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礼部张之淼亲自点了下属, 将前往各地搜寻秀女的名单向圣人递了上去。
大雪的天气,房檐下滴水成冰,宫人连夜铲雪,堪堪铲出一条过道来, 今早上大雪一压, 又密密实实地堵上了。
从太极殿内隐隐约约传来圣人压抑的咳嗽声。
沈辞停在外边, 按剑凝立, 等时辰到了,才叩门入内。
殿内烧着熏人欲醉的百合香,博山炉中袅袅婷婷的紫气烟火, 无风而曳,大有一股直上青天的架势。
圣人在卧榻旁烤火, 火钵子里燃烧着一些纸张, 灰烬一蓬蓬地飘上来,四散在火钵周围。
沈辞跪地行礼:“圣人。”
贺兰桀的黑眸之中是一跃一跃的火光。
“起来。”
沈辞起身, 问:“圣人传召微臣起来, 有何指示。”
贺兰桀擡起眸,看了他一眼,眸色深浓如墨:“朕让你跟随礼部的人去东海。”
沈辞不解:“去东海?”
但转念想道,对圣人的命令,只需要遵从,不能够质疑, 他将薄唇一敛,不再多言。
贺兰桀颔首,擡手拾起身侧的一沓废纸, 往火钵里一张张地投掷,声音沉稳:“去杀一个人。”
沈辞再问:“杀谁?”
圣人想要杀人, 他可以准备数以万计的刽子手,何必非是自己?
或许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得通,那就是,这个人非常不好杀,非有要离专诸之能不能行。自己的武艺,圣人信得过。
而东海谁最难刺?
一个答案在沈辞心中已经确定。
“莫非丶莫非是——”
海昏侯。
贺兰桀不需要等他说出答案,知道沈辞已经猜出,不讳言:“正是。”
沈辞瞬间呆住了,莫能言语。
海昏侯曾是赵王,乃圣人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当初崔娘子在东宫身亡,所有的罪证都指向赵王,还是太子的圣人便对他动了杀心。
但当时圣人并没有那么做,在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将赵王贬为海昏侯放逐到了东海。
从那时算起,迄今已有三年有馀。
不论朝廷官员,还是民间百姓,其实都暗松了口气,毕竟皇室骨肉相残的太多,和睦得太少,能少一些流血牺牲自是好的,毕竟贺氏一个喷嚏,便是民间一次动荡。
沈辞也以为,圣人放下了仇恨,不会再对海昏侯动手了。
岂知今日自己前来太极殿,竟然接到了这样一条暗杀令。
“圣人,这件事……”
贺兰桀打断他:“你混迹于礼部的队伍当中,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朕拨给你皇城司的二十个以一当百的好手,暗中蛰伏,听候你的指令。记住,杀海昏侯一人足矣。”
要杀海昏侯倒也不是那么难。只是倘若圣人杀心凛冽,还有更好的办法。当年就不必要让海昏侯出京,直接将人扣留软禁,王氏纵然不倒,但天子要拿捏他,也不是拿捏不得。现如今需要沈辞千里行刺,此举也有一个好处,三年过去,人死在东海国,只要自己不露行迹,或许没人知道是圣人动的手。
沈辞不敢违抗圣意:“臣遵旨。”
贺兰桀转眼已往火钵投入了一整沓废纸,火光映在他略显苍白的俊脸上,半明半昧。“礼部之人动身回返玉京时,你便与皇城司乔装埋伏在东海国。时机成熟,朕会给你一个动手的信号。”
沈辞迫不及待问:“什么信号?”
贺兰桀道:“东海国来的秀女,朕一个都不会留下。等这批秀女出玉京返东海的那一日,便是你动手刺杀之时。”
沈辞还是不明白圣人为何要这样安排,“臣……”
贺兰桀打断他的话:“你只需要按照朕说的去做。”
沈辞不敢违背:“诺。”
沈辞走后,殿门闭上。
乌压压的大雪没了可乘之机,只能桀骜不回地拍在鎏金殿门的九龙纹章上。
屋内暖如春融,火钵里的纸张烧成了道道飞灰,烟烬搅弄起来,簌簌地扑向贺兰桀若有所思的脸。他忽然擡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两侧眼窝胀痛欲裂。
还是没法入眠。
也许是越到这一刻,越是难以释怀。
再一次,贺兰桀来到了椒房殿,殿内有人洒扫,终日都是一尘不染。
殿内供奉有崔莺眠的画像,下面则是灵位,左侧为供奉庇佑加持的金身菩萨的佛龛。再旁侧,则是一扇云母雕花镂空大插屏,插屏上缂丝绣着彩翟花鸟,以仓庚为主,雀鸟姿态活泼,神情各异,或攀或坐,或振羽而飞,而引颈啁啾。插屏之后朦朦胧胧可见的,是横于南北的金丝楠木棺。
贺兰桀来到了棺木前,手指抚过棺身,凝睛看着。
“眠眠。”
一贯冷硬的面容,涌出一丝柔情与脉脉。食指轻轻划过楠木上细腻的漆纹。
“你的棺椁已经安厝,只是停了三年,也没能掩土。”他低低地,咳嗽了起来,明知棺椁为空,却还是用手挡了挡,免得病气喷在棺身上,他想了想,也为自己感到好笑,“我的风寒,我也不想再治了。”
“眠眠,以前你埋怨我,将你囚禁在身边,却没有给你名分,咳咳。”
