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自谢陵意识不清时,谢国公便下令,阖府上下不得吐露关於谢陵忧思之下,意识全无的这件事情,以免被有心人知道,加以利用,用来攻讦庆国公府。
一日之内,谢秦氏总是要来个三四次,看谢陵是否有好转的迹象。但小厮喂药,谢陵却抿紧唇,不肯将药吃下去。小厮们只得在问过谢秦氏后,撬开谢陵的嘴巴,再往里面送药。饶是如此,还是有一部分褐色的药汁,从谢陵唇边流出来。
谢秦氏再顾不上伤春悲秋,只一颗心都寄托在谢陵身上,给他喂水擦脸,每日绷紧精神,但谢陵却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如此过了两三月,大夫再次诊治过后,下了定论:谢陵,怕是醒不过来了。
一时间,谢秦氏扑在钱嬷嬷怀里,痛哭不止,口中嚷着她不相信,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醒不过来了。她的陵儿,自幼便是出类拔萃的,在同辈之中鹤立鸡群,最是能干。在谢秦氏眼中,谢陵除了性子冷些,再也挑不出来半点毛病,可她这样好的儿子,就要躺在床榻上,如同木头一般过上一辈子,这让谢秦氏如何能坦然接受。
谢国公同样落了几滴泪,但他是一家之主,显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悲伤太久。谢陵固然是谢国公最为得意的孩子,但谢国公却不止谢陵这一个儿子,他很快从痛苦中清醒过来,着手挑拣哪个儿子品性端方,能堪当大任。
乔姨娘适时地将自己的儿子推了出来,谢淮波小谢陵一岁,模样更偏向乔姨娘,但眉眼之中依稀可见谢国公的影子,因此生的模样俊美。谢淮波和谢国公在书房待了许久,等到谢淮波走出时,谢国公眉眼显然舒展了许多。见状,乔姨娘自然欣喜,寻了个借口,便把谢淮波拉到自己院子里,好生叮嘱一番。
“你嫡兄是个不中用的,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的,还是个以色事人的妾室,传出去让众人笑话。如今好了,他成了活死人,你父亲又中意你,日后这世子之位……”
谢淮波面容肃然,冷声道:“姨娘不可乱说,让别人听了去,还以为姨娘和我,在诅咒兄长醒不过来了。”
乔姨娘小声嘟囔:“本就是如此……”
但乔姨娘看着谢淮波冷峻的眉眼,还是将话吞进了肚子里,又一次叮嘱道:“他这样,又不是因我诅咒而来的。反正你好生讨好你父亲才是,除了谢陵,剩下的哥儿,都是良莠不齐的,哪个比得上你。”
谢淮波却是不应:“姨娘莫要再提此事,省得惹火烧身。至於世子之位,全由父亲决断,姨娘莫要多嘴多舌,免得招惹父亲不快。”
说罢,谢淮波便擡脚离去。
乔姨娘心中暗恨:自己怎么生了个谢淮波这个榆木疙瘩,连点野心都没有。世子之位,递到嘴边的肉,都不肯扬起脖子吃掉。
谢淮波稍做思索,转身去了闲香苑。谢秦氏正给谢陵喂汤,瞧见谢淮波来了,只略一点头。谢淮波行礼后,便站在谢秦氏身侧,唤道:“母亲,兄长可好些了?”
谢秦氏神色疲倦:“不过是老样子罢了。”
谢淮波温声宽慰了谢秦氏几句,又说道:“常言道,对症下药,需要知道这症结所在,才能开对方子。母亲可知道,兄长的忧思是因何而起,若是母亲寻到了根源,想必兄长的病,不日便能痊愈。”
闻言,谢秦氏看谢淮波的眼神,这才温和了许多,她顺手将瓷碗递给钱嬷嬷,带着谢淮波往院子里走。谢秦氏拉着谢淮波道:“母亲知道,你素来是个好孩子,又生的聪慧。如今,我是没什么好法子,你可能替我想想?”
