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无亦已奔向后院,却又急匆匆折返过来同“妙公子”商量:“可以先借我点银两吗,我把我这钱袋抵给你当信物,待明日我们一起带着灰灰和神通回苍州,我会把钱全数还给你的。”
他眼眶都红了,慌忙扯下自己空了的钱袋,说话声都有些抖,就怕“妙公子”不答应。“你不是想找我姐姐比试么,这钱袋是小时候我师娘送的,就算我有什么闪失,拿着钱袋找我姐姐,她也绝对会把欠银还你……”
比起钱财这些身外之物,那人明显更关切少年的情绪,他一手接过钱袋一手掏出银两给老板,“这两匹马我买了,明日我会带着出城,这些钱够吗……”
“足够了足够了……”老板大喜,没曾想这么轻易就寻到了买家。“只是公子啊,马虽通人性却对陌生人警惕得很,不知你们……”
“谁说我们是陌生人了。”“妙公子”望着少年的背影,打断老板的话后径直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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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厩里安静得很,里边果然是灰灰和神通。一声惊呼,人扑向前,少年背对“妙公子”提起袖子擦了擦眼里的泪,仿佛前段相遇皆是没开化的蚕茧,厚厚一层缠绕粘连,裹得他视线不明、盖雾带雨。
“自我负伤只能退到后方做接应的活,它们就一直跟着我,我在贰十城就是个船工,也进不了北府,不上工的日子就让它们陪我到江县来钓鱼和喝酒。”
“能从那北府逃出来的人属实不易,公子福大命大,自有神仙庇佑。”
“你这孩子莫要灰心,我马鞍旁的挂袋里有衣物、银钱和通关文书,本来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但现在归你了。你可立刻骑马离开,去过新的生活。”
“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浪迹天涯倒也开心。公子你的命数还长着呢,勿伤感勿愁苦……”
……
“妙公子”就这样放任少年独自难过了会儿,自己则守在院门口等候。他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也知道无亦不想让他看到他流泪的场景,便索性把时间全留给少年。
那只钱袋应是缝了草药,拿起时还能闻到点浅浅的清香,“妙公子”瞧着月薄山河胡思乱想了一阵,就听见少年上前一步,从身后轻抓过他肩臂。
“我没事了。”
“那便好。”
无亦眼睛亮晶晶的,语尾低沉喑哑。“还好今夜有你陪我来,不然我连买马的钱都没有。”他是有些难为情的,但更多是对窘迫境遇的豁达。“我还未问你,明日见着卯儿哥……见着俞恒,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我知道毓阳城定脱不了干系,我只想求一个真相,说不准日后还有机会能去毓阳城敲那登闻鼓讨个说法……”
少年笑了,他想到另一件事,“你到底是晴门本家贺姓弟子,还是异姓弟子?你该不会是叫‘贺妙’吧……”
晴门崇尚“有教无类”,凡入门弟子可保留原姓,所习刀法并无差别,除非弟子天赋异禀可独创属于自己的刀法,否则没法单从武艺上判断姓氏归属。
“妙公子”闻言笑着摇头,“不如咱们设个悬念,明日城外十里亭相见后又同你详说,我的故事可够你听一路了……”
这个戴斗笠着玄青色衣袍,古怪难搞、时不时冷幽默的人,倒真像藏了什么惊世秘密似的遮遮掩掩。少年就知道他会含糊过去,便懒得多问,不料又被人勾肩搭背着凑上来道:“看在你掉了那么多眼泪的份上,我先说一件我的事给你高兴高兴。”
“不用了,我现在可不想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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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随便寻了两个空棺材作床,盖着守夜人贴心给他们拿的被毯。屋棚简陋,稍微伸伸脖子就能从这个方向看到外头的星月。
“我确实是晴门人。毓阳城三大长老中擅刀的奉益长老你可知道,他就是出自晴门……”
晴门以刀法冠绝天下,江湖上提及“刀”便定要提一嘴晴门,还会顺道赞叹晴门的“狂名酒”。
“小时候我娘带我去毓阳城拜见奉益,想请他收我为徒教我刀法。可他只说我不是使刀的苗子,就将我们母子赶了出去。”
“所以你就记恨上了?”
