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惟元辰,阴阳代纪。新岁街头,尽是人间烟火气。夜色融入灯火,浸染了温度,寒夜在亲人们牵扯簇拥下节节败退,却对形单影只的行人亮出獠牙。
不惧严寒的偃甲人,也在这样的夜晚感到了寒意。璃姬在街头踟蹰,与无数行人擦肩,能清晰看见街上人们眉头的喜色。
辚辚车声纵贯街巷,有稚童点燃爆竹,骏马失蹄,骑手惊惶,马车直愣愣冲向石板桥,桥下河水半结冰。疾驰而过的风,吹过璃姬鬓发,刮起一阵冷香。
富贵人家的车马,镶金嵌玉,幽香弥漫,不知乘坐的是怎样金贵的小姐,受此惊吓,岂非要花容失色?霎时间诸多念头未落,璃姬身形已掠起,足点低檐,弹丸一般,弹射至马车上,控缰勒马。马嘶掩盖了石板桥断裂的声响,再前一步,便会桥毁车坠。
骑手惊白了脸,呆呆缩在璃姬身后,不敢动弹。璃姬再不迟疑,拎起骑手,扔向岸边,返身撩开车帘,半边身子探入,需立即将车内的倒霉小姐抱出,离开危桥。然而探出的手凝固了,她与倚着锦绣靠垫的人四目相对,哪里是什么富贵小姐,分明是个锦衣玉食的佳公子,眉如墨,目似烟,唇色一抹淡红,无可无不可的恬然神态面对生死。
石桥断裂,砸入冰凌,车身摇摇欲坠,璃姬凭着本能,钻入车厢,从温暖靠垫上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公子抱了个满怀,以车马借力,飞身越过断桥。华丽的马车自身后坠桥,砸起巨大声响。冰冷的风,混着怀里散着异香的男子,丝丝缕缕往璃姬鼻腔里钻去,吸纳入她身体里,一辈子也消不散,甩不脱。
落岸,围观人群后冲来一群护卫,迅速合力接住璃姬怀里的公子。
“王爷,没事吧?”
护卫们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服侍疑似受惊的公子。年轻的王爷柔若无骨,护卫们不顾天寒地冻,跪伏地上各摆姿势,为其充当座椅、靠垫、踏脚石。
这套富贵靡靡的做派,璃姬无心观摩,掸掸袖口,挤出人群。
耳中充斥嘈杂的问候声,豫王少有的皱了眉头,扒开一个个簇上来的人头,从缝隙里寻觅一个身影,却再也寻不到。
“王爷,您找什么?”
以女子的体力竟能抱起他的重量,挟他而越断桥。服过冷香丸,四肢绵软,他只能靠锦垫倚身,变故发生,他听天由命,哪曾想有侠女从天而降,在意了他的生死。
未来得及道谢,更不曾询问姓名,便被这群蠢材将他分隔。他不能动怒,有气无力:“回府。”
璃姬沿路返回,却不肯回家,在一间客栈前驻足,思虑片刻,走了进去。
她为公子奔走江湖时,盘缠从来不缺,但那些钱财是公输府的,任务完成后归家,所剩盘缠一律交还,她身上不留分毫。毕竟,一个偃甲人是不需要钱财随身的。可今夜她脱离了公输府,住客栈却是要钱的。
她取下发间金雀梳,上等檀木,缠丝金雀,在手中攥了攥,交给了掌柜。掌柜见多识广,也无法估算其价值,檀木金丝是认得的,金雀鲜活欲飞,巧夺天工的雕琢却是世所罕见。因罕见,故无市价。
一柄金雀梳,抵押了客栈几日食宿。璃姬有些许愧疚,那是公子花费半月心血,为她打磨的发饰,亲手为她插戴。不过,有了愧疚之心,也好。
客栈的一夜,她没有让自己陷入休眠,不在府里,便不必遵守他的规矩。她睁着眼躺在床褥间,眼睛许久也不眨一下,空洞地对着黑夜。鸡鸣时起身,叠好被褥,用小二送来的热水盥洗,并不下楼用餐,只坐在窗边,斜支着头看行人。一坐便是一日,夜幕不期而至,熟悉的夜色带来某种渴盼。她起身,下楼,离了客栈,走入夜色。
行人比昨夜少了一些,毕竟,石板桥已断,过河只能绕道。璃姬与行路的人们背道而驰,沿街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晕染夜空万丈霓虹,断桥畔,有人面河而立,千金裘裹了一个熟悉的身量。
璃姬踟蹰不前,桥畔的人若有所察,转了过来,四目交接,对方都在霓霞璀璨中。
豫王浅施一礼,抬起脸孔时,眉间的郁结早已消散:“为向姑娘致谢,不才候此,效仿刻舟求剑。”
璃姬见他竟无王侯矜持,与昨夜骄矜做派全然不同,不觉走近:“守株待兔,更合适一些。”
身着锦裘的豫王,不复轿子里时生死看淡的寡寂,今夜更显英气,笑起来时,双眸沉淀的烟岚能将被他看住的人浸染,令人生处尘世,而心往山水桃源。
“姑娘是稀世宝剑难求,岂是愚昧林中兔?”话语从他淡红的唇间吐出,似乎怎么都有道理。
“我若今夜不来呢?”璃姬走进他身畔三尺,闻见花的清香。
“我明夜再来。”他笑着表露出执着的模样。
“我若明夜不来呢?”璃姬扬起头,迎着他的注视,有挑衅的意味。
“那我只好夜夜在此恭候。”他做出设想这一结果后苦恼的样子,“是吾剑之所从坠,焉可不求?”
