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主簿见恬姐儿身上滴着脏水,不顾大片泥泞就往谢陵怀里扑,不由得心惊胆战。
边关的漫天风沙,养成了上至将领,下至小兵,都是随意粗糙的性子。吴炎武不消说,那是能几个月不沐浴,犹不觉得有什么妨碍的人物。
但谢陵不同。
谢陵只来了几日,营帐中的士兵们,都知道了这位长安城的世子爷爱干净,每日都要沐浴更衣,帐子里虽然没有婢女伺候,但分外整洁干净。将领们初次到谢陵营帐中议事时,险些没处下脚。
这会儿主簿瞧着,谢陵的神色明显不对劲,便忙伸出手,欲将恬姐儿从他怀里拉出来。
“世子,小丫头不晓得事,冲撞了你……”
谢陵却弯下腰,不顾那啪嗒啪嗒往地面落的污水,将恬姐儿抱了起来。
恬姐儿哭的泪眼朦胧,谢陵只直直地看着她,那冷冷的目光,让恬姐儿觉得浑身不自在,便下意识地停止了哭泣。
谢陵见小姑娘不再抹眼泪,便拿起随身带着的帕子,给恬姐儿擦拭着眼角。主簿等人,何曾见识过谢陵这般温和待人,一个个不由得看出了神。
恬姐儿突然捉住了那帕子,撇嘴道:“好疼你擦的好疼。”
谢陵便将帕子丢给恬姐儿,让她自己擦。
修哥儿丶茵儿和一众小姐妹,看着几个威风凛凛带刀佩剑的大人,不敢靠近。修哥儿眼看着谢陵要将恬姐儿带走,他走出人群,唤道:“你要带她去哪儿?”
谢陵要回答,恬姐儿却攥紧谢陵的衣袖,转身对修哥儿道:“不要你管,你以后同其他人一起顽罢,我不同你顽了。”
恬姐儿揽紧谢陵的脖子,催促道:“冰块叔叔,快些,我们回家去。”
修哥儿颇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处,茵儿想要去拉他的手,被修哥儿侧身躲过。
茵儿讨了个没趣,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光周围的小姐妹,连大人们都向这边投过来视线。茵儿觉得没脸见人,便捂着脸跑开了。
谢陵抱着恬姐儿离开,自从他见到恬姐儿后,心中便涌现出一种柔软的感觉,这种感觉分外奇妙。谢陵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他会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如此有耐心。
但看着恬姐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谢陵暗道:或许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和葡萄同样的眼睛。
谢陵问恬姐儿家住在哪里,恬姐儿便给他指路。谢陵顺着恬姐儿指的路缓缓走着,恬姐儿不知不觉地便趴在谢陵的肩上。
恬姐儿看到了茶铺的幡子,她立即要挣脱谢陵的怀抱,噔噔噔地跑进屋里,口中喊着:“娘,娘。”
那脆生生的语气,好似要立即将今天受到的委屈,都告诉她口中的“娘”。
只是,葡萄却没有在家。
恬姐儿的棉衣被水浸湿,风一吹越发冷了起来,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又要去屋里换衣裳。可是葡萄将衣裳都收在上层的柜子里,恬姐儿人小,够不到,便只能央求在外面的谢陵。
谢陵长臂一伸,便把一件灰色的棉衣取了下来。
恬姐儿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棉衣上面覆杂的盘扣,又望了望谢陵,突然道:“冰块叔叔,你帮我穿罢。”
刚见面不久,恬姐儿就唤了谢陵两次“冰块叔叔”,只因为她觉得谢陵脸冷声音冷,宛如河里结冰的冰块一般。谢陵本该冷声拒绝恬姐儿,再好好纠正她,不该称呼他什么“冰块叔叔”。
只是谢陵拿起灰色棉衣,三两下便给恬姐儿换好了衣裳。
恬姐儿拿着滴水的棉衣,搬起一把杌子,跑到院子里,她踩到杌子上面,将沾水的新棉衣,挂在麻绳上。
谢陵见事情已经妥当,转身欲走,恬姐儿却唤停了他。谢陵微微挑眉,恬姐儿让他等等,便跑进厨房里。再出来时,恬姐儿手中,捧着一只小木碗,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姜茶。
她把姜茶送到谢陵面前。
谢陵犹豫地接过,他指腹摩挲着木碗上面的“我”字,问道:“是你自己写的?”
