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玉门关,路上行人便渐渐多了起来。
莫为三人乘着骆驼,不疾不徐朝着东方走去。
“大师兄,我们为什么不骑马?”在沙漠里骑骆驼,辛萍还能理解,进了关还要骑,她就有些难以接受了。
“你们来时骑马了么?”
“来时我们要么徒步要么坐车,也没骑马。”蒋子锐看了眼辛萍,替她回答了莫为的问题。
“从玉门至沙洲,再到肃州、甘州,这一路上,除了官家驿站,几乎便没有落脚之地,往来行人借宿尚且不足,哪里有足够的粮食草料来喂马?”
天上烈日高悬,莫为解开面纱,露出黝黑面庞,笑着说道:“公孙净他们财大气粗,更主要为了快些追上你们,所以根本不必考虑马匹撑不撑得住,纵马奔驰毫不顾惜马力,那几匹马再骑几天,只怕就要暴毙在路上了。”
“你看这官道之上,除了官家急脚递和拉货马车,又有几个骑马的?”莫为抬手轻轻摸了摸骆驼鬃毛,“你觉得骆驼慢,但再慢,也好过你用双脚赶路;再慢,也早晚能够到达……”
“咦!大师兄,我发现入关之后,你的话好像多起来了!”辛萍忽然叫了起来。
莫为一愣,随即笑道:“大漠里喝不到水,自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进了关,一路上虽然仍苦些,倒是不愁喝不到水,多说一些话倒也无妨。”
“嘻嘻!”辛萍闻言一笑,挤眉弄眼说道:“既然如此,大师兄你就跟我们讲讲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呗!”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离开关城已经半天,早已望不见雄关样子,只是那个方向那个痴情少女倚马相送的样子仿佛仍在眼前。
“我看百里小姐对你也颇有情意,再加上纤柔姐姐,我觉得你过去这些年一定过得特别精彩!”辛萍很是期待,随手捅了蒋子锐一下。
“啊?啊……是啊!大师兄!你就说说吧!”蒋子锐吓了一跳,赶忙附和辛萍。
莫为毫不在意二人的小动作,抬头看了眼前方,这才悠然说道:“这段路你们走了多久?五个月?”
“这段路,我走了三年零八个月……”
“三年第九个月第十七天的时候,我到了关塞。那时候我很惨,很狼狈,身无分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面黄肌瘦,头发都打结了,看着跟乞丐没什么区别——或者就是乞丐……
“当时关外流寇不时袭扰,主将清剿不力,刚被朝廷撤职查办,百里将军临危受命,刚刚接过帅印,第一步就是清查关内流民,居无定所无家可归者集中安置,不服从管束的杀无赦……
“所以当时我出现在关城里就特别显眼,红缨最先发现我,当时她就是一身戎装,只是个头小些,不像如今这般高……”莫为嘴角泛起笑容,仿佛那个倔强的小女孩就在眼前一般,“她举着一杆比她高得多的红缨枪来到我面前,呵斥问我姓名来历,是否与沙盗勾结……
“当时她枪法未成,出手不知轻重,赶上我心智迷乱,便被我出手制住。后来我被军士围住,百里将军出手,我们俩打了起来,终于我失手被擒,成了将军府阶下之囚……”
辛萍听得入迷,轻声问道:“那百里将军武艺如此高强么?”
莫为轻轻点头,随即笑道:“当时我学艺不精又身体虚弱,他却正是鼎盛之时,输给他并不奇怪……
“当时流寇肆虐,将军府正值用人之际,百里将军听我中原口音,确信我不是沙盗探子,便有意招募我加入将军府,到他麾下从军。
“我当时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就在将军府住了下来,一边调养身体,一边出些力气,在这期间,红缨经常来找我麻烦,一来二去,就变成了我指点她武艺……
“后来我身体复原,将军府诸事砥定,便想继续出关西行,于是就辞别百里将军父女,向西到了杂树坡,认识了柔姐——与她丈夫……”
莫为顿了一顿,心情有些感伤起来,才又继续说道:“我在杂树坡并未停留太久,随意补充了些水分,就孤身一人进了大漠……”
“师兄你……你当时……”辛萍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当年莫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人孤身进入大漠,实在无异于自杀,换言之,他真的就是要自杀,只是,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莫为当初为何下山,始终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谜,父母从未提起,见到莫为后,辛萍试探问过,却也没有得到答案。
显然莫为此刻也并不想说,只是轻轻摇头说道:“之后就是我说的,我到了影墟,生死之际有了体悟,而后灵台空明,在影墟里静坐三年,除了外出寻找食物,就几乎没从那里出来过……”
“三年过后,我心境圆融,这才离开影墟,来到杂树坡,先是给客栈打杂,后来慢慢的猎杀沙盗赚些赏金,剩下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辛萍听得目眩神迷,喃喃问道:“所以师兄你武功这么了得,都是你自己在那个废墟里面自悟的吗?这也太……太厉害了……”
莫为轻轻一笑,淡然说道:“只是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而已,正好路上有空,我可以慢慢讲给你们听。”
辛萍看了蒋子锐一眼,难以置信说道:“你一定是在里面发现了什么神功秘笈,否则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厉害起来了!”
