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尔等所谓正义之道，仁善之心，不过如此！”

一袭白衣染成血色，银白色的长剑缓缓脱手。唇畔带着未干的血痕和冷冷的笑意。

“是非分明？”

低低的笑声渐起，最后化为宛若疯癫时的大笑。

“若我归来，便是尔等殒灭之时！”

“——再会。”

………

“凤煜——！”

九渊猛然惊醒，冷汗淋漓。

他环顾四周才知自己仍在现世。

九渊的臂肘撑在几案之上，手扶住额头，在他面前还摊着几本书卷，仍保持着入眠前的姿势。

自己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冷寂的寝殿中，烛火跳跃，映出自己孤独的身影。九渊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入手却只有一缕细风。

凤煜堕入凡尘前的话语宛若一根刺，刺在九渊心中，那放声的嘲笑萦绕在耳旁挥之不去。

九渊看着空荡荡的手，怔怔的收了回来，攥起了拳头。

暖橘色的烛光唤回了九渊些许的神智。

他艰难的闭了闭眼，扶着额头舒缓情绪。

往事在梦中被一点点展开，毫不疲倦的演绎着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九渊在梦魇中经受着一轮又一轮的折磨——

仇鸾倒在众魔军包围的血泊中，饕餮凄厉的嘶吼出声，目眦欲裂。

凤煜一身白衣尽数染红，银丝沾染血色。最后一眼笑容嘲讽，眼神孤傲而又决……

“——嘎吱”

侧门开了条小缝，带着呜咽的风。

在外值寝的仙仆许是听见了九渊的声音，一名侍仆打扮的小仙子快步而入，走至几案一侧，怯怯的道:“天帝大人……”

听见这糯糯的女声，九渊更是心烦。

“无碍。”九渊皱着眉，不悦道。

小仙子两手紧紧攥着纱裙，九渊的威压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听出九渊的不悦，她如释重负，慌慌张张的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大殿中静默无声。

九渊低头摩挲着置於几案之上的书卷，文字在指缝间流淌。

他低低呢喃道:“凤煜……”

指尖流转的仍是无法忘却的从前。

自从三日前见到那名与凤煜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后，九渊心中就再也静不下来。

那日失魂落魄的从青龙府回来，九渊脑海中便整夜整夜的重覆着凤煜堕天时的情景，就如同残忍的刑罚。

这么几天下来，九渊满脸的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连已经许久都不打招呼的七杀星君，也过来嘘寒问暖了一下，虽然不排除其中包含着大部分的幸灾乐祸。玉帝倒也看出了他的不对，但也并没有说。

毕竟有时，关心则乱。

而且自凤煜堕天之后，二人的关系便在不断的恶化。虽说表面上看上去二人之间仍如旧时，但是实际上面里的东西也只有他们两人清楚而已。玉帝对於九渊，心中也抱有愧疚之感，也看的出九渊对他的疏远，自然也就不会硬凑上去刻意拉近关系。

九渊闭了闭眼，手下书卷的粗糙感一点一点的磨在他心上。其上文字早已刻在了天帝的心中。

但九渊怎么也不愿相信当年天界的漏洞是凤煜之过——即便那是九渊自己审判定夺的结果。

几案旁伫立着宫灯明暗不定，天火跳跃。

寝殿一侧的一扇镂空雕花窗轻轻的开了。沈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九渊并未注意，银色的光在窗外闪烁。

长夜未安。

————

翌日。

青华宫。

宫中仙子往来，两三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九渊从廊上经过，小仙子们纷纷回过头来，带着惊艳的眼光看着他。各处云雾缭绕，丝竹管弦之盛，一派和谐之景。

九渊步入大殿。

华青仙君童颜鹤发，白须飘飘坐於青华殿主位之上，笑的慈祥的看着站於下方的九渊。

“天帝来此有何贵干？”华青仙君轻抚长须，笑眯眯的道，“老朽只当现世之人都忘记了老朽的存在了。”

天帝单刀直入，“想向华青仙君寻个人来。”

“哦？是何人能令天帝亲自来此向老朽要人？”

“华昀。”

“哦，是华昀啊……”华青仙君呵呵笑了两声，思考片刻才道，“天帝可否告诉老朽其中缘由？”

向其他仙君要人这种事情在天界倒也不少见，但能如此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的，却也只有九渊一人。天界之大，各种奇闻异事也都有出现，却也都是些放不上台面的东西。哪位仙人若是看上了他人的什么东西，不论是物还是人，他人也常常会顺水推舟做了人情送给对方。这样龌龊的交易私下不知有多少。

这样的事情九渊自然是不屑於去做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以为……”九渊漠然道，“华青仙君是清楚的。”

“老了啊，老了啊。”华青仙君无奈摇头笑道，“天帝当知老朽已隐居界外丶不涉世事多年。天庭的什么事，老朽也不想多过问。若老朽早早知其所故，定将人送於天帝了。”

“我倒是忘了这点。”九渊淡漠的脸上出现一抹笑意，紧盯着华青仙君的双眼，“他与我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

