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姬再度来到画馆,是在一个月后。
自从她戴上金雀梳,公子的态度便忽冷忽热,眼神里有复杂的情愫涌动,整个人不复以往的平和恬淡,前一刻和颜悦色,下一刻暴怒交加。璃姬自忖:自己一如往常,遵循公子的吩咐,执行公子的指令,行事有分寸,没有逾矩之处。变化的是公子自己,而变化的原因,源于金雀梳的出现。
她走进画馆,便瞧见柜台上趴着一颗茸毛小脑袋,蹙着小眉毛,研究一本簿子。正是画馆里的童工,学看账簿的小梨子。
听见有客登门,小梨子从一堆牵扯不清的账目里抬起头:“嫏嬛画馆,童叟无欺,客人……璃姬姐姐?”
璃姬微笑,忍不住捏捏他的小脸:“今日小掌柜坐堂?大人呢?”
小梨子叹了口气:“在后面玩骨牌。”
果然,有打牌声与吵嚷声隐隐传来。
“抟风贤弟又作弊。”
“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听起来很火热的样子。
璃姬收了笑,自头上取下金雀梳,放上柜台:“这梳子,你是从何处所得?”
小梨子没想到她是来问这个的,迟疑着不知要不要据实以告,总觉得其中有隐情。
璃姬摸摸他的茸茸头:“姐姐想知道真相。”
小梨子觉得自己不能欺瞒她:“是我在一座荒废的宅邸捡到的。”
“荒废的宅邸?”璃姬满腹狐疑,“位于何处?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梨子回忆着:“在我前往贵府送画的路上,不过是迷路后,偶然遇到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地方。特别之处,大概就是那座宅邸种了许多木槿花吧。姐姐要去那里吗?”
璃姬想了想,摇摇头:“既已荒废,去了也寻不到人可以问。”
小梨子揣度着问:“璃姬姐姐曾经去过那里没有?”
璃姬不假思索:“没有。”
小梨子想不通,话已出口:“为何贵府的爷爷说,这柄金雀梳是璃姬姐姐的?”
璃姬从柜台取回金雀梳的手微微一滞:“他这样说?还说过什么?”
“爷爷马上又说,他看错了。”
果然越来越说不通了。一柄金雀梳,处处透着蹊跷。有人在怀念一些东西,有人在隐瞒一些东西,却也有人想探寻真相,璃姬便是要追寻答案的人。
“有客人?”嫏嬛从乱糟糟的牌场出来,仿佛嗅到某种气息,笑盈盈注视来客。
“姑姑。”小梨子介绍起来,“这位璃姬姐姐是公输府的人,前段时日来装裱过画的。”
“就是你和抟风送画上府的人家?”最后辛苦钱被抟风抢走,花了个精光,回来后抟风被嫏嬛关了三天柴房。这种丢脸的事情,嫏嬛自然不会在外人跟前提起。尤其眼下,她步步走向璃姬,目光片刻不离,仿佛对这位客人有极大的兴趣。
“你是嫏嬛馆主?”璃姬坦然迎向她的注视。
“正是。”嫏嬛摆出招牌式微笑,“璃姬小姐有什么需要?”
璃姬垂目片刻,木梳攥在手心:“我想……追寻一段被掩盖的往事。”
嫏嬛双眸如炬:“关于璃姬小姐的?”
“不。”璃姬轻轻摇头,“关于这柄小梳。”
嫏嬛接了木梳,端详金雀纹饰:“金雀梳,难道与璃姬小姐无关?”
璃姬清绝面庞浮起迷惘:“隐隐觉得,那不是我的故事。”
金雀梳,泛着岁月沉淀的光泽,嫏嬛持梳感受其记忆,温言道:“器物,承载着人类的情愫,爱恨悲欢,相逢与别离。追寻器物的前尘往事,便是追溯人的过往。我可以为其作画。”
璃姬心绪起伏,随即赧然:“我为公子做事,平日并无积蓄……”
嫏嬛难得大度:“无妨,记在账上。”
反正一切账目,皆有偿还的时刻。
马蹄踏过残雪,在夜色里飞驰,带起的劲风吹动户檐下一排排悬挂的灯笼。除夕夜满城灯火,一盏盏轮番映照,骑手面容在阴影与光明间穿梭,灯影余晖照亮乌发飞舞下的清绝眉眼,以及一只振翅欲飞的发间金雀。
一间间坊院被抛在身后,前方距离拉近后,夜色渐渐勾勒出一座朦胧高檐。奔驰千里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她腾身下马,跨入高门,府院深深,直奔入几重。足底生风,一院落梅掀起回旋,缠在她身畔,随她闯入大门敞开的内堂。
炭火将熄未熄,伏案作画的人顿了笔,半院梅花雪景停在纸上,空空落落总觉少些什么,抬眼时,目光里撞入了点睛之笔。
“公子,我回来了。”璃姬脸上闪着归家的喜悦,赶在除夕抵家,与公子一起守岁,驱使她日夜兼程不知疲惫。
“东西取来了?”公输奚以目光衡量美人与雪景的构图,嗓音一贯的无情无绪,带些长久未开口的沙哑。
“公子要的玉魂引,完好无损。”璃姬解下背后包袱,单手呈上书案,随即退开半尺的距离。
包袱墨布染了她的体温,携了雪夜的寒气,冷热交融出一种异样温度,公输奚掂物在手,没有打开:“左臂怎么了?”
