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二零一七年一月一日零点,烟火如同昙花在东京都的夜空上璀然绽放。我站在漆黑的巷道,和几个外国游客一起仰起头,伫足观赏。这时候,除了便利店以外,街上的大小店铺都早早关门歇业,得等到新年假期结束,主人探亲访友归来,才能重新开门迎客。
五彩的残烬如落雨缤纷而下。就着便利店暗淡的灯光,一个姑娘和她的同伴碰了碰杯,仰起脖子把罐装的北海道啤酒一饮而尽。“你是哪儿来的?” 一个蓝羽绒服的秃顶汉子用英语问她。“加利福利亚,你呢?” “俄罗斯。” “这里什么都没有。”俄罗斯人抱怨道。他夸张的手势逗得姑娘们咯咯直笑。玻璃门开启,关上,他们带着空空如也的啤酒罐走进了便利店。
不知怎的,我嘴里有些发苦,好像嘴里不小心滑进了一块肥皂,在舌头上留下了一道干涩的痕迹。熟悉的道路也变得漫长起来,像一条循环游动的蛇,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我把手插进兜里,伸出来却发现,掌中不是烟盒而是绿色包装的口香糖。哦,我想起来,我不抽烟已经很久了。
走了一路,倒也没发现什么咒灵,好像这些东西也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过年去了。如果它们一年能放三百六十五天假的话,我倒是有了晚上呆在家里的理由。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剥开银色的糖纸,缓缓把口香糖放进了嘴里。我尝不到口香糖的甜味,只是以此给自己一点事情做。长椅旁,樱花树的枝干在头顶交交错错伸展蔓延着,仿佛一张巨网。在不远处,儿童游乐场空寂无人。跷跷板的座子上已经结满了蛛丝,可见很久都没有小孩来过了。
一阵风刮过,我听到上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仰起头,只见花开如霞,花落如雪,让人不胜惊讶。谁能想到,在这隆冬季节,这棵樱树竟然奇异地开花了。和普通的樱花不同,这些飞落的花瓣是半透明的,表面还蒙着一层淡淡的红光,仿佛片片淡粉色的琉璃,美得不像人间的造物。
三弦琴被铮铮地拨响了。
一个女声婉转唱道:“花开花落世无常,大梦何时了。寂寞徘徊故园里,浮生泪婆娑。”
我别过头,看到树下跪坐着一名白发红衣的和服女子。它的面孔被隐藏在帘幕般的头发后面,让人看不分明。我像野生动物摄影师那样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静静地观察它。她究竟是鬼魂还是咒灵?在我过往的认知里,咒灵是丑陋的,污浊的,令人作呕的存在。它们是你可以想象到的任何怪物的形象。即使是像我,在与咒灵融合后,容貌也会渐渐沾染死气,变得扭曲而可怖。况且,普通的咒灵并没有意识去改变自己的形象。它们不存在认知,只有进食和吞噬的本能。即便有会说话的个例,那也是拙劣的模仿,就像安康鱼头上的那盏灯笼,只为将猎物诱惑至陷阱。
“你是谁?” 我轻轻问。
“樱。我是樱。” 它说。
“你想做什么?”
它说:“我能感知道,大人与我是同类。我许久不曾进食,力量也濒临衰竭,想来不久之后就会彻底消失。但我仍有一事放心不下,所以斗胆现身,想请大人帮忙。” 它起身朝我走来,怀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等她走近了,我看清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白猫。
它抚摸着白猫的皮毛说:“这孩子陪伴我一段时间了。我想请大人帮忙,给这个孩子找一户好人家。作为交换,我愿意把自己献给大人。”
我接过那只猫。它看上去像一只普通的猫,但病怏怏的,不太精神,毛也脏兮兮的,结成一块一块的。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它在我怀里瑟瑟地打着抖,一副可怜样。
“可以。” 我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启动了领域。刹那间,女子的形体被无形的刀锋绞成齑粉。满树的樱花骤然雕落,那些粉琉璃一般的花瓣仿佛碎雪融化在了漆黑夜幕之中。
公园一片寂静。
哐啷——跷跷板的一头重重砸在地上。我循声看去,便见一个造型诡异的白发男人单脚踩在跷跷板上,摆出了一副沈思者的姿态。今天他没穿高专的教师制服,而是换了一套黑色的,印着五条家纹的羽织。这是正式的家主服,看样子他已经承袭了他父亲的位子。
“新年快乐哟。”他朝我招了招手。
“新年还有任务?” 我问。
“跟那帮烂橘子打交道没意思,还不如出来透透气。” 五条悟袖着手,语气里有一股不屑。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酒气。想来御三家正在举行新年晚宴。这时候,五条家丶加茂家丶禅院家的老东西们齐齐出动,把一整年没诉的衷肠和坏水都要倾注在酒里。
“你来这里,应该不是巧合。” 我说。按照先前的约定,禅院未来消失后,我不会再与御三家的人有任何牵扯。而夏油杰若是活下去,则全权交由五条悟安排负责。我相信五条悟不会做出对夏油杰不利的事情,至少他不会坐视夏油杰的死亡。他们的友谊固若金汤,不会随时间的变化和人性的扭曲而改变。
“一月份的樱花,想想就很奇异吧。”他若无其事地感慨道。