“我总想着,人一生太长,我有一生的耐心和决心等你真的喜欢我,只是那当下是我最难的时期,我选择把一切扛下来,也包括对你隐忍不言。倘或我死了,自然你埋在一处,倘或我活,黄袍加身,那时必然教你知,你是我唯一的皇后,自然不需要再解释什么,我想做给你看,而不是说给你听,我知那时纵然我说了,你恐怕也不肯听。你怨我恨我,岂不是理所应当么。”
他靠着棺木,坐了下来。
上次留在椒房的酒,还没有开封,宫人也没发现,被他从楠木棺底下取了出来,揪开酒塞,仰头便往嘴里大口地灌。
冰冷的酒到了胃里,很快便酿成了山火咆哮一般的热,咽喉阵阵发痛,于是嗓音更哑。
他自嘲笑道:“只怕到了今天,你还不肯原谅我,所以三年来从不入我梦中,不过你知道,我贺兰桀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之人,否则怎会将你抢下来囚于东宫。除了东宫,我明明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安置你,让你脱罪免于流刑。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我贪婪,有了人,又想要心,有了荣华,还妄图真情。”
贺兰桀扭头看看身旁的棺木,眼中翻滚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光。
“你走了,你走了之后,我没有用一兵一卒拿到了皇位,但我却再也不能告诉你,除开皇位,我这一生想要的不多,只有一个你罢了。”
从见她第一眼,便为她倾心。
此后的每一天,夜晚没有她睡在旁侧的日子,都是折磨和修行。
这种苦修,他不愿再受了。
“选秀只是一个幌子,我不会留下任何人,眠眠你放心。”
他的眼中漫涌过醉意,像是有几分喝高了,跌跌撞撞撑着棺材爬起身,酒坛失手摔在地上,清脆地一声,裂成了碎片,酒香腻涨浮过鼻尖,伴随而来的是窗外守夜的人的探问。
“圣人还好么,要老奴进去看看么。”李全在外问道。
贺兰桀知道自己该走了。
食指在此沿着那道他已经摸了无数遍甚至开始包浆的棺木纹理摩挲而过,唇角若带微笑。
“眠眠,你等着我。”
……
选秀已经可以说是近日来最大的事,皇帝点了头,现在已张罗得紧锣密鼓的。
太后亲自着手储秀宫的布置,届时秀女入宫,便安置在储秀宫内外两宫,先教习规矩,等到了吉日再送到御园,由圣人亲自定夺。
从贺兰桀继位以后,太后秉着后宫不得干政的原则,一向极少插手圣人的政务,但有些耳报神依然有存在的必要,尤其是现在心性大变的贺兰桀,太后须防着他做出一些出格的疯狂之事。
其实这三年来,也没甚么。风平浪静,无波无澜,日子流水一般溜走,抓也抓不住,渐渐地,太后其实是对圣人放了心的。
但她也万万没想到,到了这一步,还能掀起风浪。
正在挑选珍珠的太后,得闻心腹女史秦桑归来,令其入内,须臾,整座凤仪宫便只剩下了她们俩人。
太后凤颜不悦,叹道:“哀家最怕你出现了。”
秦桑归来,就证明了,皇帝身边出了异状。
这是她最好的耳目,灵敏过人,是太后从数百江洋大盗中提取出来并着力培养的心腹。她这一回,太后立刻明了,有了变故。
秦桑跪在太后跟前,直挺挺的,啓唇:“是的。”
她说道:“臣在玉京西市中乔装蛰伏数月,以平头百姓的面貌生活,但在前不久,有一支队伍,秘密进入了玉京。这支队伍很是奇怪,一路过关畅通无阻,但却瞒着朝廷内外所有人,恐怕除了圣人,没人知道他们来了玉京。”
太后怔了怔,“是谁来了?”
秦桑回道:“穆乡侯贺克用,还有他年仅七岁的儿子。”
一听到这里,太后再也坐不住了,她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道:“贺克用的儿子,有神童之称的那个贺凤清?”
秦桑低眉,相信太后心中已经有了揣测,道:“正是。”
太后还是不敢相信。穆乡侯是宗室子弟,乃武帝堂兄之子,他的儿子有着“雏凤声清”的美誉,三岁能识千字,五岁能作诗篇,现年七岁,已能写经世文章。以前武帝尚在时,曾就有感慨“生子当如小凤清”,若不是旁支了些,只怕都要领到跟前来教养了。
但武帝并没那么做,因为他膝下尚有子嗣。
而贺兰桀呢?
一个不妙的念头从她心头升起,霎时,一股恐怖感觉攫住了太后心房,她的唇瓣有些哆嗦:“这个时候,贺克用进京……不对,皇帝不是已经答应选秀了么?”
难道,选秀只是掩人耳目,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后倏地擡起头来,厉声道:“秦桑,你可亲眼看见了穆乡侯?”
秦桑抱拳执礼:“不敢欺瞒太后,臣在穆乡侯入住之所徘徊已有十天,虽不认识穆乡侯,但观其举止,与周遭人对他的反应,九成便是穆乡侯,他身边幼子,年纪尚小便当了了,常在后院题字,已经写得一手楷书,不输成年人了,太后,敢问除了他们父子,还能是谁。臣想不出。”
想不出便不用想了,这件事向圣人问明白最好!太后发现自己起身时,已经扼不住头脑阵阵发昏。
“走,去太极殿!哀家要问问,圣人这是要干什么荒唐事!”
她仓皇地迈出凤仪宫的宫门,领秦桑等人朝太极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