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晚霞如绮，馀晖落在亭子上，将八角亭染上了一层金黄色，长长的柳丝漫过亭檐，落在了赵昭的头上，一双白皙的，还处在男孩与男人之间的手拂走了柳丝。

“嗯？”埋头吃了一嘴的赵昭擡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裴凤慕，以为他在拍她的头，挖了一大勺酥油还有几颗芋圆，送到他嘴边，“你吃！”

裴凤慕本能地向后躲了躲，却看见赵昭眼眸一暗，忙道：“不是，我是吓了一跳。”

赵昭知道他不是嫌弃，笑了，又往前递了递勺子：“这个真好吃，糯糯的。”

可那是她用过的勺子啊。

可那个笑容，那个殷勤劲儿，再看看滴着红糖水丶半化的酥油，裴凤慕怎么也说不出一个“不”字，红着脸含了她勺子里的。

赵昭倾身，小声问：“好吃不？”

好闻的香气随风扑鼻而来，裴凤慕根本没吃来什么味儿，看着那双雾蒙蒙的水眸，轻喃道：“好吃。”

赵昭拿勺抵着唇，心满意足地笑了。

天空被夕阳的馀晖烧得愈发绚烂，如火如荼的红云边缘散发着金色的光晕，自亭下的石阶如潮水般退去，好似某种无声的催促。

咚咚咚，心跳得越来越快。裴凤慕捂住心口，努力压下悸动，可是越压跳得越快。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

赵昭以为他呛到了，赶紧把碗放在一边，走到他身后，熟练地拍他的背。

软乎乎的手跟小猫爪子一样敲在他的后背上，好似挠痒痒一般，她越拍他越难平静，裴凤慕摆摆手，示意她停下来。

赵昭见他白皙如玉的脸庞咳得泛了红，很是担心，一着急身上的香味更浓了几分，裴凤慕更是咳得急了。

“少爷！可算找到你了。”

赵昭正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时，听到声音扭头看见溪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美貌的丫鬟。

赵昭被挤到旁边，还剩下半碗的酥山被她碰倒了，化了的酥油倾洒而出晕染过了石阶，好似一种不安在她的心头蔓延。

“世子，你是不是吃了杏仁丶花生一类的？”大丫鬟看见裴凤慕脸上丶脖子上开始起疹子，帮着他解开衣领，用帕子扇风，急急地问。

裴凤慕脸越来越红，粗喘着摆手，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丫鬟向见溪怒道：“你究竟怎么伺候的？！世子不能吃这些你不知道！”

见溪也慌了手脚：“没有啊，我一直看着呢！没动这些，就刚才跟丢了一小会儿。”他馀光正巧看见柱子旁边的赵昭，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你们刚才吃了什么！”

赵昭的胳膊被攥得生疼，见溪瞪着眼质问，跟刚才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她瑟瑟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呜呜咽咽地说不出来一句整话。

“你倒是说话啊！”见溪急了，使劲摇晃赵昭。

裴凤慕双手撑在地上，眼里都是血丝，红着眼睛向他们伸手。

“见溪，你为难个孩子做什么。”那个丫鬟看赵昭弱小的身板被他晃来晃去的，心下不忍，把她从魔爪中解救了出来，“你告诉我，你们刚才吃了什么。”

赵昭只觉得头晕眼花，听着丫鬟温柔的声音才回了神，指着洒了一地的酥油流着泪道：“就丶就吃了这个，呜呜，没有乱吃，真的没有！”

见溪抢先一步捡起碗，用手指沾了里面还剩下的一点酥油，尝了尝：“不好，这里面加了花生粉。”