“一个能模仿人类行为的咒灵。” 我有些担忧,“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说那个家夥啊。”五条悟凑到我耳边,慢吞吞地说,“简直是——弱爆了。”
“连你都能轻松干掉的家夥,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自信,仿佛站立在高山之巅,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不,与其说他站在高山之巅,倒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座高山。我有些无奈,但也没有办法。毕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和妖魔鬼怪都是浮云。
我说,不要大意,如果有一天这些咒灵集结到了一起,人类的灾难也就来临了。
那你呢?五条悟难得收起了语气里的戏谑。他取下眼罩,直勾勾地看着我。比起当年樱花树下那个蓝眼睛的男孩,他的身形要更挺拔,气势要更威严。唯有那对眼睛,从未变过。那双目中的冰冷警告着我,我所直视的乃是大恐怖的存在。在这全知的眼下,一切的谎言都是蝼蚁的挣扎。
那你呢?那对眼睛凝视着我。
只要我人类之心不死,我就一日不是咒灵。我说。你如何保证你人类之心不死?你身上究竟哪一部分是人类,哪一部分是咒灵,你还分得清吗?我分得清。这十年来,我曾无数次地叩问自己,我究竟是谁。大学教育带来的一点好处就是,它让我知道,答案是最不重要的。比答案更重要的是选择,而选择之上是思想。我告诉那对眼睛,无论我是人类还是咒灵,我的选择永远都是人类。
五条悟放下眼罩。
“哎呀哎呀,你再不回家,这只猫要冻死了。”他抖开外套,无奈地说,“你难道不知道要用衣服包一下吗?”
五条悟养过猫。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比夏油杰成为盘星教教主的冲击还要大。我站在他充斥着性冷淡风的公寓里,看着他给猫套上镇定项圈,把它塞进航空箱,又翻箱倒柜,一件一件掏出未拆封的宠物用品,就好像看着一头长发的禅院甚尔抓破土层,爬出地面,在我面前嘎嘎大笑。荒诞。我想。五条悟在现实世界里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但他绝不可能养一个活物。
“你什么表情?” 五条悟推着一辆婴儿车冲我喊,“你是吃了蟑螂了吗?”
东京的清晨,常能看见主人们推着婴儿车在东京的街道上散步。车里的不是婴儿,而是被打扮得精致可爱的猫猫狗狗。隔着婴儿车的纱帐看去,我常能从那些动物的眼神中看到一种类人的倨傲。它们有的和人类一样,穿着衣服,坐着车驾,被人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所对待。或许在它们心里,自己就是人。
“不用这么麻烦。”我说,“我只需要猫砂盆和一些猫粮。等过了年,我会把它寄养到宠物店,找合适的人领养它。”
“你不想养它?”
“我不认为我能照顾好它。” 我看着那只小小的航空箱,上面用淡灰色的毛巾罩着,说是为了让猫减少紧张感。
航空箱被提了起来。五条悟指着箱子,笑嘻嘻地对我说:“如果你不能养,那就只能把它杀了。”
什么意思。我皱起眉问他。你还没觉得奇怪吗?有哪个正常的活物可以在咒灵旁边存活那么久?他说,这只猫吃过咒灵的肉,它身上沾了诅咒的气息。他反问我,这样一个东西交给普通人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果然,在咒灵樱的诅咒残秽下,猫身上还有一股强大的,充满诱惑力的气息。这股气息若隐若无,仿佛一条亚马逊河里游动的森蚺,只有模糊的轮廓。
我的神色凝重起来。把一个相当於咒物的东西放在普通人旁边,轻则重伤,重则致死。若是让五条悟把这只猫带到高专,那它也跑不过被拿去研究的命运。而我居住的小区,因为有我在的缘故,基本没有咒灵。
拿人好处就得替人办事。我想,即使对方是个咒灵,也不能区别以对。
猫的家当满满当当装了两个大塑料箱。五条悟之前养的猫在一个月前不告而别,而这个忙人也没有取消网上的续订服务,以至於快递员还是任劳任怨地把成袋的猫粮猫砂猫罐头运了上来。我本想问他平时怎么照顾那只猫的。但转念一想,需要的知识在网上都可以查到。况且,各人有各人的境况,他的养猫法在我这里未必适用。
“我先把猫带回家,这些东西我过会儿来取。辛苦你留个窗户给我。”我抱着航空箱,对五条悟说。
这么点儿东西你一趟拿不了吗?他问。拿不了。我毫不犹豫地说。太弱了啦。他还是重覆着那句老话,仿佛除此以外不会讲述人类的语言。是的,我很弱。我坦诚地说。他沈默了。我也不想猜测他的想法,直接拉开窗户从三十二层一跃而下。凛凛的寒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高楼广厦间零星的灯火仿佛点点的萤虫与我擦肩而过。我尽力保持着平稳,不知道猫在里面会不会有一种坐过山车的刺激感。
事实证明,猫对旅途很不满意。我刚把航空箱放在沙发的角落,它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入沙发下面的缝隙。这么胆小,还和咒灵在一起这么久。我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我去拿你的东西。”我对猫说。
猫不予回应。
我拉开门,却发现那两个箱子不知何时被搬了过来。五条悟靠在门边,颇怡然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想。