莫为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咱们本门的内功心法和剑法,你觉得高明么?”
辛萍点点头,又迟疑的摇了摇头,随即苦恼说道:“我也不知道!要说不高明的话,明明我爹就那么厉害;可要说高明,为什么我们打不过公孙净?”
莫为笑道:“一样的内功和剑法,不一样的人练,结果也会大相径庭,有时甚至是天壤之别。道理其实很简单,天赋不同,勤奋程度不同,是否有名师指点,都很关键。
“师父自己是个武痴,教徒弟这块却实在一般,想来师娘也是如此,不然以你和子锐的天赋,不该如此不堪才对……”
听莫为说着公孙净曾经点评过自己的话,辛萍与蒋子锐一阵脸红,当日公孙净说来虽然刺耳犹自不能反驳,如今莫为这么一说,自然更加无力辩驳。
莫为意识到自己这么非议恩师有些不妥,尤其恩师可能已经遭了毒手,便轻轻摇头,接着说道:“你们俩觉得,武学之道,什么最重要?”
辛萍抢先说道:“当然是内功心法和招式啊!如果我内功很厉害,那就不会有人能接得住我一剑!”
莫为不置可否,看向蒋子锐。
蒋子锐看了眼辛萍,犹豫说道:“师妹说的对,不过我觉得熟练也很重要,再精妙的剑招,不熟练的话,临敌对战时用不出来也是白搭。”
莫为笑着点头,良久才道:“以我观之,武学最重要的,依次不过是内功、招式、精力、勇武、灵力、兵刃……”
辛萍听的迷糊,“内功招式兵刃我都懂,这个勇武灵力精力又是什么东西?”
“我先问你,你如今每天耗费多少时间修炼内功?”
辛萍脸一红,说道:“我……我已经有日子……不……不练功了……”
莫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惹来辛萍一阵娇嗔,他又问蒋子锐,却听蒋子锐不好意思说道:“我……我每日夜里入睡前,会练半个时辰左右……”
莫为轻轻点头,赞许说道:“这般颠沛流离,每日能有半个时辰修炼内功已经不错了……”
“内功修炼,本来就毫无取巧可言,只能日积月累,积少成多,所谓吸纳日精月华,不过是早晚勤练而已,只是又受功法是否高明、天赋是否优秀影响,效果参差不齐而已……
“习武之人逆天而为,稍微修炼久了,就会心魔丛生,有的即便天赋异禀,却受困于心魔作祟,无法刻苦勤练;有那受心魔影响小的,却又被尘俗欲念扰乱心性,难以专心修炼……”
辛萍嘟着嘴低头不语,莫为见状笑笑,继续说道:“有的更是受心法天赋所限,又不能每日勤练,又要对抗心魔,到头来事倍功半,就与人越差越多……
“打个比方来说,我每日修炼所得能有一碗,萍儿师妹便是一勺,虽然同样都是一个时辰,日积月累之下,自然相差悬殊……
“咱们本门心法本来就是脱胎于道门绝学,堂皇正大,功效极佳,尤其在师父手上经过改良,其实已经算是世间一等一的内功心法了,”莫为轻轻叹息,看着远处天边白云,轻声说道:“师父天纵奇才,于武学一道别出机杼,我北宗一脉,本来该在他手里中兴才是……”
众人一时无言,良久过后,辛萍才轻声问道:“大师兄你说,我爹改良了本门心法?”
莫为轻轻点头,脑海中那个性格淳厚的男子,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不清,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年那月,他走到自己身边将自己抱起,从怀中掏出一块炊饼来喂给自己,神情悲悯,双眉紧锁,还有那句“瞅瞅把孩子饿的”……
那年师父刚接过师门传承,孤身一人下山游历,恰逢瘟疫横行,他从死人堆里将自己救出,而后与师娘相识,又一同救了四个孩童,也就是自己的四个师弟。
正因如此,师父才受师娘看重,而后师娘以死相逼求得娘家点头,两人才最终成了眷属,不然的话,以师父那点微薄收入,养自己师兄弟五个都吃力的很,哪里还有钱娶师娘回来?
往事历历在目,莫为只觉眼眶发酸,他随手轻拂面上薄纱,仿佛那个时不时便要傻笑的男子就在前方不远,正冲着自己微微点头,眼中满是嘉许。
“师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