恬姐儿点点头。
谢陵淡淡点评道:“写的不错。”
恬姐儿心中,正因为被修哥儿欺负了而难过。但她是小孩子,难过的快欢喜的也快,很快便被谢陵这句淡淡的夸赞,弄得红了脸蛋。恬姐儿又转身跑进厨房。
谢陵捧起碗,送至唇边。姜茶入腹,他感觉到紧绷的身子,缓缓地松懈下来。
不过片刻,小木碗中的姜茶,便只剩下一点。
此时,恬姐儿已经献宝贝似的,把另外一只木碗,捧了过来。
她微挺直脖颈,像一只骄傲的小天鹅:“这是娘的。”
谢陵看罢,同样地夸赞了两声。
既喝过了姜茶,谢陵起身便要离开。恬姐儿也不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葡萄怎么还不回来,她定然要扑在娘亲的怀里,好生哭诉一番。
谢陵已经离开茶铺,那书着“茶铺”两字的幡布,已经渐行渐远。
恬姐儿看到远处逐渐清晰的身影,不等葡萄靠近,便朗声喊道:“娘!”
谢陵的心,顿时被这声呼唤而牵引,他着实好奇,什么样子的人,会养出恬姐儿这般的小姑娘。谢陵本是无意间转身回头,却在看到那纤细的身影时,一次又一次地庆幸着自己回了头。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谢陵就站在原地,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他痴痴地看着葡萄朝着茶铺走近。
葡萄将竹篮放下,看着换了棉衣的恬姐儿,又看到了麻绳挂着的新棉衣。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低着身子,伸出手拍拍恬姐儿。
“晚上做豆腐煲吃,恬姐儿最爱吃这个了,是不是。”
恬姐儿忙道:“是。”
她拉着葡萄的手,宛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今天发生的种种告诉了葡萄。
“……我绝对绝对,不要再理修哥儿了。茵儿也好讨厌。”
葡萄默默地听着,目光柔和地看着恬姐儿,无论恬姐儿有什么主意,她都不会出声拒绝。恬姐儿不喜欢哪个,远离他们便是。葡萄不会为了一时的平静,让恬姐儿忍气吞声。
她拼尽全力生下来的恬姐儿,本就该快活一生。
恬姐儿说罢了,末了才想起来提起谢陵。
“……娘,我遇到一个冰块叔叔。他看着好冷好吓人,不过人倒是蛮好的。就是他带我回来,还给我换了新棉衣。”
葡萄便道:“那恬姐儿有没有好好谢谢他?”
恬姐儿重重地点头:“当然有,我请冰块叔叔喝了娘做的姜茶。他都喝光了呢,定然是很喜欢。”
正说着,恬姐儿看着去而覆返的谢陵,蓦然睁大了眼睛,指着谢陵道:“娘,冰块叔叔在那里!”
葡萄转身,声音柔柔:“多亏了你帮了恬姐儿,该好好……”
在葡萄看清楚来人时,只觉得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结在一处,身上冷风阵阵,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她……她如何会在这里遇到谢陵。
当初,葡萄离开后,便想着自己应该去往何处。葡萄思来想去,还是来了这个边陲小镇。只因为这里,苦寒萧瑟,是谢陵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不会来的地方。
事实也正如同葡萄猜测的一般,她抚育了恬姐儿五年,都是安安稳稳地度过,从未听过谢陵的消息。
可是如今,即使葡萄纤长的眼睫不停地颤动,她也无法欺骗自己,眼前的人是幻觉。
这是谢陵。
是曾经和她同床共枕的谢陵。
纵然五年已过,谢陵的面貌没有太大的改变。唯一的变化,便是他周身的气度,褪去了以往的青涩生疏,变得沈稳平静。
只是那双眼睛,在注视着葡萄时,仍旧是那样的专注,仿佛葡萄是他的所有物。谢陵看着葡萄,便像是在逡巡着自己的物件。
是谢陵先开的口。
他张开唇,脱口而出的声音,是谢陵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嘶哑艰涩。
“葡萄……”
“这些年,我很想你。”
——每分每刻,白日黑夜,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葡萄却不愿意相信,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躲开了谢陵沈沈的视线。
葡萄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容易被欺骗,被随意愚弄还心甘情愿地为心上人寻找借口的葡萄。
她周身都散发着对谢陵的抗拒。
谢陵的视线缓缓落下,看着懵懂面容的恬姐儿,目光轻颤。
谢陵终於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恬姐儿这般有耐心,愿意听一个小姑娘差使,抱着恬姐儿回来,给她换棉衣,还容忍恬姐儿唤他“冰块叔叔”。
因为,恬姐儿是他的骨血。
恬姐儿骨子里,和谢陵流淌着同样的血,她是谢陵和葡萄的孩子,所以,谢陵才会对这样一个豆丁般的小人,满是耐心,态度温和。
谢陵伸出手,想要摸摸恬姐儿,却被葡萄满脸慌张地将恬姐儿拉在怀里。葡萄搂紧恬姐儿,看着谢陵的目光,冷漠又无情,仿佛在提防要抢夺孩子的小贼。
谢陵僵硬地收回手,他看着一大一小,语气笃定:“恬姐儿是我的骨血,是吗。”
虽然话是疑问,但谢陵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如此询问,不过是想要葡萄亲口承认罢了。
但葡萄却摇头,好似生怕和谢陵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她径直否认道:“不是。”
见葡萄不愿意承认,谢陵气极反笑道:“不是?”
