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姬翻身坐上树枝,一颗琉璃心扑扑跳,忽然有种害怕的感觉。这份害怕汇成浪涛,一层层冲刷拍打她的神魂,以让她神魂俱灭的趋势。
她如一块凝在树上的琥珀,被时光遗忘,只是呆怔的刹那,万物逆旅,百代过客。
豫王身影重新出现在视野里,雪青色袍衫依然鲜亮,衣衫下的人却仿佛踽踽独行在荒原,孤寂无依,也无路可行。
被不详的预感击中,璃姬从无形的琥珀中挣脱,从树枝越上屋脊,再跳落地面,奔赴追赶:“槿朝……”
他溺毙在了她所不知的险恶汪洋里,无知无觉,听不到她的呼唤。
只有几步就能追上,璃姬忽然胆怯,滞涩驻足,不敢去碰触未知的领域,包括从未知领域里走来的他。就这样看着他步步远离,踉跄而去,一朵桐花自他肩头滑落。
他的魂魄遗失在了哪里?
璃姬转过了身,怀着敬畏和绝望,迈步走向被她标注为不祥之地的内苑。
仿佛知道她会来,公输奚静静等待在梧桐树下。
她的魂魄也快丢了,六神无主看着他。公输奚向她伸出手,面上有痛楚、有慈爱、有不忍:“我带你去。”
璃姬木然接住他骨节瘦弱的手,被他牵引,轮椅滑向被他视为禁忌的木楼。
门轴朽旧,发着刺耳声响,飞尘乱舞,阳光只能射入极小一片,之后便是浓浓的黑暗。桌上的提灯亮着,是主人已为前一位客人引过路。公输奚提起灯,轮椅带着他先行,在黑魆魆的密道辟出窄窄的浮光小径。
璃姬畏惧前行,却又身不由己跟随浮光,不断下行的路途与逐渐逼近的死亡气息,让她产生濒死的恐惧。
终于,提灯定在了某处,一点光亮扩散开去,深藏密室的鬼蜮魅影曝光于眼前。
璃姬受到视觉冲击,懵了一阵,待那一个个无比熟识的面孔、躯体涌入瞳孔,她发出一声尖叫。
无论谁,见到无数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时,当然会惊恐。偃甲姬也不例外。
若纯粹只是木偶般无生命的偃甲人,或许不会如此,而自以为独一无二并拥有生命和灵魂的偃甲人,则完全不同。
璃姬的信念并没有完全被击溃,她发出颤声:“她们,是我的姐妹?”
公输奚是这片鬼蜮之主,提灯照不到他的脸孔,他的背影被黑暗镀上了模糊的轮廓:“不,她们是你,你也是她们。”
他的话语空而轻,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进耳里,让人疑心听不真切。璃姬感觉没有听清楚,或者是没能够明白他话语里的深意:“她们……是死了吗……”
公输奚语调悠长,无喜无悲:“死了吗,或许是吧。如果这个样子是死去,那么她们都曾活过,跟你一样活着过。”
璃姬感到哀伤,原来陪伴过公子的,她不是唯一一个。
“她们为什么会死?我也会死吗?”