谢淮波恭敬道:“自然是竭尽所能。”
谢秦氏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谢淮波讲了一遍。谢淮波心中诧异,他这些时日不在国公府,竟然不知谢陵领回来一个乡野女子,还将那女子养在闲香苑。据谢秦氏所说,谢陵待那葡萄姑娘只是平平,但依照谢淮波这个局外人看来,这葡萄姑娘,可谓是谢陵例外中的例外。
谢陵若是想要什么女子,莫说妾室,哪怕只当个没名没份的外室,或者是春风一度,大概都有不少女郎是情愿的。谢陵出身矜贵,这使得他养成了倨傲的性子,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谢陵的心中,是将自己同那些卑微之人区分开来的。
谢陵可以为民建沟渠,疏导河道,他可以俯身听那些穷苦百姓的难处,但他却决不会同一个白丁成为挚友,更不会和乡野女子成亲丶做夫妻。
依照谢淮波看来,倘若谢陵对这位葡萄姑娘,当真如他口中所说,没有多少情意,不过是为了弥补当初甜水镇的收留情分,又可怜葡萄孤苦无依,才把她接来长安城。谢淮波并不认为内里冷漠的谢陵,会做出如今这样的决断,若是换了一个女子,谢陵恐怕会给对方一笔银钱,了结这场缘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从谢陵开口,将葡萄接来长安城时,主动纠缠的人,就不再是葡萄,而是谢陵。
自然,谢淮波不欲将自己的推测,告诉谢秦氏。他只是拧眉思索道:“母亲,依照刚才所说,葡萄姑娘才是其中症结所在,或许可以从此入手,将兄长唤醒。”
谢秦氏面露难色:“可是……葡萄已经身死。若是葡萄尚且在人世,我就算三跪九叩,也要将她请来,看一看我可怜的陵儿。”
眼看着谢秦氏要落泪,谢淮波忙道:“母亲不必担忧,不过是借葡萄姑娘的名字,激一激兄长罢了。”
听罢谢淮波的提议,谢秦氏微微颔首,这些日子脸上的愁苦之色,总算散开许多。
谢秦氏再回到谢陵的床榻边时,口中所说的,再不是往常那般,自己如何思念谢陵,乔姨娘如何无赖想要浑水摸鱼的抱怨话语。谢秦氏开始提及葡萄。
她说自己看到葡萄时,葡萄脸颊瘦了一圈,瞧着怪可怜的。
“……闲香苑没炭火,葡萄又病着,怎么挨得了冻呢。想来是下人们看你冷落了葡萄,故意从中作梗,吞了葡萄的炭火。葡萄死后,我让大夫去查她每日吃的药,都是寒凉之物,想必是哪个狠心的,想要害死葡萄。”
谢秦氏本是想要借葡萄的琐事,唤醒谢陵,但她说着说着,就想起了葡萄和腹中的孩子,便颤声道:“娘有错,若是我能早些发现,葡萄不会落了个如此结局。陵儿,你可知道,你和葡萄已有了孩子,不过三个月大小,就被奸诈小人害死了,连外头的景象如何,都没有亲眼见过……葡萄不知道自己有孕,我也不敢告诉她,怕她知道后病势加重,身子越发糟糕了。可是如今,我又后悔没有告诉她,让葡萄知道她快要做娘亲了……”
谢秦氏絮絮叨叨地说着:“你和葡萄的孩子,模样定然是一等一的好。若是能好好地生下来,肯定招人疼惜。只可惜……”
床榻上,谢陵的胸口起伏,他垂落在身子两侧的手掌,微微收紧。半晌后,谢陵睁开眼睛,痴痴地望着屋顶,谢秦氏带着哭音的说话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谢陵张开唇,声音是几乎快要撕裂开来的沙哑。
“母亲……是真的吗?”
恍惚间,谢秦氏以为自己听差了。她盯着睁开眼睛的谢陵,看着那张干涸苍白的唇,一张一合地说着话时,谢秦氏才确认,谢陵终於恢覆了意识。
谢秦氏又哭又笑,脸上变幻着神情,最终停留在欣喜。谢秦氏忙问道:“头还晕不晕?要先用饭,还是先吃茶?”
谢陵轻轻摇头,只是问道:“母亲,葡萄有孕之事,是不是真的?”
