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的烟雨恍若梦过无痕,翩然而至,亦如烟而逝。
没有人看清那抹身影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一切发生的太快,待赤链反应过来,早已寻不见半点方才那只小花灵的踪影,更遑论将她带走的强大灵身。
赤链错愕地杵在乱石堆砌的僻静荒路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自身的弱小。
应声而至的人太快,快到被打横抱在怀里的人儿犹自诧异在天青色的缥缈云烟中,久久未能回神。
原来祈祷神祇,真的能被听见。厌山花容仿佛忘了适才她用的是传音之术,如同一具躯壳并不熟知原本掌握的一切内核。
一瞬间,内疚、羞愧,各种情绪袭上心头,让她不自觉地垂落下一颗小小的脑袋,下意识里只想找一处遮挡,躲起来,宽阔的胸膛自然而然成了最好的去处。不假思索地用了,且没有意识到这份动作所表示的下意识亲近。
唇尾划开一抹极浅的弧度,若不细瞧,全然不会被发现。赋鲤皇神身为一境之主,此时竟也心绪不受控制地任由其自乱成麻,而默默甘之如饴。
“花容。”
“嗯?”
“厌山花容。”
“……”
“靡络之林,可以用小银。”
“嗯。”
言下之意,在赋鲤皇神面前,她必须是厌山花容。她清清楚楚地听懂了,可是听懂了是一回事,不妨碍她的小脑瓜子乱掰扯啊。
“为什么一定要是厌山花容,小银不好吗?”
“不难听。”赋鲤皇神抬首望向远方的缥缈雾霭,噙了一丝笑意,“花容更好。”
赋鲤皇神从来只认厌山花容。是她厌弃了繁山,才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当时的少年悄悄把那朵盛开在他眼前的花儿纳入了私有,唯他知晓的私有。
“对不起。”
“何出此言,嗯?”
“在靡络之林,我口不择言,望境主宽宥。”
“你唤我什么?”
“……境主。”
“不好。”一双如雾似烟的栗眸低低地落入一双如兔子般胆怯又懵懂无辜的迷蒙之瞳中。
不好……那什么是好的?难不成?
“神尊?”
“否。”
“皇神?”
“否。”
“……赋鲤?”
一展神容,美轮美奂的空境也为之失色。
闪烁着晶亮的盈水星瞳,凝望着神祇之颜。她想,以后在他的面前,她只能是厌山花容。
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又高贵的人,尤其是容颜舒展时的那份神容,好看得仿佛囊括了空境夜晚的银河,名山脚下的翠绿湖泊,山间的寂静,鱼儿的银鳞,树缝间透下的云之光洩。
赋鲤皇神抱着厌山花容走了许久,仿似忘了本可以用移形换位之术来节省不必要的路途。
厌山花容倒不是没有意识到于她而言的这份尴尬和不知所措,可是任凭她绞尽脑汁了半晌,也不知怎得,嘴巴突然就变笨了,张不开口了。私自在心底纠结了一弯又一绕,直至凝结成了一团乱麻,也没得出个确切法子。她恍惚觉得,这一整天都被一个愁字给压得结结实实,容不得半分挣扎。
树干……树根!似是想起了要紧之事,厌山花容突然一个激动,从赋鲤皇神的怀中跳了下来,一落地,便急匆匆地想要离开。
然而,前脚刚跨出去,摆在侧后的一只手就被人拉了回去,身子一个旋转,重新停留在了一双栗眸的注视下:“这般匆忙,欲往何处?”
扑眨着双目,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盈,厌山花容一番思前想后,中途更是拧眉犹豫了一会儿,才堪堪回道:“你见我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截紫葳根,本来是黄褐色的,但是好像被焚烧过,带着点焦黑。这样,一截。”厌山花容认真地边比划边形容,其实她依稀记得在靡络之林醒来的时候,怀里就没有了,只怪当时迷迷糊糊,没有注意,之后小黄香的出现更是彻底地打偏了她本该注意的事。现如今,也只是抱着极其微末的侥幸心理,猜想着眼前身为境主的赋鲤皇神可通天地,那是否也能为她提供稍稍的帮助,解决一点点小小的问题呢?
望着那双求知若渴的晶亮双眸,赋鲤皇神轻轻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凡我之言,你皆信吗?”
“信啊!”厌山花容心底暗道:自己又不是傻子,一境之主说的话,谁敢不信。忽又觉得,是不是赋鲤皇神将她当作了傻子,方有此一问。是以她当即摆出了十二万分的诚心,将无比诚挚的一双眼睛直直迸进了赋鲤皇神的栗瞳之中。
若论真诚,放眼整座空境,倒真是无人可比眼下这端容明目的无辜女子。
“抽枝绽花。”于初升之日中可见曦光,于西垂之阳下浮映余晖。执子之手,便未想放过。
“啊?”厌山花容带着无数个问号,一脸茫然。犹自思忖一番后,不禁暗暗赞叹:不愧是一境之主,所言便是如此暗藏玄机,犹如一纸卦文卜告,无法即刻探知其中的奥妙深意。
但是,境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境主是天,境主是地,境主说的都是对的!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她可再不能因为自己的无意冒犯影响了靡络之林,她也不想再有一次找境主道歉的机会了。人要面子树要皮,谁还不是一介凡夫俗子。
“花容……谢过境主。”一个略长的转音之后,厌山花容自认怀了无比尊敬的一颗小心心,表现出了大大的尊重。
赋鲤皇神不置可否道:“谢什么?”
