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落针可闻。
百里红缨双眼瞬间红了起来，起身瞪视莫为，轻声问道：“这……可是真的？”
莫为无奈，轻轻点头说道：“是。”
百里红缨苦笑一声颓然坐下，随手扯过一旁半坛醇酒，仰头“咕咚咚”喝了起来，她花容月貌，动作却又豪迈至极，毫不在意酒水崩洒衣襟，眼角两滴清泪涌出，与酒水缠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
厅中几人寂然无语，百里天兴面色沉重，也端起酒碗，仰头喝干碗中烈酒，随即轻轻抛下，叹气说道：“本来盼着双喜临门，谁料我们父女，却成了一对笑柄！”
旁人不明究竟，莫为却一清二楚，若是自己迎娶百里红缨，铁纤柔嫁予百里天兴续弦，百里家一时便是两桩喜事。
如今阴差阳错，女儿的意中人与父亲的意中人在一起了，剩下父女二人，确实很尴尬。
他心中感同身受，也端起酒碗，自己喝起闷酒来。
一时屋中五人，三人在那里豪饮、独饮，留下辛萍与蒋子锐二人又面面相觑，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多余。
百里红缨喝光一坛烈酒，随手一甩扔了出去，拎起另一坛酒，仰头就要再喝，却被父亲一把夺下，只听百里天兴喝道：“喝一坛行了！这酒很贵的！”
百里红缨瞪着自己父亲，又瞪了眼对面莫为，拿起桌上短刀，一把削掉大半羊腿，起身离席朝门外走去，走出一半趁着父亲不注意，随手抄起一个酒坛，一溜烟跑了出去。
“哎……”百里天兴双眼通红，站起身来张嘴就要责骂，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骂不出口，颓然一叹坐了下来，径自拎起酒坛，又自顾自倒了一碗烈酒干了。
“将军……”
“叫大哥！”
“大哥……”莫为汗都下来了，“是我对不起您和红缨，千错万错，错在我身上，我不在这段时间，还希望您能继续照拂柔姐……”
“当年我籍籍无名时，铁大哥就已经是八品校尉了，若他活到现在，官职定然在我之上，”百里天兴扯下一条羊肉塞进嘴里，木然嚼着说道：“当时出关平叛，我行为莽撞身陷重围，是铁大哥带人杀进埋伏把我救出来的，这份恩情，我至死不忘！”
“莫老弟你也看到了，我这府里，年轻貌美女子应有尽有，我也不瞒你说，发妻亡故这些年，我也没闲着……”百里天兴抹了把脸，将汗水泪水一起抹去，“要娶纤柔，主要还是想报铁大哥的恩情！如今既然她已经属意于你，我倒也能放心得下了！”
“你放心去中原便是，有我在此镇守一天，她那个客栈就没人敢动！”
百里天兴说得豪气干云，莫为却知道他并未吹牛，玉门关方圆五百里政通人和，皆是百里天兴牧守之功，这人看着粗豪，却是粗中有细，尤其有识人之明，帐中文士武官各个人尽其才，这才有关塞如此兴盛气象。
白日里百里红缨长街纵马，百姓都是视若无睹，辛萍与蒋子锐以为是将军小姐飞扬跋扈，莫为却知道，百里红缨心地善良，自小就在军中摸爬滚打，飞扬一贯如此，跋扈却从未有过，每每仗义执言、为弱者出头，百姓们看她长大疼她爱她，天长日久才有今日威风。
“大哥胸怀宽广，小弟敬你一杯！”莫为酒意上涌，端起碗来先干为敬。
“小弟痛快！”百里天兴也跟着干了一碗。
原本以为能成为翁婿的两人称兄道弟，喝得天昏地暗，到最后一人喝了一坛烈酒，再也喝不下去，这才勾肩搭背一起出门，依依不舍各自分别。
莫为酒力不弱，只是遇上百里天兴这样的硬茬子，喝的又是军中最好的烈酒，一坛子喝下去，怕是神仙都要醉倒了。
他由着两名军士扶着，踉跄回到自己房里，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摔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醉梦之中，他又回到了当初漫无目浪荡沙漠的那段时光，那时他已经六天滴水未进了，忽然就发现了影墟里的井水，口中阵阵甘甜，而后便是临行前夜，他悄悄到了铁纤柔房里，抱住了她火热的身子……
“咦！”莫为毕竟年轻，醉意去得极快，猛然发现感觉不对，睁眼一看，却见一张如花般俏脸就在眼前，百里红缨正闭着眼睛嘴对嘴给自己喂水！
他吓得一个踉跄从床上掉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上身赤裸只穿了一条绸裤，床榻之上，百里红缨衣衫尽去只留一件亵衣，脸蛋羞得通红，迷茫睁开眼睛，看着莫为如此狼狈，羞意淡去不少，吃吃笑了起来。
“看你吓得那个样子！我能吃了你啊！”百里红缨抱住被子盖住白腻双腿，强忍羞意说道：“如今你亲也亲了，摸……摸也摸了，毁了人家清白，就要对人家负责！”
莫为哭笑不得，连忙找到衣服穿好，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说道：“大小姐！你就饶了我！我真跟柔姐定了终身，不能耽误你！”