谢秦氏身子一僵,躲开谢陵的视线,沈默地颔首承认了。
谢陵本以为,被搅的血肉模糊的心,不会再次感受到疼痛。但是很快,谢陵就发现,他之前所经受的,不过是一点点痛楚。如今,得知葡萄一尸两命的消息,铺天盖地的痛苦,如同波浪般向谢陵打来,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谢陵合上眼睛,他甚至不敢去想,葡萄临走时,该是如何悲痛,既久经病痛,又丧失爱子。恐怕谢陵如今所经受的,还不如葡萄当日之痛苦,十分之一二。
连绵雨水之后,是难能可见的艳阳天气,葡萄仍旧住在客栈中。自小养成的简朴性子,使得葡萄一开始想要在这里找处院子,如同她在甜水镇的茅草屋那样,院子里可以用篱笆单独围起来一片地,栽些瓜果蔬菜,也节省了平日里的开销。
葡萄因为身子有孕,不便亲自去寻房屋问价。好在她和客栈的夥计孔六逐渐熟悉起来,孔六听闻葡萄要找院子,便主动提出帮她寻找。只是孔六打听过后,大小正合适的院子地方偏僻,那里人迹罕至,葡萄若是有个什么事情,连个帮忙的邻里都没有。靠近城中的院子,却是偌大一座。葡萄身上的银钱足够,倒是不担心银子不够使唤。只是财不外露,葡萄一介寡妇,能买上几进几出的宅院,背地里肯定被人惦记。如此思来想去,竟然还是住在客栈中最为合适。
孔六也劝道:“一日三餐饭,都由我给你送了来,你不过擡擡筷子,动动嗓子罢了,连腿都不必迈。等你有了宅子,又要请仆人,你若是不舍得请,一日三餐,弄得你自己疲惫不堪,又碰水碰油,没有一处自在的。”
孔六知道,葡萄早死的夫君,命虽然短,但家底还算丰厚,足够葡萄娘两吃穿不愁了,他这才如此提议。
葡萄便安心在客栈里住下来,除了每日的饭菜,她若是想吃什么酸的甜的,便由孔六去买,暂且记在账上,等月底一并结了。
眼看着日光大好,孔六便把客栈门前清扫干净,又搬来两把杌子,放在光线正好打到的地方。葡萄坐在杌子上,柔荑轻轻抚摸着腹部。虽然腹部安静的很,但是葡萄知道,那里存在着一个,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孔六拿了把粗盐炒过的瓜子,塞给葡萄一把,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客栈门前。
孔六吃相豪迈,他嗑瓜子快,吐皮也快,咔吱咔吱的仿佛野兽啃咬树皮。葡萄则是拿出一个粗苯的碗,纤细的手指,剥开一个,放在碗里,再剥开一个,如此重覆,直到碗盛满了瓜子仁,她才开始细细地吃了起来。
小关大夫来时,阳光正好,洒在葡萄身上,仿佛为她单薄的肩头,掩上金色的披帛。小关大夫楞楞地站在原地,直到孔六唤他,才痴痴地转过身来,声音扬起:“啊?”
这副呆蠢模样,惹得孔六哄然大笑,葡萄见小关大夫不明所以,也不禁抿唇轻笑。
小关大夫知道,他们是在笑自己呆,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孔六把杌子让给小关大夫,小关大夫坐在葡萄对面,给她号脉。
“身子好了许多,银耳桂圆羹可还用着?”
葡萄颔首:“每日一盅,不曾断过。”
诊断已经结束,但小关大夫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立即离开,他坐在杌子上面,脚底仿佛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急得他坐立不安,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葡萄觑着他,并不说话。
小关大夫学着其他人,生硬地拉着家常:“今日天晴了,真好。”
葡萄随着应和:“是很好,孔六说,若是再接着下雨,堤坝便要撑不住了,到时我们这里,就要和鄞城一般,洪水泛滥,田地被淹,颗粒无收了。”
小关大夫忙道:“鄞城人着实可怜,我师父前几日去鄞城看诊,听闻洪水之事,是那里的县尉闹出来的。因为他为了讨好长安城那里的人,故意不修沟渠,才使得洪水蔓延,造成灾祸。不过县尉已经被人捉去了,连家产都被抄了,想来是没有好下场的。”
小关大夫又道:“鄞城人虽苦,但总算苦尽甘来。他们鄞城走了一个县尉,有了一个从长安城来的郎君。就是这位郎君,将洪水之事安置的妥当。鄞城人还以为这位郎君是要留下来,当新的县尉的,可这位郎君却提前走了。鄞城人后来打听过,却说这位郎君不是新县尉,更不可能来做鄞城的新县尉,只因为他是长安城中的官呢。”
见葡萄听得认真,小关大夫便将自己知道的,尽数都告诉她。
“这位郎君,不仅事情做的漂亮,雷厉风行,连人都生的格外俊美。”
小关大夫看着葡萄,说道:“若是葡萄姑娘你见了他,定然也是要喜欢的。”
葡萄却偏过头去,淡淡道:“我是丧夫之人,比不上那些女郎,能轻易地春心萌动。”
她已经心如死灰,纵然再过英俊的郎君,也激不起葡萄心中的半分波动。
小关大夫忙道:“是我唐突了。”
周围陡然安静下来,还是葡萄先开口,打破沈默的氛围:“那位郎君当真如此俊美,他姓谁名谁。待你告诉我,说不准哪天他就回到鄞城,还能见上一面。”
小关大夫便道:“鄞城人唤他谢世子,他名为谢陵。葡萄姑娘若是想见他,怕是见不到了,听闻谢世子是因为家中有急事,才匆匆赶回去的,直到如今都没有回来,想必是极其重要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办不完的。”
谢陵,竟是谢陵……
葡萄顿时僵在原地,纵然她想要欺骗自己,但还是无法否认,听到谢陵时,心中传来的疼痛。
谢陵来了鄞城,又匆匆而去。
葡萄眸色淡淡,想来谢陵是着急和高雪薇的婚事,这才匆匆而去。国公府迎娶儿媳,自然不是一两日能办完的,谢陵久久不归,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