“……”
“那说不定是你真的没啥天赋,人家忠言逆耳罢了……”
“你到底还听不听?!”
“……你说你说……”少年打岔两句,眉骨都存笑意,赶忙摆手求饶,“我不扰你。”
“妙公子”佯装生气,又重新正色道:“回家后我娘就亲自教我,本以为我就是个无名之辈,可没曾想后来我竟真的创下了属于自己的刀法。”
奉益看走了眼,又碍于脸面便明里暗里处处打压晴门,整个毓阳城也对年轻一辈嗤之以鼻。他们仗着武盟的名声号令江湖,干的都是些阴私勾当,“妙公子”与娘亲作约三年离家去为江湖寻一条出路,也是想给江湖一个能不攀附朝廷、不再屈从朝廷的机会。
“或许江湖没有我的名字,但不久后定会有你的名字。”“妙公子”这样说着,话语真心,是真的对少年期许万分。
“可我不想名震江湖,”睡意来袭,无亦闭上眼道:“我想出门远行、游赏人间,这是我的心愿……总有一天,我们一家,还有刘叔和他的家人都会在天上团聚的……”
周身雾四起。房头月悬明空,将他二人模样镌入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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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灯大会当日。
府外群鸟乱枝,天光浩渺。元斯若带着鹤梦在露华殿外等了许久也不见尚溪知,便直接扒开护卫闯入殿内。
那人正画着易容要用的面皮,头也不抬、慢条斯理磨磨蹭蹭道:“这么早,元小姐昨晚没睡好吧?”
元斯若看他还未更衣、未束发,立刻抱着手臂坐到镜台上抢了他手中脂粉,“又要我等你,莫不成你是小娘子,我才是抛头露面的儿郎?”
“易容本就耗费时间,元小姐若是再阻挠,今日的‘花辇巡游礼’就只能由元小姐你一人去了。”
闻言元斯若作罢,将东西丢回尚溪知怀里,拂袖招呼鹤梦过来,“去厨房端些吃食,我们边吃边等。”
斗灯大会是贰十城重要的节日之一,期间辛少爷和城主都要坐花辇巡游受百姓见礼,因今年少爷已有婚约,便要与新婚妻子同坐一辇。
“听说有熠姑娘今早离开北府了,那应该是大人已经拿到了证据。说真的,难道你就不好奇证据是什么?”
“休想套我话。”她撇他一眼,压根不接茬。只到案几前坐定,一副要大享美食的模样。“就凭你还想揣摩大人的意愿?”
“我现在倒是更好奇,”尚溪知转过身来,那瑞凤眼渗着笑意,调笑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会对楚宿如此忠心,莫不是他上辈子救了你全家?!”
这话不算唐突,最多算莽撞,他就是故意要惹元斯若生气。
“尚坊主还是好好专注易容吧,可别叫人看出破绽连累我。”把糯米团子狠狠塞进嘴里,元斯若又嫌弃地嘀咕了句:“小人之计,登不了大雅之堂。”
“……”尚溪知认真将做好的面皮覆于脸庞,摇头无奈叹道:“真是哪哪都有冤家。”
待收拾好一切,护卫来报说花辇已备好。尚溪知走到快要睡着的元斯若面前敲了敲桌、背着手等她转醒。
不知梦见什么,她眼中是剔透玲珑,水雾般慢慢消散下去。看她这样懵神,倒给了尚溪知打趣的心思,“怎么,元小姐这是待得太舒服不想走啊?”
元斯若这才真正清醒过来,立刻瞪了那人一眼,拍桌子走人。“给你留了两个团子,就是有毒,爱吃不吃吧。”
初阳漫天热烈,尚溪知随行在侧,听见稍快一步的元斯若发间翡钗清脆。他们一前一后坐上船,消失于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