“大丈夫三妻四妾本就平常，柔姑姑年纪大了，未必能给你生孩子！”百里红缨一挺胸脯，“我年纪正好，身体也结实，正好给你生娃！”
莫为挠头不已，在一旁桌边坐下，半晌才道：“你喝了那么多酒，怎么醒的这么快？”
百里红缨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说道：“我才喝了两坛酒，压根就没睡着啊！”
“你……我……”莫为动动嘴唇，把话咽回了肚子，在他心里，如此浓烈的醇酒，自己能喝下一坛已是人中龙凤，虽然醉得不省人事，也算虽败犹荣。
不成想百里红缨喝了两坛烈酒，竟然浑若无事，还能半夜来自己房里色诱……
他不敢再想，苦笑说道：“你快穿好衣服，一会儿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百里红缨闻言一怒，干脆掀开被子下了床来，她走到莫为身前，无比难过说道：“我到底哪里不好！你非要不喜欢我！”
莫为一愣，他一直不敢去看眼前少女，此时抬头端详，才发现当年那个活泼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长大成人了。
百里红缨身形高挑，便是站在男人堆里，也是毫不逊色，此时身上只着一件亵衣，傲人身材可谓一览无余，她面容清秀白里透红，不施粉黛、不饰簪钗，自有一份天然之美，此时脸上满是羞意，却仍难掩那份蓬勃朝气。
莫为转开目光不敢再看，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你很好！我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从没想过，把你当成妻子那般喜欢……”
他忽然想起当年初见，自己落魄流落到此，当时的百里红缨还是个小女孩，扛着一根有她两个那么高的大铁枪，指着自己非说自己是流寇，要将自己缉拿归案……
随后半年，他借居将军府，闲暇时指点百里红缨武功，二人渐渐熟悉，而后他深入大漠，偶尔回到关塞，都要来看看百里父女。
一次沙盗雇凶刺杀百里天兴，他接到消息星夜前来，与刺客血战后身负重伤，却也救了百里父女一命。
也正因如此，百里天兴有意招他为婿，百里红缨更是主动追求，这样一来，莫为才两年来不肯露面，以为时间会慢慢消磨人心，熄灭情火，谁知两年过去，百里红缨却依旧痴情不改。
“你始终都把我当成妹妹是么……”百里红缨默默捡起自己的衣服披上，喃喃说道：“可是当初你不也把柔姑姑当成嫂子么？为什么你能改变心思接纳她，却不能改变心思也接纳我呢？”
“我……我不知道……”莫为惆怅难言，良久才道：“或许……或许是因为，除了我，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吧……”
百里红缨掩上衣襟正要出门，忽然身形一滞，愣怔良久，这才推门而去。
莫为再难入睡，枯坐桌边直到天色将明，这才收拾东西来到辛萍门前轻轻敲门。
“大师兄？”辛萍确认是莫为后开了门，好奇问道：“你怎么起的这么早？”
莫为轻声说道：“收拾东西，咱们抓紧上路。我去叫子锐！”
辛萍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大师兄这是要不告而别，她猜出其中大概，也不多话，赶忙到房里收拾东西。
莫为叫醒蒋子锐，自己回到房间点起灯烛写了一封书信，出门时辛萍二人已经收拾妥当等在院中。
三人悄悄离去，吩咐府中下人不必惊醒百里将军和小姐，牵了骆驼出了将军府朝城外走去。
此时天色尚早，路上行人寥寥，三人骑着骆驼缓缓而行，直到太阳跃出地平线，才走出关城，上了官道。
朝阳洒下金色光辉，路旁一株柳树下，三匹骏马并排而立，骏马身前摆着两个食盒，地上铺着一张竹席，两名侍女站立一旁，一个戎装女子坐在竹席之上，拎起酒坛倒满酒碗，冲着莫为轻轻一笑，不是百里红缨是谁？
“我就猜到你会不告而别，所以早早过来备下酒水，给你送行！”百里红缨双眼犹红，只是面上毫无哀戚神色，端起酒碗起身来到莫为身前，仰头对他说道：“中原花花世界，终究不是久居之地，爹爹年岁不小，红缨不敢稍离左右，一杯薄酒，祝莫大哥一路顺风、心想事成，盼你早日归来，莫让柔姑姑……与我久等。”
“与我”两字她说得极轻，莫为却听得一清二楚，他苦笑摇头，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将酒碗递还给百里红缨，他深情说道：“代我传话将军，莫为不告而别，来日归来再当面赔罪。将军保重，红缨你也保重！”
说完，他一抖缰绳，催动骆驼迈步前行，迎着朝阳而去，却是再不回头。
忽听身后百里红缨大声喊道：“我爹也猜到了你要不告而别！让我告诉你！等你回来！还要跟你一人一坛酒！不醉不归！”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