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礼部官员也没想到, 自己提了这么久,从没得到回应的事,却有了东风。本以为圣人会因循惯例在札子上批注上大大的红叉,他甚至都能通过那道充满了敷衍和不耐烦的红叉, 窥见一丝圣心。
圣人难窥, 圣心难测, 但唯独选妃这件事上, 皇帝言行一致,从未给过台阶。
因此拿到批复以后,礼部官员张之淼便闭上了眼睛, 札子打开,一顿, 眼睛猛一睁开。
意料之外, 那札子上竟不是他满心满意以为会出现的红叉,事实是, 上面只用朱砂红笔批复了一个字:准。
张之淼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 大力揉搓了搓眼睛,拇指又往札子上的“准”字搓了搓,居然是真!
张之淼于是仰天长叹,大舒了一口气。
天佑大晔,圣人终于想通了。
这几年来,圣人绝算得上勤政。若是一个昏君在位上, 何须太后和礼部费心费神地替他张罗选妃的事儿?但圣人他这也太极端了,沉溺美色固然是错,可身边总得有一个不是, 否则这后嗣怎么办。前不久太后口风都松了,说也不要给皇帝太大的压力, 能选中一两个就先足够了,剩下的,再循序渐进。
不过这选妃也有讲究,宫里太后递出一幅画像上来,传信的使者对张之淼道:“侍郎谨记,务必安排几个与这画像上之人模样相似的人。”
画像上是绝色女子,秋水为神,白玉为骨,画中人朝谁看一眼,谁便神魂颠倒,纵然是死物,都有此等魅力。
张之淼哪里敢猜是谁,但不用猜,心中大致有底。
椒房殿的牌位入主三年,棺椁空悬,正殿的北墙上便是一幅皇后的人像,听说是圣人亲自作丹青,画得绝色美人,令人一见自惭形秽。
张之淼入宫面圣,商议选秀便定在腊月,具体哪一日,还得陛下批示。
銮仪戍卫将军沈辞与张之淼并肩同行。
张之淼就为此事感到极为费解:“圣人不近女色三年之久,怎么突然便答应了选秀?”
皇帝的心思,哪里是自己能够揣摩,沈辞叹了口气,“也许是想开了吧。”
他跟随圣人三年,是圣人身旁最亲近的卫兵,也因为如此,在这之前,沈辞全然没有看到圣人有一丝松口的迹象。突然同意选妃,沈辞也是摸不着头脑。这几年宇内太平无事,除了红衣教还偶尔兴风作浪以外,朝廷外无患,内无忧,加之太上皇新丧,玉京已经沉寂了许久了,选妃这正是一桩热闹的事儿,还可令人有所期待。
张之淼若有所思,颔首,“但愿如此,大晔早有皇嗣,是社稷之福。”
他快步越过了沈辞,步入太极殿。
其时,正是皇帝处理公文的时辰,朔风夹杂瓣瓣新雪,在殿前卷得均匀。张之淼叩问圣躬金安,得到肯定的答复,殿门大开,内侍李全恳请礼部侍郎入内详谈。
张之淼得以入内,俯身叩首,“臣,礼部张之淼,再请陛下安。”
圣人埋首于满案卷牍之中,闻声擡起头,看了眼张之淼,口中却溢出一丝咳嗽。
这咳嗽声轻盈压抑,可能是太极殿门开合间冷风扑入,令圣人身体受寒所致,但它却像是在官员心底凿了一个洞,张之淼立时绷紧了头皮。
圣人应该早已得知了他的来意,但他仍然故作不知地问道:“何事?”
张之淼的头皮都绷出皱纹了,他上前,将筹措选秀拟定的章程递了上去,等圣人接过,翻开之际,张之淼从旁解释:“选妃制度仍是沿用六朝,多取于民间,从吴越两地丶巴蜀两地选的秀女得占五成。州官已经筹备多日,今年年底这一批秀女就能抵达玉京。”
吴越巴蜀,这都是专门出美女的地方。
“东海国呢?”圣人口吻闲淡地问。
张之淼又暗自揣摩圣人心意,实在听不出有什么异样,大着胆子道:“东海……是王太后与海昏侯所处之地,老臣……”
难保王太后不会对秀女做出什么安排,礼部的人思来想去,以为不若就放过东海。
但圣人显然不这样想,他缓缓摇头:“不可。天子寻芳于四海,是为给百姓加以恩典,东海国民生凋敝,钦差不入,朕眼中难有实貌。这次名为选秀,实则让礼部派遣一个得力之人,做朕的眼睛,看一看海昏侯治理下的东海,若有动静,具言上奏朝堂。”
既是这样,张之淼还有什么可说的?皇帝说是选妃,一心还是只有江山社稷,也不知是福是祸,张之淼汗颜又欣慰,还矛盾地感到有些不安,他只好回道:“臣这就将东海重新添上去。”
末了,不见圣人有所动静,张之淼也不敢走。
圣人看了几眼他的章程,便抛在了一边,继续浏览奏折。
张之淼想了想,回忆起从太后身旁递出来的那幅册子,要是那册子上的人果真是皇后,照着皇后的面貌,于民间按图索骥,万一真能找到一个容貌与皇后娘娘相似的选到宫里来,那便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圣心满意,以为还君明珠,皆大欢喜,要么除却巫山非云也,圣人勃然大怒,大祸降临。
这两种结果,堪称极端。
究竟要不要按照太后的心意去办?万一真找到这样一人,要不要将她送进宫里来?