几日前，九渊见到华昀时便将其当做了凤煜。尽管华昀当时再三否认，但九渊心中仍有疑惑。

他原本以为这是以睿玉为首的那群人又玩出的什么把戏，不过后来想想倒是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睿玉他们与自己泾渭分明，更是恨不得杀了他，又怎会寻来一个与凤煜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拱手送给自己？别人不清楚他近百年的事情，睿玉可是知道的，并且睿玉曾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过对於他所作所为的愤怒。

思来想去，也只有华青仙君一人有此种可能了。

华青仙君是为数不多的隐居在天界极北之地的上古仙君，不问世事多年。天界之人也十分的有眼色从不来打扰。虽不曾听说华青仙君与何人有私交，但却也不得不防备。华昀之事究竟是巧合还是阴谋，现在尚难定论。华青仙君究竟在此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也是难以揣测。

“是这样啊……”华青仙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并未再多问，“那便随了天帝的意思吧。”

华青仙君唤来立於旁边的童仆命他去将华昀叫来。小童领了命，便向外快步走去。

直至那小童的身影不见，九渊才将视线收回。只听华青仙君叹气道:

“华昀那孩子是老朽近年下界之时在凡界所捡，老朽看他根骨奇佳，适於修炼，方才带上天界来。却不想那孩子已是丢失了一魂一魄。那孩子也是苦命之人，还望天帝能好好待他。”

九渊脑中回想起那日与华昀见面的场景，华昀并无他异。便奇怪道:“丢失了一魂一魄？”

“天帝莫不是想问华昀既丢失了一魂一魄又为何表现的正常？”华青仙君抚着长须，表情高深莫测，“老朽也曾疑惑於此事，想要探其究，却无法触其根本。”

“这竟令您也为难？”九渊来了兴致，能让法力深不可测的华青仙君都无法找到原因之事必定不凡。

“是啊。”华青仙君缓缓点头，“不过老朽见华昀倒无大碍索性不再深究此事。老朽深居在此，已不涉俗世多年，於你们这新一辈的来说已是落后。今日将此事告於天帝也是想请天帝想想办法。华昀如今虽无大碍，但少了一魂一魄只怕日后仍会出些什么事情。”

“看来华青仙君对华昀果真是用心良苦。”九渊意味深长的道。

华青仙君淡然道:“老朽不过是为了让华昀少受些苦罪。也不知华昀究竟是经历了何种苦难，才会落得个这种地步。”

九渊道:“华青仙君倒是胸襟广阔丶慈悲在怀。”

华青仙君呵呵一笑:“仁善之心，理应有之。”

短短八个字让九渊怔楞了片刻，他看着坐於高殿之上的华青仙君却像是穿越回忆看到了另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的影子。

是啊，仁善之心啊……

九渊眯起了眼，记忆倏然浮现眼前。

凤煜也曾与他说过同样的话。

一样的词句，他却是怀着不同的心情:

“仁善之心，理应有之。”

凤煜擡眼看着九渊，手指轻叩桌面，懒洋洋的道，“天界不正是代表正义？若是连天界也失了慈悲之心，想必也於魔界无丝毫差别了吧。凡人又怎会年年祭拜天界上仙，以求多福？”

“却像是怜悯。”九渊哂道。

仇鸾抓住时机说道:“凡人在你我眼中不过蝼蚁一般，这样说本是不错，但……怎么听都别扭。”

“可是像施舍？”凤煜笑呵呵的看着仇鸾，“你是否觉着是如此？”

“是啊——”仇鸾端着酒杯望向远方，“百年光阴於你我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於凡人而言却是由生至死的一生。我们给予他们的东西於我们而言一文不值，於他们便像是悲天悯人的施舍。”

凤煜朗声笑道:“没想到战神将军竟也有如此怜悯众生之心。”

“仁善之心，理应有之。”九渊悠悠然道。

仇鸾将视线收了回来，语气又恢覆了原本的活泼轻佻，“是啊是啊！来来来，喝酒喝酒！考虑这么多丶说这么多做什么，咱们把事儿揽完了还要玉帝有何用？！”仇鸾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拍了拍九渊的肩膀。

凤煜与九渊对视一眼，不禁莞尔。

“干杯——！”

三只银色酒樽相撞，杯中点点醇香绵柔的酒滴溢落出来。

那一声清脆的声响仿佛跨越千年光阴回荡耳旁，经久不息。

回忆之中的豪情壮志如今都变做了笑谈。

九渊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心中却满是酸涩之感。

只听华青仙君又叹道:

“老朽本想将此子收为弟子，却因他魂魄残缺而不敢轻易授其法术。真是可惜啊。”

九渊回神，淡淡道:“收为弟子？那倒是华昀的荣幸了。”

华青仙君自成仙以来还未曾听说收过弟子，如今要收这么个来路不明之人当为徒弟，倒也是羡煞旁人。

“不过是一时之念罢了，老朽已是活了太久，却还未曾有过能够传承之人——”

华青仙君看着殿门外，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停住了。

九渊骤然转身看去。

华昀一袭蓝衣，黑发高束。在那小童的带领下缓缓迈上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