“谢境主的四字真言,解决了花容长久的疑惑。”这马屁,哦不!境主之屁,不拍白不拍。其实她可害怕回去又被轩辕柏他们围着一番说教,这可比让她去面对空境最凶狠的兽灵都可怕。厌山花容自认自己对着赋鲤皇神已是做到了最高级别的妥帖。
“长久?”赋鲤皇神伸手轻按眉心,一阵失语。他这是明摆着被人当了傻子,情何以堪?大概唯有难字可解。
尚且沉浸于自我认同的世界中,厌山花容没有注意到赋鲤皇神的所言所表。此时她恰好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已经任务完成,可以麻利地回去靡络之林。于是,一番早已整理于心间的措辞被堂而皇之地拉了出来:“花容谢过境主方才的相救之恩,想必境主事务繁忙,花容不便多扰,就此恭送境主。”
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唤我什么?”
“境主……啊?”维持着俯身恭敬送神的姿势,厌山花容微微偏首,满目皆是无辜又单纯的疑惑,分明是将片刻前的一番关于称谓的三言两语转瞬丢在了九霄云外。
这一副极其不走心的模样,赋鲤皇神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间。
“记起了,再回靡络之林。”
风淡云轻地拂袖转身,赋鲤皇神极其潇洒地翩然离去。
问题是,走就走吧,为何堂堂空境的境主,另一只手还拉着她的一只手啊?
厌山花容内心一度凌乱地除了默默狂吠,暗暗叫嚣,面容上依旧不敢有半点显露。这种在绝对强大的物种面前只能扮乖顺的跳脱模样委实让她觉得憋屈不已。
苦,比莲心都苦。
而且她要记起什么啊?不唤他境主唤什么?境主的高深莫测岂是她一位小小的境灵可妄加揣测的?
突然,仿佛被雷瞬间劈了一下,厌山花容茅塞顿开得仿佛草原上万马奔腾而过。
“赋鲤!”
“赋鲤!”
“赋鲤!!”
一声一声雀跃着,兴奋着,仿佛发现了空境最漂亮的湖泊,最青翠的山峦,最婉转的鸟儿,繁盛着空境的每一个角落。
仿佛在说:我要回靡络之林,我可以回靡络之林了!
可是他会轻易准允吗?
“嗯,有赏。”
“赏什么?”索性都挂着性子扑腾开了,眼下面对赋鲤皇神,她倒是少了几分惧意。
“每百年,空境的镜城都会择优选取一些花侍,用以培花育灵。而今年正是满百年之日,又恰好尚未寻获合适的花木之灵,我见你倒也算合适。”讲至最后,赋鲤皇神言之凿凿地特意停身望向一侧的少女。
“……”人在路边走,事从天上掉。厌山花容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开粉白的小嘴,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应也不是,拒也不行。
苦,比吞了十颗莲心都苦。
一旦想到又要去镜城,厌山花容立马颓丧了一张小脸。她是一点都不想入城,管它是做花侍,还是什么,就算赏她个八方灵侍做做,她也是不愿意的。那地方,本就不是她该去的。
可是怎么拒绝好呢?既不能得罪,且不能让他有半点的不适感,最好还能让人觉得她不合适,主动放弃让她当花侍的想法。
绞尽脑汁狠命地想啊……想啊……忽然,灵光乍现,灵念一闪。
厌山花容小心翼翼地带着七分怯懦三分羞愧,小声道:“赋鲤……皇神……您看,我这修为又不高,灵力贫弱得还时常昏迷,实在难当花侍一职。想必您依稀还记得上回在殿外,和您关系亲厚的那位容颜出众的姑娘,花容尚且冲撞了贵人。我只是一个不懂尊卑,又不知礼数的小小花灵,届时恐怕只会给您多惹麻烦。不如眼下允花容速回靡络之林,与一众花木之灵商量一番,选出个灵高德雅的胜任此职。”秉持着有多卑微就多卑微,她一口气都不带喘地说完,想着自己这份言真意切,一定可以感动皇天厚土,天地神祇,为自己感激涕零地求获一条出路。
谁都知,这偌大的空境已逾几千年未出花木灵主,更是无灵不晓,镜城鸟兽不存,花木自凋,可偏偏眼前之人不知、不晓,且并未质疑他半分。
赋鲤皇神的内心有一种猜想需要验证,当年那朵在他眼前盛放的清灵之花,千年之后,亦可摒律去道,在她初生的地方,茕茕而立。破镜难圆,那泼流入湖之水,自然也无法收回。而她一消失便以千计数,如今难得天意合他,又如何能再一次让她遁迹匿影,了无踪迹可寻。
他不允,也不可。
“若是忧虑身份礼数,我自会吩咐下去,不必有此顾忌。若是因为灵菡……”赋鲤皇神一个跨步,猛然俯身凑近,望着瞬间局促又失色的容颜,心中那条清心的小流涓涓而过,淌过心尖的时候,分明听到了叮咚的清铃之音和靡靡欢愉,“若是灵菡,不近我身便可。”
噙了几分认真,忽又瞬间抽离,让人恍惚之间不禁生出一丝错乱,方才之人与此刻并非一人,“灵弱,倒也未必,灵修之路漫漫,百年之后千秋各异。”
也只有将她置于身侧,才能在她遭遇危险,昏迷不醒的时候,护住她,不受半分伤害,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初衷。生来便是空境之主,这一身份无从选择,但被唤作赋鲤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这天地之间的一抹生灵,可以为人唤,为人闹,也为人恋,为人眷。
厌山花容,赋鲤皇神予你此等特权,你可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