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流水席上百姓们吃得满面红光、心满意足,李昊白嘴角挂起一抹微笑,刚欲伸手去拿铜锣召集众人,却瞥见伍群德怀抱着如山的账本,一脸焦急地从侧边冲了过来。
“李昊白!”伍群德直呼其名,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不安,“你,我,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他面色凝重至极,眼圈深黑如墨,神情间透出一股子热锅上蚂蚁般的焦躁。此刻的他,已顾不上那些虚礼尊称,一把拽过李昊白,看他的眼神宛若杀父仇人。
李昊白被伍群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却也不忘从桌上顺手拿起两个橘子。
他塞了一个到伍群德怀里,自已则剥开另一个的橘皮,一边剥一边慢悠悠地问道:“老伍啊,你这是怎么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瞧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儿。有啥事儿就快说吧,别耽误了我给乡党们做动员演讲。”
见李昊白这般悠闲自在,甚至还有心思吃橘子,伍群德心中的火气更甚。
他直接将账本甩到李昊白的脸上,声音低沉而愤怒:“吃!你就知道吃!你还有心思吃橘子!咱们来蓝田县这才几天啊?就花出去了一千二百多贯钱!大头还都是请客吃饭,一分回报都没有!我的老天爷啊,就算是金山银山也不能这么挥霍啊!”
伍群德开始一笔一笔地给李昊白算起账来,详细列举着每日的开销。
李昊白粗略地扫了一眼那些账目,心中也明白这附近的几千百姓、几千张嘴和几千个饥饿的胃,粮食消耗固然庞大,但还在他们的可接受范围内。
“这才刚开始呢,老伍。”
李昊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什么?!”伍群德闻言大怒,他猛地伸手掐住李昊白的脖子,使劲摇晃着他的脖颈,“咱们家底总共就三万缗出头!现在花出去这么多钱,一分钱都没挣回来!照你这个吃法,家底迟早要被你这败家子亏个精光!”
面对伍群德的愤怒和失控,李昊白依旧保持着冷静。
他不紧不慢地往伍群德嘴里塞进一瓣橘子,酸甜的汁液在伍群德口中爆开,仿佛也带走了他些许的怒火。
李昊白轻轻扒下伍群德拽着自已衣领的手,与他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语气平和地说道:
“老伍啊,我问你个问题。假设啊,假设我要给你画一张饼……”
李昊白的话还没说完,但眼中的光芒却已经让伍群德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想要听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你是觉得,我先让你填饱了肚皮,再悠闲地听我描绘那虚无缥缈的大饼更为奏效,还是在你饥寒交迫、病魔缠身之际,我冷漠地袖手旁观,甚至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你滔滔不绝地讲述那些空洞无物的道义更为实用呢?”
李昊白嘴角挂着一丝戏谑,缓缓地问道。
伍群德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那自然是先让我吃饱喝足,再来听你画饼更为妥帖。”
“哦?这其中的缘由,你能否细细道来?”
李昊白轻挑眉头,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他随手从果盘中捞起一瓣橘子,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明知故问地追问道。
伍群德略微沉吟,似乎在组织语言,“这其中的道理,说来倒也简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旦受了人的恩惠,心中自然便会生出几分感激与信任。再者说,古往今来,那些农民起义军想要壮大队伍,攻下一座城池之后,首要之事除了处决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差,便是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如此一来,不仅能迅速收拢人心,还能为日后的征战打下坚实的基础。”
话音未落,伍群德忽然神色一变,似乎意识到了自已言辞中的不妥之处。
他猛地抬起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昊白,生怕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不悦或是……杀意。
然而李昊白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必过于紧张。
“你放心便是,我李昊白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非那等不明事理的莽夫。更何况这长安城附近神策军密布,天子脚下,谁敢轻举妄动?我若是在此地造反,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昊白轻笑一声,语气中透露出几分自嘲与无奈。
言归正传,他话锋一转,又问道: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地主老财、王公世家平日里也没少施粥放粮、赈济灾民,可为何百姓们却很少念及他们的好呢?”
面对这个问题,伍群德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但他却迟迟不敢开口。
他怕自已一旦说出来,便会事实上背叛那个他梦寐以求想要融入的阶级。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信仰与执念,是他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
然而李昊白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他目光如炬地盯着伍群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因为他们心知肚明,那些王公老爷们之所以赏他们一口饭吃,仅仅是为了确保他们不至于饿死荒野。毕竟这些百姓一旦饿死了,寻找新的奴才又是一件让他们头疼不已的事情。如此而已,岂会有真心实意的感激与敬仰?”
