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似水,院中杯盘狼藉。
辛萍早早睡下,蒋子锐不胜酒力,早已醉倒桌上,趴着桌沿呼呼大睡。
莫为与几位邻居觥筹交错,喝得酣畅淋漓,一直喝到午夜时分才尽欢而散。
那杨三果然酒量雄浑不似文弱书生,一人喝了九斤朱家自酿的醇酒,仍能自己扶墙回家。相比之下,朱雅朋与齐迎松喝了七斤有余,已是醉眼朦胧、舌头僵直,说话都不连贯了。田德馨与陈力酒量稍弱,三四斤下肚就酒话连篇,与平时大相径庭。
莫为也喝的酒酣耳热醉眼朦胧,相送几位兄长出门,最后与朱雅朋依依惜别。
“贤弟!”朱雅朋打了个酒嗝,醉醺醺说道:“那天……嗝……听老陈说你单枪匹马就……嗝……就把那个什么屠打败了,为兄……为兄实在佩服的很……”
莫为摆手笑道:“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什么‘不值一提’!”朱雅朋一拍莫为肩头,责备说道:“救命之恩!怎么能‘不值一提’!老陈回来念叨好几次,他可都放在心里了,只是嘴拙,不懂得怎么说而已!”
莫为轻轻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为兄……嗝……为兄无能,只会些轻身功夫,懂些迷药皮毛,当年他们手里的迷药,也是……嗝……也是按着我的方子做的……”朱雅朋酒意上涌,黯然说道:“不是我少年任性,也不至于……”
“事已至此,朱大哥倒是不必再纠结此事了。”莫为身体强健,年纪又轻,渐渐已有醒酒之意,他久在大漠,喝惯了塞外的烈酒,朱家自酿的醇酒虽然好喝,终究烈度不够。
“你说得对!你说得……嗝……对!”朱雅朋一拍莫为肩头要走,忽然回头问道:“贤弟若是未醉,能否陪为兄放肆一回?”
莫为一愣,不知他所言何意。
朱雅朋轻轻一笑,低声说道:“跟我……嗝……跟我来!”
话音未落,他便纵身而起,轻飘飘跃上巷子尽头的高墙,随即回头冲莫为摆手,示意让他跟上。
“朱大哥,你喝了这许多酒……”莫为有心相劝,那朱雅朋却也一个起落消失不见,他心头放心不下,连忙飞身跃上墙头,循着朱雅朋身影追了过去。
夜色浓稠漆黑如墨,偶有大户人家灯笼照亮,实在不便夜行,尤其还是这样飞檐走壁,莫为仗着功力深厚,醉意又不是那么浓郁,这才不住跳跃起伏,紧紧跟在朱雅朋身后。
那朱雅朋酒意上涌,明明已是醉态可掬,脚下却丝毫不慢,不但奔跑跳跃极是迅速,脚底下更是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竟能随意找到颇不寻常之处落脚,辗转腾挪,却比莫为从容的多。
莫为踩碎一块屋瓦,连忙拧身借力,蹬在一处白杨横枝上狼狈跃起,觑准朱雅朋之前落脚的一根突出檩木,稳住身形一跃而起,后来居上与朱雅朋并驾齐驱起来。
轻功一道,莫为内功深厚,有落雨剑派嫡传功法相佐,又与朱雅朋所授两相印证,这些年进步极快,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轻功与内力修为一体两面、互为表里,内功逆天地造化而行,无中生有、自小而大,体内真气充盈凝练,自然身轻如燕,所谓“翩若惊鸿”不外如是。
落雨剑派本门轻功,便是从内功心法所化而来,重神而轻形,推崇内力修为,认为内力越高,自然轻功越好,于技巧探讨并不如何深入。相比之下,朱雅朋所练轻功,却是不知哪位采花前辈总结而来,并不注重内功修为,只关注腰腿发力和腾挪技巧,便是寻常人练了,也能奔跑如飞、滑不留手。
莫为明知朱雅朋内力修为平平,只怕比陈力还要有所不如,却能黑夜中如此急速奔行,自然更加刮目相看。
两人并肩而行,不时惊起阵阵飞鸟,惹来几声犬吠,偶有江湖人士发觉推窗而出,见两人奔行而过,这才暗自赞叹关窗不理。
偶然经过一处深宅大院,朱雅朋戛然而止立在正房高高屋檐之上,看着远处一栋绣楼,怅然说道:“那家楼里有位年轻妇人,每日以泪洗面,实在惹人疼惜……”
莫为一脸无语,探头过去说道:“大哥你到底喝醉了没?”
“我自己酿的酒,醉的快醒的也快……”
“大哥宝刀不老,这么黑的夜里还能跑这么快,小弟实在佩服!”莫为所以坐下,任清冷夜风吹散酒意,顺手摘下腰间水袋,晃了晃,却已空了。
朱雅朋刚要坐下,见状笑道:“兄弟还要喝酒?你且稍坐!为兄去去就来!”
