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坊寂寥,毫无人气似的,连伺候的下人都没有,整坊仅有几声风吹灯笼发出的轻微响动。少年推门的动作都不自主跟着变轻,小心翼翼贴墙朝正房探去。虽不知这是何地,但碍于外头护卫围查,只能先躲进去暂避。
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放图册的架子旁是张长木桌,物品散落随意,看样子是专门制灯的位置。无亦站在房间中央思考着要不要去架子后面藏一会儿,木桌下就猛然出现一张脸。
少年惊吓之余还记得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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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低下身捡小刀的功夫,面前就多了个人,尚溪知抬头的姿势停滞一秒,便若无其事将小刀捡起来。
“东家叨扰了,请问东家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进来院子吗?”
现下境遇诡妙,危机仅一门之隔,无亦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屏着呼吸,有些紧张地望向尚溪知。那人视线从少年身上扫过,没什么堂皇神色,“可疑之人倒是没有,阿猫阿狗那是有好几只。”
门外护卫皆小声咒骂着退下。
无亦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硬站在原地。两人面面相觑,一时屋子燃烧的火烛味全扑面来叫人头晕目眩。
还是尚溪知先开口,手上动作未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说:“坐吧。”
无亦垂眼点点头,在灯笼堆里寻了个勉强能坐下的空间。
又是沉默。
“怎么,你大老远闯进我这里就是为了看灯笼的?你们姐弟俩莫非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哑巴?”
少年被问得不知所措,只答:“我本来就不善言辞。”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能噎住尚溪知,他似笑非笑,索性直奔主题。“我是生意人,讲究有来有往。说吧,你打算拿什么封口?”
无亦心惊。这怪人明显认识他们姐弟,若是告发自己夜探北府,那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少年还想尽快脱身好去赴约,也想回厢院去看看姐姐情况,竟急得掌心冒汗。
“算了,我这儿孔明灯的图案还没画好,你帮我补上幅,也叫我省事些,就当是你谢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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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溪知边修磨竹条边瞧着少年局促地拿起画笔开始调色,他画的是山台、远树和圆月,脑子里想的是从前一家人在长安辞的场景。双生子降生大多被视为“不祥”,父母留下弟弟,只对外宣称生了儿子,而把姐姐送去阿婆处抚养。因姐姐不常回长安辞,所以每次团聚他都很珍惜。屋舍内他们枕着爹娘手臂安睡,月光皎洁清静,不知觉便能做上一场好梦。
“那么多应布告来的人,独留下你们姐弟,本事倒是不小。”
无亦不想多说。这几日府里上下都在议论他和姐姐的到来,几百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多说便多错。
“夜里精怪多,还是少出来瞎溜达,要是不小心摔下断水崖,尸体得两三天才能寻到。现下还好,三伏天早就臭了。”
断水崖下……
少年很敏锐地捕捉到一些词句。悬崖确实没去探过,父亲会在那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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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事,笔触便不自觉加快。等片刻后画完了图,无亦才后知后觉问道:“你这灯笼……是兽皮做的?!”
尚溪知漫不经心把玩着小刀,尖刃锐利,握在手里就是近距离中绝佳的杀人工具。“有些灯笼要考虑用途和环境,就必须用特制的皮面,比如长明灯孔明灯之类。”
死人坟墓前和漫漫山野间,纸灯笼的效果都微乎其微。但他怕把这少年吓死,便没说出“其实是人皮”这种话。
“我先回去了,今日之事……多谢。”无亦起身浅浅鞠躬准备离去,那刀锋却是迎面擦着他鬓角刺向身旁的门柱。少年不好暴露会武的事实,只能硬着头皮侧身躲过,抬眼就瞧见尚溪知已来到他跟前,慢悠悠拔下那把半入柱子的小刀。
“下次你若不提前打声招呼便闯进别人的地盘,我就当你和外面那些烦人又没礼貌的阿猫阿狗一样,扒你们的皮做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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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祸过厢院楼阁,绕阙逢园前往正堂。
月上树梢,映出他衣上暗淡血光。是灵宝寺那些刺客的,佛门本是清净地,却惊扰了菩萨安修。好在带去的人都无伤亡,现下安顿好诸事,辛祸又得马不停蹄去向城主禀告。
途中回想起走前元斯若说的那句话。
“你让我记起一位故人,想来他也并不认识我。那时在禁廷我曾见过他一面,他说天总会亮的,让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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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冬,雪落皇都。每年元月贵人总会在禁廷外宫设下观火会,邀各世家赴宴,那次元斯若正好随父兄长姐到皇都拜访元家二房,凑巧看了这场烟火。
彼时辛祸正在周围巡逻守备,一身黑衣隐于暗处,同璀璨灯火格格不入。
“她从王侯功臣们的宴席间匆匆逃出,奔至阶下捂着心口拼命喘气。”
世家规矩繁琐,庶生子女不可着正红、紫、金色制衣。辛祸站在元斯若面前时,她着件浅粉裙衫、面置轻纱,像朵落了枝的月季。
“拜见大人。”
辛祸不置可否。
缝有隐秘金线的袖子伸向她,却并没有扶她起身。元斯若忍着心疾带来的难受,暗自揣测着这位大人物的意思。
身后光亮照彻半座皇都。
“姑娘快请起。”墨白替辛祸开口。
方才迷迷糊糊快要晕倒,这么缓了几分钟倒是恢复些,元斯若应声而起,想要抬头瞧瞧辛祸的模样。
只得一个侧脸。
辛祸在这宫墙内谨言慎行、筹谋经营多年,心若磐石,但言如鸿羽。他只需看她一眼便知她在家族中将会或者已经遭受了怎样的轻慢。
“若是不喜暗夜,也不甘笼盏萤影,那就去破局斩魅。天总会亮的,你等着就好。”
他这样说完,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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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语,日后让元斯若坚定心智,决定嫁入北府寻求良药。
自救总比求救要有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