长久的沉默,灯芯跳了一跳,光亮忽明忽暗,仿佛预知到了更加可怖的真相。
公输奚缓缓抬起双手,覆在脸上,沉闷的字句流淌而出:“幼年,我读《列子?汤问》,看到一篇故事:周穆王西巡,有偃师谒见,偃师献偶人优伶,歌声合律,舞步应节,趋步俯仰,千变万化。穆王惊视之,以为真人。世间真有足够以假乱真的偃师吗?若能做到,其技艺便臻于化境了。从此我心中埋下制作偃甲人的念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个念头盘根错节地滋长,长成我无法割舍的执念。直至十几年前,我得到琉璃心玉,便决定实现毕生之愿。我造了第一位偃甲姬,为她嵌入琉璃心玉,可我失败了,她肢体僵硬形如木偶。我将她放置于这间密室,并着手制作第二位偃甲姬,她肢体灵活可效仿人类,却没有灵魂。我也放弃了她,重新制作第三位偃甲姬,这一次,我的偃甲姬不仅外貌趋同于真人,模仿能力卓绝,还有了简单的喜怒哀乐。我欣喜若狂,教化她诗书礼仪,她逐渐开蒙,有了灵智。我为她取名,璃姬。”
听到这里的璃姬猛然惊醒,灯影半明半昧,遍布密室的偃甲姬恍如鬼影曈曈,她们每一个都承载了他的梦想,可是结果她们都永久沉睡在此。璃姬不敢再听下去,公输奚却要将所有的秘密都揭晓。
“我以为自己足够媲美典籍中记载的那位偃师,却忽视了偃甲姬致命的缺陷。”可怖的过往从他唇齿间轻吐,痛色自五官破土而出,“璃姬仅存活了半年,她的肢体逐渐滞涩,灵智随之退化,直至僵成一堆无生命的木偶。”
璃姬打了个寒颤,动了动手指,确定是否灵活如昔。
从过去的沉痛里苏醒,公输奚以更复杂的语调,继续讲述:“之后数年,我不断改进方法,造出更多的偃甲姬,将她们的生命从半年延续至一年,再无法精进,一年时光便是偃甲姬最终的寿命。无论我怎样媲美先贤,超越历代偃师,都逃不开天道制衡,以假乱真的东西,臻于完美的作品,注定是昙花一现。”
璃姬蹲下身去,头颈深深埋下,想要把自己藏到哪里去,才能逃脱命运的制裁。
公输奚调转轮椅,行入黑暗里,巡睃每一位陪伴过他的偃甲姬,她们中绝大多数都曾是明眸善睐机警灵巧的府中一员,是能为他分忧,伴他孤寂生涯的鲜活生命。她们前仆后继,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带着同一个使命,一代代新生,用她们短暂的生命之烛,伴他长夜未央。
她们死去,他葬她们于这间坟茔,而后,落锁,锁在他不愿去碰触的记忆深处。
最后,她来到他身边,或者是,他走向了她。
轮椅在璃姬身畔停下,他俯身拍着她颤动的肩背,以万分柔情诉说:“你跟她们不一样,你竟然想要人间情爱,我怎么忍心告诉你,生命的短暂。”
她蹭干了眼泪,固执地抬头:“我还能活多久?”
良久,他道:“去年此时,我为你取名璃姬。”
璃姬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这座璃姬们的坟茔,重新走入明晃晃的世界,仿佛是个借尸还魂的幽灵。花草人烟,在她眼里换了模样,她游荡着,迷茫于何去何从。
一片混沌里,有槿花滑落脸颊,冰凉细腻的触感唤醒游魂。原来,她竟游荡到了豫王府邸。此时此刻,想要见他的念头如此浓烈,任多少阻挡都不能浇灭。
她翻墙越树,闯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看见了躺在床榻上闭目不醒的槿朝,雪青色的袍衫襟上有点点干涸的血痕。
女大夫瘫坐地上,不知在对谁说:“替王爷准备殓服吧。”
仆人们面色哀戚,哭出高高低低的声浪。璃姬愤怒地推开女大夫,腾身上了床榻,跪俯下身,搭上槿朝脉搏,虽不强烈却仍有起伏。她的怒火自双眸迸射:“你们要害死他吗?给他施救啊!”
没有人听从她的意见,她越下床,拖起女大夫,质问:“为什么不救他?他还有气息,还有脉搏,你瞎了吗?”