他环目四顾,随即瞅准方向一跃而下,消失在浓稠夜色之中,不过盏茶功夫,便捧着两个酒坛回到了屋顶。
“朱大哥,这是……”
“这家主人家资殷实,地窖里藏着好几百坛好酒,我心里惦记好久了,不是今日有你撑腰壮胆,我还不敢偷了来喝呢!”
莫为一时无语,接过一枚酒坛,无奈笑道:“怎么感觉朱大哥你特别熟悉这里的样子,难道你对那小姐……”
“咦!酒可以乱喝,话不可以乱说!”朱雅朋一脸不屑说道:“我是那种人么!说了金盆洗……,就要说到做到!我只是每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出来四处溜达,越是有钱人的家里我越要多走走看看而已……”
莫为刚拍开泥封仰头喝了一口,闻言“噗”一声吐了出来,纳闷说道:“什么?你每天晚上都这么出来跑一圈吗?”
朱雅朋淡然说道:“当然了!不然你怎么会撵不上我!”
莫为心下了然,以自己此时功力,两人用上相同技巧,朱雅朋脚上不会比自己高明多少,但他能一直领先自己,说是跑得熟练了,倒也合情合理。
“这凉州府啊,谁家夫人风流貌美,谁家小姐深闺怀春,我可是一清二楚……”朱雅朋怅然若失,仰头喝了一口美酒,继续说道:“可惜了,我金盆洗…了!”
“喂!那个字不要再说了!”莫为一脸生无可恋,“知道你当年是用金盆洗的那物件!能不能别再强调了!”
“好吧好吧!你也知道我金——那啥以后,再也没犯过错,但是这心啊,还是很惦记这些深闺寂寞的小娘子……”朱雅朋叹了口气,“若不是答应过你嫂嫂,家里孩子们又都大了,我是真打算重出江湖的!”
他用肩头轻轻撞了莫为一下,低声说道:“要不你替为兄出山,比如这家的少夫人,丈夫贪杯好色,家里蓄养了好几位美妓,每日将她冷落一旁,看着实在可怜,不如莫贤弟你仗义出手,救她脱离苦海如何!”
莫为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事你就不要再说了!当初你教我轻功那么劝我我都没干,怎么可能这会儿反而干了?”
“天下之大,总以你一人救风尘,又如何救得过来?”莫为仰头喝了口烈酒,叹了口气说道:“不是几位哥哥和我素知你人品,世间人谁肯相信,你一生采花无数,只采过嫂夫人一个处子?”
“哎!就别提这事儿了!”朱雅朋一脸无奈,“为兄入行之初便立志救天下女子脱离苦海,从来不碰未出阁的良家小姐,谁料那夜阴差阳错,没访到你嫂嫂的嫂嫂,却访到了你嫂嫂!”
想起眼前这位朱大哥采花采的被人逼婚,也算是千古奇闻一桩,不由感慨笑道:“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大哥与嫂夫人的缘分,那可是命中注定的!”
忽然想起一事,莫为促狭笑道:“说起来,大哥与嫂夫人的嫂夫人,岂不就是阴差阳错了?”
朱雅朋面色一凝,随即臊眉耷眼垂下头去。
莫为看在眼里,张大嘴巴愕然说道:“不……不会吧?”
朱雅朋连忙摆手,“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不要诬赖好人!我是无辜的!”
莫为翻了个白眼,良久才叹气说道:“我可真是服了你了……”
朱雅朋喝了口酒,叹气说道:“可惜今夜无月,不然你我兄弟二人在此畅饮共赏明月,岂不也是人生快事?”
“我这些年,苦啊……”朱雅朋就着屋脊斜坡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朗朗繁星,沉声说道:“都说一入江湖岁月催,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离了江湖,才知道心里有多舍不得……”
莫为轻轻摇头,不解问道:“你如今有家有业、妻贤子孝,为何还要这么惦记江湖?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过上你这样的日子却不得,为什么你还要惦记着重出江湖?”
朱雅朋目光空幽,沉默良久才道:“贤弟你聪慧过人,你与为兄说说,什么是江湖?”
“江湖……”莫为一时无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从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抱起的那一刻,他就是江湖人了,而后习武练剑,出走师门,远赴塞外,挣扎求生,到如今回返中原以报师恩,这些,都是江湖。
“老陈的江湖,就是酒,刀,好友,”朱雅朋喝下一大口烈酒,随即不住呛咳起来,“老田的江湖,就是刀笔,家族,也是好友……”
“老陈的江湖,就是妻儿老小,杂货生意……”
“杨三的江湖,就是白首为功名……”
“你的江湖是什么,为兄不知道,但我的江湖……”朱雅朋慨然长叹,涕泪纵横,“就是无数个深闺怨妇,就是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就是……”
他激扬的语调骤然低沉下来,轻声说道:“就是死在某位大侠的手里,或者死在某位夫人的肚皮上……”
“江湖人,就该终老在江湖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