璃姬披风一掀,一截断臂坠下,结结实实落在地上,骨与肉传出钝响:“一时大意,又要麻烦公子了。”语气里满是愧疚。
轮椅滑过炭盆,绕开书案,来到璃姬跟前,公输奚从轮椅上俯身,垂手拾起干净的断臂,视线扫过平滑的切口:“天蚕丝?”
“嗯,南疆天罗教十分狡猾,到处布着天蚕丝。”璃姬垂着头,懊恼不已,空荡荡的左侧在披风下尤显身躯单薄,但她并不觉得,因为没有痛楚。天蚕丝划过手臂时,她看见身体的一部分飞出去,下意识捞入怀里,这副身躯的每一部分都不可以丢在外面。
公输奚脑海里能够勾画她被割分的场景,重新将她全身打量:“没有其他伤?”
璃姬摇头,垂下的目光注意到他膝上毛毯歪了,单手拂弄,给他盖住了膝头。院子里有雪风吹入,她不畏寒冷,却体谅他难禁凛冽严冬,转身合上半扇门:“公子去睡吧,我来守岁。”
“雪夜腊梅尚有半幅没作完,你去歇着。”公输奚转去火盆边,取铁钳加了新炭。
他若执意要做一件事,谁也阻拦不住。璃姬从来都是听命行事,出了屋,到自己房中,解了披风,简单清理一下身上,规规矩矩地就寝。
其实于一个偃甲人而言,并无就寝需要。她是偃术大师公输奚的作品,诞生自一堆没有生命力的原料,她的生命是公输奚赐予的,一切都按照人类的规格塑造,行止坐卧亦要与人类一般无二。偃甲人的休眠,更多的意义是降低耗损,使自身得以修复。
醒来是十分准时的,每日皆是卯初。璃姬从床上坐起,抬手卷起帷帐,习惯性的动作先于认知,待记忆追上,想起左臂原是断了的,此时竟可在意念驱使下灵活地动作,定是昨夜辛苦了公子,在她入睡后,给接续上了。这倒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新年岁朝,公输府不兴贺新春的习俗,因为公子一早就不见了人影,只有老仆人在院子里扫雪。璃姬走进院中,跟老人家互道祝福,足下不停,出了角门。
天穹仿佛被割开了一道口子,抖落层层雪絮,掩盖了雪地里的行迹。无迹可寻,璃姬却不迟疑,往一个方向走下去。
半山的雪松下,坟茔茕立,迎风的一面被积雪覆盖,几味新鲜贡品摆在墓前,凭吊之人背对后方,许久未动,乌发落满雪花,几乎与雪松融为一体。
璃姬跋涉至半山墓台,脚步将积雪踩出声响,撑开梅花伞,倾斜到他头顶:“公子,该回去了。”
极细的声响自雪中发出,如山雀振动翅膀,衬得冬山幽旷空寂。公输奚动了动眼睫,接过了伞柄,叮嘱:“小心点。”
高处的雪松、低处的雪地,凭空飞溅出纵横交错的雪雾,数不清的丝弦被隐藏的力道拉扯,无数此起彼伏的冷芒,织成天罗地网,绞杀守候已久的猎物。
璃姬推开轮椅,仰身顺着丝弦滑开数丈,袖中同时弹出绿波刀,斩向罗网,荡起成片的绿意。看准裂隙,璃姬自丝弦间腾身而上,斩杀立足雪松的追击者。自高处俯视,一眼洞悉战局,绿波刀脱手,回旋飞舞,逐个击杀公输奚三步外的四五名杀手,一簇簇血从喉间喷洒,公输奚旋转伞柄,遮在身前,伞上梅花开出新鲜的血蕊。
璃姬身影随松枝款摆,手上接了回转的血刀,松下一口气,忽感脚下笔直的震颤,敏锐的警觉促使她做出应对,飞身离枝。然而还是迟了,对方比她更加迅捷。铁链破开树干,穿透枝叶,转眼追上飞至半空的璃姬,顺着她的身躯,盘旋缠裹。
绿波刀坠入积雪,璃姬被铁链束缚不得自由,随着“哗啦”声响,重重落在一排白衣人脚下。铁链与白衣人,仿佛自地底钻出,突袭得无声无息,令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