“赶紧带世子找大夫吧。”丫鬟道。

见溪转头抱起裴凤慕，赵昭正在旁边伸手扶他。

裴凤慕回手拉住赵昭：“帮丶帮她找丶找家人。”他声音哑哑得。

“这位小公子交给奴婢吧，世子放心。”那位丫鬟拉过赵昭的肩膀。

裴凤慕点点头，红肿的眼睛看向赵昭，松开了手。

他的指尖从手腕滑过掌心再到指尖，最终离开，赵昭只觉得那一瞬过得很慢，慢到她清清楚楚看得到每一次移动的距离，感受得到对方的温度消失的过程，甚至分开时，他指尖的颤动都映在了她的眼里。

赵昭脚尖不自觉地向前埋了一步。

“六姑…少爷！”

寻梅熟悉的叫声响在身后，赵昭一回头孙妈妈和寻梅两个小跑进了亭子。

“可算找到您了！”寻梅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一样。

“孙妈妈丶寻梅！”赵昭扑进了孙妈妈的怀里，哭了出来。

“你们是？”裴凤慕的丫鬟问道。

孙妈妈拍了拍赵昭，把人交给了寻梅，擡头看见对方面容姣好，气度沈稳，再看发髻和服侍想必是有头有脸人家的丫鬟，便客气地行了一礼：“这是我家小少爷，不巧走失。”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了好几遍。

那丫鬟回了一礼，借着动作上上下下打量了孙妈妈一圈，眼里有些探究之意：“敢问妈妈府上是？”

“我家大人是本州通判，姑娘府上是？”孙妈妈回道。

“原来是通判大人的公子，失礼了。是我家公子无意碰见了贵府公子，吩咐我帮公子寻找家人，我正要问呢，你们就来了，也是巧。”

孙妈妈连忙道谢。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只是我家公子刚才有些不适，我要赶去看看。”

孙妈妈见这丫鬟谈吐不凡，却不自报家门向来门第高过自家，再看她脸上有些急色，便赶紧道；“姑娘自便。”也不提登门道谢之事。

那丫鬟一点头便快步离去。

赵昭拉着寻梅的胳膊看着远去的倩影，想着恐怕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他吧，心里一阵失落。

“姑娘你差点吓死奴婢了！”寻梅抱着赵昭就不撒手，“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你这小丫头就是粗心大意，若是闹出来让夫人知道了，大夥儿全倒霉，赶紧回府吧！”孙妈妈脸一沈，粗声道。

寻梅吐吐舌头，看见赵昭白了的脸，心下有些心疼，小声道：“姑娘没事的，夫人还没回来，说要去方府乞巧，八少爷也跟着，不会有人发现的，是孙妈妈吓你的”

赵昭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拉过老仆妇的手：“孙妈妈，我错了。你别怪寻梅，我以后再也不出来了。”

本就是说好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可说出这话的时候，赵昭心里止不住地难过，那样好的人以后再也遇不到了，希望他一定不要出事才好。

孙妈妈叹了口气，拉着赵昭往回走：“不用你说，我也不会放你出来，一次就吓掉老婆子半条命，你这衣裳怎么回事？”她注意到赵昭的衣衫都脏了，皱了眉头。

“我不小心被人撞了。”

“寻梅回去赶紧把衣服洗了。”

“啊？孙妈妈，我…”

“我什么，你不洗难道我洗啊。谁让你把姑娘弄丢了。”

“知道啦。”

夜色朦胧，月光洒满了整个庭院，夜幕缥缈如纱，树影儿罩在了曲廊的地面上，像是天然铺就的碎花，裴夫人带着丫鬟们缓缓而行。

“当真是通判赵大人家的？”裴夫人轻声问，她半张俏颜暴露在月光之下，星光都黯然失色。

第一排右手的丫鬟采露上前半步回道：“是的，夫人，那妈妈奴婢看着眼熟，曾经在赵夫人身边看见过。”

“你的记性向来好，过目不忘。”裴夫人点点头，忽然笑了一下，“没想到我这正要下帖子，孩子们倒是先见了面，还真是缘分。”

“只是…”

“只是什么？”