李昊白的话语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伍群德心中那道脆弱的防线。
伍群德只觉得手心一阵冰凉,不知何时已攥出了满满的汗水。他的声音也变得颤抖不已:“你……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李昊白静默了许久,心头的思绪如丝如缕,渐渐飘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天祚大乱之时。那时的叛军如狼似虎,直逼长安,平神宗在无奈与仓皇之中,被迫逃离了那座千年古都。他领着一行人,步履蹒跚地向着咸阳方向行进,那队伍中,不乏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公主与皇孙们。然而,在这颠沛流离的路上,他们也不得不面对饥饿的煎熬。
平神宗忍辱负重,亲自走到百姓的门前,低声下气地乞讨食物:“卿家有饭否?不择精粗,但且将来。”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了帝王的无奈与渴求。
咸阳的百姓们,虽然生活简朴,但心怀大义。他们看到自已的皇帝如此落魄,纷纷献上自家粗陋的饭食,“争献粝饭,杂以麦豆”。那些平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珍馐美馔的皇孙们,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了饥饿的滋味。他们争先恐后地用手捧起饭食,狼吞虎咽地吃着,不一会儿便一扫而空,却仍觉得意犹未尽。
在那动荡不安的年代,百姓们虽然生活艰难,却依然用他们的淳朴与善良供养着他们的君王。
那些日子里,人们相互扶持、共度时艰的故事被传为佳话,见证了人定胜天的力量。
然而,李昊白的回忆并未止步于此。
他又想起了那些灾荒之年,百姓们在生存的压力下,不得不做出一些违背人性的选择。
他们可以毫无愧疚地交换孩子作为食物,人肉甚至在各地的黑市上被明码标价出售。
战乱与灾荒让百姓们生活在恐惧与迷信之中,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摒弃善良的一面,因饥寒而摒弃人性,因绝望而麻木,为生存而变成炼狱中的恶鬼。
无论是先前显现的那份温良,还是灾荒岁月里暴露出的愚昧与麻木,这两者,如同光影相随,皆是百姓身上难以割舍的光辉与阴暗。
然而,在李昊白的心中,始终回响着一位教书先生曾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自从他穿越至这个陌生的世界,李昊白便深知,那些腐朽的贵族、跋扈的军阀,以及野心勃勃的世家门阀,皆非他所能依靠的力量。
他唯一的希望,唯有寄托在广大的人民大众身上。
他所接受的历史唯物主义教育,早已深刻地烙印在他的心灵深处:人民群众,方是历史的真正创造者,是社会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源泉,更是推动社会变革的决定性力量。
英雄,亦是从人民中诞生,从实践中磨砺。
然而,李昊白也清楚地认识到,人民的伟大力量,并非自然而然便能发挥出来的,它需要正确的引导和唤醒。
在长期的封建礼教束缚与地主财阀的操控下,许多百姓的心灵已然变得僵化而麻木。
倘若将来李昊白所建立的势力与军阀开战,如果未能最大限度启蒙民智,那么在这场较量中,百姓们只会看见谁赢,最后才会帮谁。
“老伍,你放心吧,我心里自有分寸。”
李昊白沉稳地拍拍伍群德的肩膀,语气中流露出难得的柔和。
“老伍啊,你细细想想,我们今天在蓝田所花费的这些钱财,看似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场长远投资。我向你保证,不出三年,这些投入的资金我们定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到那时候,这些曾在我们困难时期伸出援手的百姓们,都将从我们的盈利中分得一份丰厚的红利。”
李昊白顿了一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伍群德,继续说道:
“老伍,我深知商贾之道非简单亏盈所能衡量。我所追求的,不仅仅是金银财宝的积累,更重要的是人心的汇聚。我所做的,既是盈利的买卖,也是收揽人心的生意。这样的理念,你应当能领会吧?”
听闻李昊白这番肺腑之言,伍群德不禁陷入沉思。
他揉了揉人中,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身为同样抱有济世安民理想的他,又何尝不理解李昊白的用意?在内心的天平上稍作权衡后,伍群德最终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好吧,我再信你一回,谁叫你是我们的首领呢?我再替你兜一回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