葡萄把恬姐儿推到自己身后,遮挡住谢陵的视线。她站起身子,腰肢挺直,如同冬日中体态纤细的梅花,孤独而自有一股子执拗在。她一字一句道:“不是。谢陵,你莫要自以为是了。你以为自己是长安城的世子爷,便有无数的好人家的女儿,情愿给你没名没分的生子吗。其他人或许情愿,但我却不是。恬姐儿——”
葡萄用柔和的目光,安抚着受到惊吓的恬姐儿。她雪白的柔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擡起来,遮挡住恬姐儿的耳朵。
葡萄想,她应该保护恬姐儿。但今日,这些话,她需要让恬姐儿听到。
葡萄看向谢陵,乌黑莹润的眼睛,与谢陵彼此相对:“恬姐儿她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和你无关。谢陵,自从我离开国公府后,这世间再没有你的妾室葡萄。如今的葡萄,是边关开茶铺的程葡萄,是恬姐儿的娘亲,和你再没有干系。”
谢陵虽然清楚,恬姐儿除了是他的血脉外,再无第二种可能。葡萄如今所言,不过是想要激怒他,让谢陵嫌弃她们母女,永远不再打扰她们。
只是,谢陵虽然年纪渐长,可他面对葡萄,却仿佛回到了正值少年的时候,心思可以轻易地被葡萄牵动。
纵然谢陵知道,葡萄所说的一切,都是诓骗他的,他也忍不住动了怒气。
谢陵气自己没有早一些来到边关,他应该早早地就向皇帝主动请缨,来边关镇守,如此便能早些遇见葡萄。
葡萄便不会孤零零地,含辛茹苦地养大恬姐儿。
边关苦寒,男子尚且难以忍受这里的风沙寒冷,何况是葡萄一个弱女子。谢陵难以想象,葡萄是如何孤身一人,翻山涉水地来到这里,又生下恬姐儿的。
谢陵看着葡萄的眼睛,盛满了幽深晦暗。
他握紧了拳,一步步靠近葡萄,声音比边关的风都要寒冷刺骨。
“恬姐儿不是我的?”
葡萄盯着谢陵,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自己一时不慎,便让谢陵把恬姐儿抢跑了。葡萄深知,恬姐儿虽是个女娃,但毕竟是国公府的血脉,谢陵若是硬要跟她争抢……
她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和国公府相争。
但於国公府而言,恬姐儿不过是一个名头上的小小姐。对於葡萄来说,恬姐儿却是她唯一的希望。
葡萄听到谢陵所说,忙不叠地点头承认。
“不是你的。”
谢陵猛然靠近葡萄,葡萄的眼睫慌乱地颤动。谢陵握紧葡萄纤细的手腕,他轻轻摩挲着,感受着这阔别已久的丶令人贪恋的温度。
谢陵俯身,薄唇几乎要咬上葡萄的耳垂。
温热的吐息,让葡萄脸颊发烫。她想要躲开,却被谢陵强有力的手掌紧紧地禁锢着,动不得分毫。
谢陵不让她躲开。
谢陵自然不会让葡萄躲开,他已经错过了葡萄数年,如今每一眼都是在弥补过去的自己,他怎么会同意葡萄离开他的视线。
谢陵在葡萄耳边问道:“不是我的,那该是谁的?”
突然,谢陵轻声嗤笑着:“……难不成,你要说,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关大夫的。嗯?他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葡萄楞神,刚要开口。
又听谢陵恨恨道:“程葡萄,今日你若是胆敢拿那个小关大夫来糊弄我,我就敢让人立即去寻他,砍断他的手脚,拔了他的舌头,让他成个废人,看他敢不敢——再觊觎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