关键是皇帝的心思,现在还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能拿来揣摩的,张之淼思量再三,决意浅浅地试探一下,遂屏住呼吸问:“不知陛下,对选妃的人,有什么喜好……或是忌口?”
贺兰桀擡起眼,看向张之淼,墨眉微耸。
张之淼吓了一跳,急忙道:“老臣好办事,老臣是为了好办事。”
贺兰桀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面上瞧着不温不火:“朕只有一个要求,张侍郎看着办。”
张之淼连忙趴跪在地:“陛下请言,老臣恭聆圣教。”
贺兰桀的唇动了动,道:“朕要软嗓细口,声若莺啼,办不到,就一个不许送进宫来。”
这……
听说先皇后就拥有一把得天独厚的好嗓音,堪比仓庚鸟。想来圣人爱重她过甚,也有此缘故在内。
看来还是不能忘怀先人,所以有了替代的心思,按照这种想法推下去,那就是说,应当去按图索骥,最好是身形容貌声音都与皇后相似的美人,将她送入宫中来。
张之淼了解了,信心十足地告退:“臣明白。圣人切切保重龙体,老臣告退。”
张之淼终于得以从太极殿出,此时彤云密布,九重宫阙上呼啸的冬风携着匝匝密雪扑入他的须眉,俄而风雪狂骤,来不及戴上帷帽的张侍郎的花白头发间已经沾上了粒粒雪珠。
他沿着台阶而下,沿途又遇上沈辞。
“麻烦沈将军了。”
沈辞道:“侍郎哪里话,这是末将职责所在,侍郎年纪老迈,雪天路滑,如无人护送怎行。”
銮仪戍卫将军在宫里一贯会做人,得到交口称赞,张之淼也不禁心满意足地点头,此时无比畅快,说话也没了顾忌些:“你比原来的鹿将军倒是嘴甜些。”
一说到鹿鸣清,沈辞便陷入了沉默当中。
在他之前,圣人一直更为看重的是鹿鸣清。
可惜当年之事,圣人和鹿鸣清産生了心结,这两年,鹿鸣清一直在岭南苦地戍边,不复入朝。
倘若不是因此,銮仪戍卫将军的职务焉能轮到他沈辞?沈辞一阵无言。
张之淼也终于是想起来了这桩事,一拍脑袋,笑道:“沈将军看我这记性,真是人老不中用了,等给圣人办完这趟差事,我就告老还乡,再不理这红尘俗物了。”
沈辞道“哪里”,送张之淼出太阿门,他的门童已在等候,沈辞便不再过门。
当他目送张之淼的马车离开之后,转身往回,穿过洞门之际,脚步蓦然定住,视线往上高高擡起,望向那宫阙之上。
黯淡的云翳在兽角鸱吻间徘徊,天光湮没,一道漆玄的身影孤清地负手立在那儿,宛教大雪覆没,刹那白头。
那是圣人。
这几年来,沈辞常常看见这样一道身影。
在他心中,那不像是什么天下至高的王者,而只像是一个游魂野鬼。
这种话没有人敢说。
但大多人心里都这么想。
他看到了贺兰桀,贺兰桀自然也于丹陛之上看到了他。内侍李全拿了一件连绒兜帽鹤氅出来,要为圣人披上。
贺兰桀推开他的手,转眼眉毛上便沾上了粒粒雪珠,李全不敢扑,叉着手道:“圣人久不成眠,又受了风寒,切莫再吹寒风了。老奴为圣人点了安神香,有助眠功效,眼看天色渐暗,圣人回屋睡会儿吧,躺会儿也是好的。”
这几年伺候在贺兰桀身旁,深谙他的作息,常常以朝政麻痹自己,只是因为,从皇后走后,他便夜夜难眠。
“横竖是睡不着,何必费那功夫。”贺兰桀淡淡道,“摆驾吧。”
李全道:“敢问圣人要去何处?”
贺兰桀道:“去看看皇后。”
“诺。”
圣人每每谈及皇后,都仿佛皇后还活在人世一样。
宫人们都不敢提醒,让一个沉醉在美梦里的人清醒过来,无异于一种弑杀的残忍。
……
椒房殿已经按照圣人吩咐的惯例点燃了灯火。
涂满椒聊之实的红墙正中挂着一幅人像,画像高达半丈,几乎与人等身,画中女子面貌清隽秀雅,神态温和宜然,柳眉翠鬓,荔腮樱唇,仿佛正凝视着内心所爱之人,栩栩如生,便要从画中呼之欲出。
“皇后……”
他停在那面墙下,凝视着壁上的画,嗓音哑然。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