“你是豫王,何需用如此笨手段?”璃姬假作没注意“吾剑”的暗示,这位王爷借典表心意,是个心肠百转的男人,不可尽信。
“纵有千百种手段,我也不愿使。”借典被无视,他只好更直白一些,“我不愿姑娘因此困扰。”
“那么,你要如何致谢?”璃姬错开他的目光。
“姑娘若肯给在下一个机会。”豫王请璃姬同行。
既然长夜无聊,璃姬便没有拒绝。
绕到断桥的另一头,另一片街市灯火闯了过来。豫王显是对街店极为熟稔,脚步不快不慢,使得二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既不陌生也不过分亲昵的尺度。食物香气飘扬,有人寒夜里等候出笼的肉包,有人就着炭火与人把盏吃酒,浓浓的人间气息。璃姬喜欢这种氛围,但她对食物并不上心。
豫王在烟火气与小贩间穿梭,回头对她浅笑:“就快到了。”
莫名便有了种期待。璃姬心想,究竟是什么食物,让他不顾锦裘与身份,挤在庶民堆里。
穿过横七竖八的小巷,一盏昏黄灯下,支着一个小摊儿,炉火正旺,一口大锅里熬煮着糖浆,摊主老头儿不时搅动几下。甜丝丝的香气,闻一闻便能将人软化。
豫王深深吸了口气,笑意便如糖一般甜:“老伯,这回,让我掌勺吧?”
老头儿抬了抬眼皮:“后生学会了?”
璃姬背着手站到一边,见炉灶旁搭着一张小案,摆了各式精巧糖画。这样的手艺,他竟会?
豫王为了在璃姬面前展现本领,对摊主满口应承。嫌裘衣不够利索,他解了衣带脱掉,转手交给璃姬。璃姬原本一副旁观的姿态,这下不得不接了他的锦裘,抱在怀中,一股芬芳霎时将她淹没。
豫王挽起织金袖口,握了铜勺,从大锅里舀出晶莹透亮的糖浆,倒在案桌备好的抛光石板上,拉出一条条剔透的糖丝,伏案专注地勾画出一个形状。很快,糖液凝固,他用铲刀将糖画铲起,满意地打量。
老头儿从后方凑上来:“这是悬梁自尽?”
豫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
老头儿不客气地问:“你的作品,想要表达什么?”
豫王脸上微红,以尴尬而不失优雅的姿态,强辩:“飞天……女侠。”
老头儿转过脸朝向璃姬:“让人家姑娘说说,像吗?”
豫王手抖了抖,下意识想将自己作品投进锅中糖浆里,毁尸灭迹。
璃姬快他一步,从他手中夺过,看着身姿肥硕不知所谓的糖画:“挺像的。”
老头儿放弃了这对审美坏掉的男女,摆摆手叫他们赶紧走,不要砸了他的招牌。豫王要付钱,老头儿没让。收了钱,就表示这一塌糊涂的糖画是自家摊位售出,他的口碑可不能败在这位贵人之手。
璃姬拿着飞天女侠糖画,左右端详。身后的豫王轻咳一声,不知是冷的,还是尴尬的。璃姬一手抖开锦裘,披到他身上。两人靠得近,目光撞到一起。
“这谢礼,我收了。”璃姬将女侠糖画举到两人之间,香甜之气弥漫在咫尺的距离。
豫王送璃姬到客栈门口,没有问她是哪里人,借居客栈多久。璃姬准备好了诓骗他的答案,可惜找不到出口的机会。二人无言地站在客栈外,仿佛谁都不知说什么好,璃姬索性道:“请回吧。”
璃姬转身欲走。
他急问:“敢问姑娘芳名?”
“璃姬。写法是……”
“我知道。”他笑时,一弯卧蚕成了高天晓月,“琉璃,佛家七宝。‘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偃甲人胸腔内的琉璃心玉中流转滋生,怦然作响。
璃姬不再看他,埋头急匆匆走进客栈。
“我叫槿朝。”
客栈之外,他以唯恐她忘怀的语气,以不确定她是否能听见的语调:“木槿花朝。”
璃姬听见了。
原来他身上的那种花香,是木槿。
很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