女大夫挂着泪珠的眼睫往上一抬,看住璃姬,嘴角露出冷意:“他心脏不好,你却总能给他致命一击,如今好了,救不过来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豫王前往公输府提亲下聘,出公输府大门后跌倒,被人搀扶上马车,回到王府已然人事不省,女大夫一连串急救措施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
璃姬一口怒气发泄过后,再聚不起力道,松开了拽扯女大夫的手,踉跄而退:“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他好,不该见他的面,不该让他提亲……”她转而跪在床边,浑浑噩噩,“要死的人是我啊,你还有那么多日子可以活,我跟你不一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可我害怕让你知道,害怕你嫌弃我,再不喜欢我。”
无人听得懂她的呢喃,豫王身边叫她占据了,殓服没法更换。女大夫望着璃姬疯癫的模样,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给出一线希望,让她火中取栗。
“上回王爷出门竞购南疆圣物玉魂引,便是我让他去的。传说此物寄生玉石中,乃天生地养一件神物,与人心一般跳动不休。王爷天生心力不足,早晚无以为继,这件神物或是唯一保命的东西。他天价购下,却又轻易舍弃。”
璃姬仿佛听懂了,止了呢喃,抬正头颈,眼底爆出一线光。女大夫欲进一步点明,忽地眼前一花,已不见了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子。
大管家取来殓服,擦拭老泪,向女大夫确认是否立即给王爷换上。照顾王爷十载光阴,始终伴随左右的女医,接了殓服在手,这最后一程,也当是她来相送。
大管家犹犹豫豫:“那玉魂引……”
“玉魂引一旦重归南疆,岂是那么容易夺取?就算能弄到手,这往来路程,耽搁的时日,王爷等得起?”女大夫握住豫王的手,他紧紧蜷着的手指,有东西怎么也掰不出来。
公输奚呆在梧桐树下,又被桐花落了一身。自璃姬获悉真相逃走后,他驱使轮椅滑出密室,脱力得不想再挪动。身后坟冢埋了无数个璃姬,或许有一天,他也会把自己埋在里面。
璃姬便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面目神色是与离去时截然不同的惶恐惊惧。他以为她是眼前幻影,却不忍挥去这份幻觉。
幻影果然是幻觉,她竟然以无比眷恋的姿态扑进他怀里,手臂绕过他脖颈,藤萝一样攀附他、缠绕他,彼此心跳俱都超脱寻常节奏。这份紧贴的温暖与热度尚未来得及品尝,她又倏忽离开他的身躯,站在他面前,抽取绿波刀,扎入心口,狠狠一剜,鲜血淋漓而下。琉璃心玉顺刀而落,她捧在手心,举到他眼前。
公输奚脸上血色急遽褪去,心口仿佛被千斤巨石碾压,喘不过气,心如玉碎。他伸出手去,够向不能抵达的距离,身体前倾,自轮椅跌下。
璃姬站得岿然不动,自剜下偃甲心后,她不再惊慌,留恋地看了掌中一眼,轻柔而饱含希望道:“公子答应我一件事情吧。这颗琉璃心玉,送给槿朝好不好?他需要的。”
璀璨琉璃坠落公输奚衣上,而璃姬一生的言辞诉尽,望着空空掌心,噙着一丝微笑,永久定格。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金雀梳自画境飞出,落回嫏嬛手上。她将发梳交还与画境女子一般无二的璃姬,在对方还沉溺故事中回不过神时,悄悄似耳语:“画境还能满足客人的愿望哦。”
画境之外的璃姬恍恍惚惚收了发梳,良久道:“那是她的愿望,不是我的。”
璃姬出了画馆,脚步比来时略沉,她一路低眉缓行,画境里的故事与情绪竟然感染了她,她与画中的璃姬不同,从未有离开公子的打算,但她从而得知,自己的生命何其短暂。一如,这槿花,朝开暮落。
抬头,一株繁盛槿枝探出墙外,为她遮下一方浓荫。她眼睫跳动,推开腐朽门扉,迈入飘摇绮丽的紫色花海。有鸟雀惊飞,扑棱槿花如雨。她顾盼流连,误入谁的绮梦。又一步步,沿着谁的记忆,踏上苍苔石阶,缤纷花信之风吹拂裙摆,推她跌入一座小筑。
画境结局与此刻重叠,时空重新融合。
公输奚带了琉璃心玉,拜访豫王府。身着殓服的豫王槿朝静静躺在留槿小筑,谁也掰不开的掌心紧握在胸前。公输奚将琉璃心玉搁在他枕边,旋即离去。
豫王槿朝同琉璃心玉一起被移入棺中,谁也不曾注意,他紧攥的掌心垂落,一道金光坠地。棺木缓缓合上,他的面容渐为暗夜吞没。
璃姬穿行于两个时空,环顾坍圮的屋宇,手拂过落满微尘的枕榻,久久伫立,走出这座尘封的遗迹。她来到一株槿花树下,曾经璃姬与豫王私语的地方,在树根以手挖出一个浅坑,取下头上金雀梳,埋入坑内,填上浮土与落花。
最后关于他们的遗物,掩埋于此,再无挂碍。她起身,拍去手指尘土,此时日光微弱,白昼将尽,她快步离去,阵阵晚风过境,吹落一片片凋谢的槿花。
她在暮色里回首一顾,紫色花海俱都凋零。
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朝生夕陨的花木,日复一日的轮回,独自热烈烂漫地开,悲伤陨灭地落,却早已没了观花惜花人。
朱漆斑驳的铜门闭合,曾经辉煌的王府彻底沉入永夜。
(第五卷 傀儡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