃姬。
“此地,是不许出入的,便连我也从未踏足过。”
轻描淡写的言语,并无多少苛责。抟风和小梨子都觉心虚。
璃姬带二人去更衣,寻了两套公输奚的旧衣,抟风在屏风后自行换衣,因没有适合小孩子的衣裳,璃姬裁剪旧衣,一针一线认真缝起来。小梨子脱掉了湿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清澈的眼睛从被子上方露出来,望着低头缝衣的璃姬。
她的侧容被镀了一层外间的日光,优雅美丽,却不真实。小梨子在心中将她与姑姑作对比,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姑姑轻嗔薄怒皆鲜活,璃姬仿佛永远温柔宁静,没有情绪。
视线触及她素雅发髻,小梨子忽然想起老仆那句无心之言,当即卷着被子一角,爬下地,翻检自己湿透的衣裳。他举着小木梳,递送到璃姬面前:“姐姐,这是不是你的金雀梳?”
璃姬停了针线,看着木梳,神情没有变化:“不是。”
小梨子“噢”了一声,有点失落:“那送给姐姐吧。”
抟风在屏风后听见,气炸了,腰带没系就跑了出来,却见小梨子踮着脚将金雀梳插入璃姬发髻,轻绾的发髻与发梳刚好相配。值钱的东西没了,抟风心痛不已,把小梨子光着屁股从被子里拎了出来:“多大点啊?学会送女孩子东西了啊?万一人家不喜欢,不收你的,还回来……”一面骂着一面目光晃向璃姬,暗示得这么明显,应该不好意思收下吧?
璃姬摸摸发梳:“我喜欢。”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房檐下,作托腮凝思状。
“值钱的金雀梳没了,你知道它可以换多少只海虾,让陆兄替我洗多少次碗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那是璃姬姐姐遗落的,应该还给她。”
“我的心有点痛。不过说来,那间小苑,当真是墓穴?本座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是墓穴的布局,且不愿意别人看见,墓主会是谁呢?”
“哎呀!别说了,脖子凉飕飕的,赶紧拿了钱,我们回去还赶得上晚饭。”
与此同时,公输奚的卧房里,璃姬正悬挂装裱好的《梅花美人图》。雪夜梅花,月下美人,美人在画中赏花,公子在画外观美人。画中美人,只一道背影,面目轮廓,在画者心中。
“公子满意的话,我去取钱酬谢。”璃姬从壁下走来,背衬雪夜梅花。
公输奚凝视这一幕,目光滑过她发间木梳,瞳孔一缩,脸色冷了几分:“谁给你的金雀梳?”
璃姬惶恐着取下发梳:“是画馆来的那位小公子,公子若是不喜,璃姬便不戴。”
公输奚伸出手掌,璃姬将发梳奉上。他握在手心,闭目,摩挲良久,再睁开眸子时,望着璃姬,眼色是从未有过的缱绻:“过来。”
璃姬从不违抗他的命令,在他的手势下,蹲在他膝畔。他的袖摆拂在她额头,有青木苦香,她早已习惯这个味道。发髻被重新插入发梳,很简单的动作,他却迟迟流连。
她扬起视线,从轻晃的袖角间隙,看他的脸。他从莫名的温柔缱绻,到心灰意懒,过渡得无章法可循。轮椅调转,从她一动不动的姿势旁,撇她万里遥,重新回到他枯寂的世界里。
璃姬走出他的卧房,站在檐下,摸了摸金雀梳,上面残留他手指留下的温度。一缕若有若无的青木香,渐渐从她脸上消散。
公子对画馆的装裱手艺应该是满意的,不然不会挂在他起居的地方,对细节一贯挑剔的他,这回竟没意见。璃姬取了沉甸甸一袋钱,付给画馆跑腿的两人,小梨子率先抱住钱袋,生怕抟风接了钱去买虾。姑姑吩咐过,钱财千万不能经抟风的手,不然生意就白做了。姑姑对抟风的秉性了悟透彻,小梨子渐渐也有所体会。抟风眼中带钩,瞧了瞧小梨子抱住的钱袋,小梨子感觉下一刻那两道钩子便要化为实体,抱紧钱袋匆忙与璃姬道别。
两人总算完成送画任务,返程回画馆。
一路上,小梨子经受了诸多诱惑与煎熬。抟风把能想到的所有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绘声绘色地渲染给他听。小梨子拿袖子擦掉口水,坚决摇头:“不行,我是不会上当的!”
陆探微倚门而盼,已是打烊时分,派出去跑腿的两个家伙还不见踪影,迷路了?走丢了?被人贩子卖了?被歹人抓了?无数种最坏的可能性接连闯进他的设想,陆探微被自己的想象弄得心浮气躁,一颗吊着的心如被搁进了油锅里,反复煎炸。
一个小黑点,从夕阳余烬里渐渐扩大,形成小梨子的轮廓。陆探微那颗油锅里的心跳进清水里,“滋”地腾起焦烟,他急忙迎上去。在看清小梨子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形容时,心上焦火复燃,彻底烧成了黑炭。
“这……这是怎么了?”
小梨子扬起脏兮兮的小脸,泪花在眼底翻涌:“钱……被抢了。”
陆探微大惊失色:“抟风呢?”
小梨子拎起拖在身后的一尾胖头鱼,鱼鳞秃了好几块:“就是……他抢的。”
胖头鱼虚弱翕动鱼嘴:“陆兄,救我。”
这两败俱伤的样子,不知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战斗。陆探微有点心力交瘁,一手抱鱼,一手抱娃,先把两个物种隔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