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永安城数百里之外，迷踪岭小山群中。
“二哥，盯梢的被我们干掉了十几个，还有几个漏网的跑了，短时间内绝不敢再跟过来。”
不知名山间小路中，程二郎端坐马上，听着义弟兼亲卫首领陈六的汇报。
此地距离定远城不到七十里，程二郎及羽光卫昨日自永安城出发后，拓跋宗便派人一路跟踪尾随，防止他们作乱，在定远城这种重镇更是对他们严加监视。
定远城是半石山前线最大的物资及兵员中转站，素来有重兵大将驻守。
程二郎可不敢随意接近，想来永安城有变的消息拓跋宗的人应该都知道了，如果贸然接近定远城，十有八九要被一口吃掉。
难得行军休憩时间，骑士们趁机下马休整一二，顺便给马匹喂些精粮。
长途行军可不能亏待了这些伙计，接下来刀山火海的，可都指望着它们呢！
正当众人安心喂马时。
“啊！”一声惨叫传来，陈六口喷鲜血，倒飞数丈摔落在路边岩石上。
周边骑士们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动手的竟然是程二郎。
“为什么出卖自己的兄弟？”
赤褐色手掌慢慢恢复原色，程二郎下马走到陈六身前，声音苦涩。
听到这话，刚刚还在地上痛苦挣扎的陈六，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样，一下子瘫软下来。口鼻黑血不断冒出，显然是伤到了内府。
“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六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着气，胸口不断抽搐。
“迷踪岭地形崎岖，人迹罕至，小路又多又密，断头路特别多，简直是个大迷宫，就算是追踪高手来，要是准备不足十有八九也得陷在这里。
就算咱们这种从小在这厮混的人，也得借助特殊标记才能防止迷路，拓跋宗仓促之间哪里能找到本地人带路。”
程二郎面无表情，心里却如同少了一块一般，又疼又空空荡荡的。
他跟陈六从小一起长大，同生共死，是有过命交情的结义兄弟。
“这群跟踪者是从永安城一起跟过来的，我们刚到这里，他们根本来不及去向定远城求助。再说，本地有哪些追踪高手，你我不知道吗？”
程二郎蹲下身子，握住对方失去小半个手掌的惨白的右手。他记得这半只手掌，是五年前红水河谷之战中陈六为自己挡刀失去的。
那时候天宇甲骑兵冲阵，程二郎所在的步兵方阵彻底垮了，兵败如山倒，相互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连当时还不是总管的桑宁都独自逃生了。
程二郎肚子上中了一刀，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是陈六带人冲过来救了他，把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
那时候程二郎便下定决心，自己欠了陈六一条命，铁定要还回去的。
可是没想到，自己非但不能还，还亲手杀了他？
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道！
陈六喘着气声更大了，像个破风扇一般，血液从口鼻激烈涌出。
“老六，我之前就一直骗自己，拓跋宗的人能够追上我们一定是纯属巧合，再说我们这么多人，行迹难以隐藏，被盯上也是非常可能的。
可是中午在鹰愁涧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咱们中一定有内奸，那个鬼地方迷雾这么多，就藏我们这两三千人，宗师来了都发现不了。
我一直说服自己，那个人不是你。”
程二郎抱着自己的头，使劲撕扯。
“可是咱们这群人中除了你我，谁有这个本事在鹰愁涧那个鬼地方给别人指路。”
“老六，除了你我，谁有这个本事啊！”程二郎眼睛通红，盯着陈六。
听到这，陈六笑了笑，露出沾满血的大白牙。
“老六，刚刚我让你带人去截杀那些追踪者，给你的都是桑总管的羽光卫高手，凭借你对迷踪岭地形的熟悉程度，凭借你追踪行迹的能耐，凭借数量足足是对方三四倍的羽光卫高手，怎么可能让对方还有人能逃出去？”
“老六，我真的不懂，你给我说说，这是为啥啊。”
程二郎手握得更紧了。
“老六，我欠你的命。你知道的，要是你有需要，我眼睛不眨一下都可以给你的。可这么多兄弟，我得给他们有交代的。
老六，咱们一辈子过命的交情，咱们这辈子的生死兄弟，我知道你宁愿死都不会出卖我的。为啥子啊？”
程二郎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陈六突然不咳嗽了，他用残缺的手掌反握着程二郎，一边说话一边喘息。
“我，我，有了，有了一个，个女儿，女儿……”
“对，对，上次跟你说过……”
“……探春院……”
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程二郎需要贴着对方嘴唇才能勉强听得清。
“……之前，之前以为他们骗我……”
“……真像，小时候……”
程二郎总算弄明白了。
陈六之前在永安城探春院有个露水情缘相好的，去年怀孕了说孩子是他的。
但陈六这种混子怎么可能相信一个妓女，婊子无情嘛，对方跟多少人睡过，怕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孩子怎么可能是他陈六的种。
这事陈六跟兄弟们当笑话说过，还被取笑了，说他被妓女喜当爹。
谁知道上个月突然有人找到他，给他看了孩子。
陈六一看之下登时明白了，孩子是他的，跟他小时候算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程二郎不用猜也能想到了。
“他们用孩子威胁你？”程二郎肃声问道。
陈六已经说不出话了。
下一刻，他惨白的脸色突然变得红润起来，然后抬起头，死死盯住程二郎。
“我懂，我懂，六子。”
“都是过命的交情，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都是过命的兄弟，还能护不住你的女儿吗？”
程二郎声音渐渐哽咽。
“放心，你死了我给他当爹。”
“呜呜，都是兄弟，客气啥呢。”
“客气啥呢。”
“都是兄弟。”
“六子，你总是赢不了我，你看，我又多了个女儿。”
放下陈六冰凉的手掌，程二郎踉跄站起，失魂落魄。
“你们知道吗？我有了个女儿。”程二郎看着围过来的亲卫，自言自语。
亲卫们默不作声，挖了一个坑，准备把陈六埋进去。
这时程二郎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冲了过去，俯下身从陈六胸前摸出一个小银镯子，镯子雕花带凤，显然是给女孩子用的，有些坏了。
程二郎静静看着坟头发了一会呆，把银镯子小心放入怀中，转身上马。
“走，绕道丽麂水水上游，我们抄小路去北营。”
程二郎一挥手，领着几千骑兵向西南而去。
半石山北营被囚龙关锁住，大军根本无法通行，但是少量人逃生的道路却是不缺的。程二郎只要能够及时接应到位，或许能够救下余知行。
盯梢的人远远看着程二郎带人离开的方向，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踏着夕阳，快马返回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