进来喝杯茶吧,我对这个无所事事的三十岁男子说。他也不客气,长腿一迈就跨了进来,对那两个箱子视如无物。我看出来,他就是不想去本家的宴会。这一点倒和以前一样。以前——我闭了闭眼,提箱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了。我又想起栀子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想过她了。
盒子里只剩下一片茶包了。我用这最后的存货泡了杯红茶,放在五条悟眼前。他一语不发,以难得安静的姿态凝视着窗外。他或许是在思考,也或许是在发呆,又或者两者都不是。不过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
我给猫砂盆添了猫砂,放在洗手间里,又找出两个碗,摆在离沙发不远的墙根处。这一系列事情做完,五条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无意打扰他,就拿了本书坐在对面看。仍旧是莎士比亚,仍旧是《哈姆雷特》。
“丹麦是一所牢狱。”哈姆雷特说道。
“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罗森格兰兹回应道。
“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丶囚室丶地牢,丹麦只是其中最坏的一间。”哈姆雷特说。
“雪。”五条悟突然出声了。
我扭过头。窗外,夜黑的纯粹,并没有落雪的迹象。
“这只猫叫雪怎么样?”他兴高采烈地问我。
“可以。”我说。
“那叫杰呢?”他问。
“也可以。”
“未来。”
“好。”
“你真没意思。”他托着下巴说。
“那你想我怎么样呢?” 我放下书,静静地看着他。自始至终,我都无法理解五条悟。他之於我,我之於他,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他或许有人的情绪,可除了他自己,谁又能说清,这情绪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对人一种拙劣的模仿呢?
“我想吃草莓蛋糕。”他冷不丁地说,“你去买给我吧。”
“禅院家和五条家的婚约已经取消了。”我说。
“我知道。”他说,“但我想吃草莓蛋糕。”
我似乎经历过同样的场景。也是在一个新年的寒夜,有一个人让我去银座,买一块不存在的草莓蛋糕。我按着眉心,努力缓解着记忆翻涌造成的晕眩。
闪回,错误的闪回。自从刑罚专家试图修改我的记忆后,我偶尔会在正确和错误的记忆之间切换。但我只能区分出那些绝对不可能发生於现实的事情。对於这种微小的细节,我已经开始模糊了。
“喂,你怎么了?” 他直起身,我竟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关切的意味。
椅子划出刺耳的声音。我站起身。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买蛋糕。
蛋糕店的老板已经回老家去了,只有靠近主街的便利店还亮着灯。啤酒架已经是空空如也。点心柜里只有一块芝士蛋糕孤零零坐着。
“好冷,好寂寞……”我的头脑里忽然传来了细细的如蚊虫一般的声音,让人不胜其扰,又无法忽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脑子里关了一个人。好像从雾岛的妈妈去世后,头中人的声音就渐渐清晰起来。一开始只是所有似无的呓语,到现在,它已经能表达清晰的字句了。冥冥之中,我感觉它会从我的脑子里跑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许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我拉开门,发现店门口站着五条悟。
“你怎么出来了?” 我问。
“哎呀,长夜漫漫,你把人家一个人丢在屋子里,人家当然会寂寞啊。” 他娇羞地说。
我置若罔闻,将蛋糕丢给他:“只有芝士的了。”
“芝士好酸。”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你就扔了吧。”我说。
“哎呀,浪费食物是可耻的行为呢。” 五条悟说,“而我是一个高尚的人。”
我站在台阶上,视线与他齐平,方便我细细地打量他。
“你今天喝了很多酒吗?” 我问。
“或许吧。” 他指着头顶,对我说,“看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弯细细的弦月。
再回过头,旁边已经空无一人。
进了门,猫还是在沙发底下不出来,但碗里的猫粮少了些。我走到餐桌边,发现空空如也的马克杯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硝子学姐丶乙骨丶夏油学长丶还有那两个女孩。我拿着照片,对着灯仔细地看。所有人都在笑。包括夏油学长。在这一众人里,他的笑容显得格外的诡异,好像嘴角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提拉起来,挂在脸上。他深深看着我,眼睛黑沈沈的。
“新年快乐。” 我对照片里的人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