采露低声道：“只是赵家那位小公子倒是有些古怪，奴婢瞧见了他耳朵上还有耳洞，而且只有妈妈和丫鬟找来。他年纪瞧着怎么也得有六岁了，一般都该配小厮了呀。”

“说不定是从小当女孩儿养呢？”后排的小丫鬟抢了句话。

“没规矩，夫人面前你多什么嘴！”左边长得很严肃的大丫鬟邀月一直不说话，此时柳眉一竖回头怒道，“自己掌嘴。”

后排的小丫鬟扑通就跪了下去。

“算了，咱们出门做客不要太过张扬，回去慢慢教就是了。”裴夫人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那小丫鬟逃过一劫，吐吐舌头，不料又被抓了包。邀月狠狠瞪了她一眼，目露警示。

采露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夫人身后，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奴婢想着，要不要先打听打听赵家小姐？毕竟当初是娃娃亲，如今咱们家因为大姑娘身份不同，难保对方不会有个什么想法。”

裴夫人驻了足，裙摆微旋：“她应该不会吧。”

邀月从旁福了一礼，道：“采露说得有道理，今非昔比，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小心些好。他家如今只是六品。”

裴夫人皱了眉：“邀月。”

邀月挺直了身子跪下：“夫人，待奴婢说完这番话自去领罚。可当初您和赵夫人虽是有了口头约定，但如今大姑娘进了宫，若是赵家有心做些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采露也跟着跪下：“邀月说得有道理，夫人，大姑娘如今又有了身孕，多小心都不为过。”

裴夫人衣袖下的手攥紧了：“那先打听打听她们家的情况，但是切记莫声张。”

“是，奴婢省得”邀月退下。她是永州本地人，有打听的门路。

采露扶着裴夫人继续往前走。

“希望荧儿能一举得男。”

裴夫人馀下的暗息融入了夜风中，飘得很远。

“哎”寻梅看着赵昭胳膊上的两道红痕，气道，“那个小蹄子看着像好人，怎么这么狠毒，竟然掐咱们家姑娘！”

孙妈妈拉过来白嫩的胳膊，对着烛火看了看，左右各一圈，红得发紫，赵昭天生皮肤又白又嫩，特别容易留痕迹，这两圈明天一定得变青了，她伸手碰了碰。

赵昭立即倒吸了一口气，缩了胳膊，抿着嘴，大大的眼睛看着她。

饶是孙妈妈，也气骂道：“黑心的小娼妇！”转身去拿了药酒。

“不是她。”赵昭摇头，“他们是好人。”

“不是她是谁？哦，她好像还说了个什么少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寻梅问道。

孙妈妈把药酒给寻梅，让她给赵昭揉胳膊。

赵昭边将遇见裴凤慕的事一一细说了，听到拐子抓他时，寻梅惊呼出声，狠狠骂了几声“杀千刀的！”然后跪在地上举起涂满药酒的手对天发誓：“我以后再也不离开姑娘半步了！”

听到裴凤慕带她吃肘子时，又凑到坐在床沿的赵昭身侧：“那小公子长得可好？”

赵昭用力点头道：“极好的，我一开始都以为他是姐姐。我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就连四姐都比不上他，而且他还穿了一身百蝶的大红衫，特别好看！那蝴蝶跟真的似的......”

寻梅笑眯眯地看着滔滔不绝的赵昭，自家小姐其实是阖府里长得最好的，若真有那么漂亮的小公子。

“这不就是戏本子里的英雄救美？”寻梅有点激动。

孙妈妈听这话不成样子，照着她的头扇了过去：“小蹄子，别教坏了姑娘！”

“什么英雄救美？”赵昭有点听不懂。

寻梅捂着头，瞅孙妈妈走远了，才小声凑到赵昭身前道：“就是你们注定有缘！”

其实赵昭还是不大懂，但是这话她喜欢听，坐在床沿上的小短腿随着摇曳的烛光一晃一晃，影子落在床头，倏明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