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母亲。”裴凤慕来给裴夫人请安。
“快起来,可都好了?”裴夫人招手裴凤慕到榻上坐,她快三旬才有的他,对他自然多加宠爱和疼惜。
“没事了,母亲。”
裴凤慕自幼吃不了花生丶杏仁这类的食物,一吃就浑身起疹子,找过不少名医也不能根治,只得忌口。他平时也很注意,毕竟受罪的是自己,可那时,对着那双眼他就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没闻到。
“慕儿,慕儿。”
母亲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
见他发呆,裴夫人微微摇摇头,头上凤凰口中衔的红宝石红得耀眼:“你可是还在想那日的事?”知子莫如母,她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的心事。
裴凤慕没承认也不否认。
裴夫人想着,此事还是让他知道清楚的好,便道:“那日你遇见的人并不是位公子。”
见裴凤慕没有一丝惊讶,裴夫人反而从坐直了身子,讶然道:“你知道了?”
“我看见了她的耳洞。”裴凤慕低声道,覆又擡头道,“娘,我听说她就是赵家的女儿,那她……”
“不是!”裴夫人轻飘飘的两个字似利刃,斩乱麻丶断青丝,毫不拖泥带水。
裴凤慕错愕,他修养的日子里知道了赵昭就是出自和他定了娃娃亲的赵家。
他今年十一了,八岁的时候裴夫人带他进京看姐姐的时候,就当着他的面说过了这门亲事。
母亲和赵夫人娘家是邻居,虽然俩人差着快十岁了,却感情很好,宛如亲姐妹。后来裴夫人怀他的时候又遇见了同样怀有身孕的赵夫人,俩人便约定若是同性便结为金兰,异性便为秦.晋之好。
初闻此事的裴凤慕很是排斥,姐姐和母亲总拿这个打趣他。可若是她,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一个念头才更露出点苗头,就被母亲一脚踩断了根。
裴凤慕擡头看见母亲耳间的珍珠映着眼里的冷光,好似一根针,扎得人一激灵:“那她是谁?”
“不入流的庶女罢了。赶明儿咱们去赵府拜会,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好,别的不要多说。”裴夫人淡淡地道。
裴凤慕动了动嘴,终究咽下了喉头的话,母亲的态度并不寻常,他压下心里的疑问,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了。
他一走,裴夫人捂着额头轻声叹了口气。
采露奉茶上来:“夫人别恼,幸亏邀月都问清楚了,不然咱们家少爷真是要被人算计了去。”
裴夫人呷了几口热茶,心中的不悦才被压下去少许:“以前就听她说过家里的姨娘不是好相与的,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堪。”
“哎,要奴婢说,还是这赵老爷太过惯着姨娘的错,邀月不过找了这里的姐妹问问赵家的几位姑娘如何,结果没想到竟然如此不端。好在少爷和那位相交不深,而且她年纪还小,没出什么事。”
裴夫人又问:“哎,那么一大家子,她也不是容易,怪不得我一到了永州她就下了帖子。前几日忙不开,我这个妹妹也是苦命人,一直没个男孩儿,只能把庶出的抱来养。赶明儿咱们去的时候,一定要备上重礼,给她撑撑腰。”
采露应下了,又拿了美人捶给裴夫人敲腿,“不过其实要奴婢看,姑太太丶姨太太也都有结亲的意思呢,几位叔表姑娘相貌丶品性也有出挑的,也不必非要赵家小姐不可,毕竟门第上还是差了些。”
裴夫人却摇了摇头:“既然是说定的事怎么能随意反悔,而且她家嫡出的那个又没有品行不端,若是只是因为门第就更不能另有他想了,别人会怎么看咱们?”
“可那不过是口头上的,又没别的人知道。”
“那也不成,我也不是不顾念嫂子和妹妹,可你看凤慕他和府上谁也处不来,若是今后成了怨偶也不好。”
“那这次去赵府?”
裴夫人点点头:“也是让他们两个先处处,老天保佑,希望他们合得来。”
俩人还在说着闲话,殊不知被站在檐下的裴凤慕听了个一清二楚。
什么意思?她不是与他有婚约的四小姐,而且听娘和采露的话头,很有些轻蔑之意。娘并不是拿嫡庶待人之辈,为何会这样?
裴凤慕当下便将见溪找来,让他去打听此事,问问那天的人到底是谁,赵家的女孩儿都有些什么风评。
见溪的举动自然瞒不过裴夫人,她知道儿子是个钻牛角尖的,索性让丫鬟们把话透给见溪,好让他心里有个底。
“赵家一共有三房,赵大人行二,几年前调来永州赴任。他这房的大小姐排行老四,只一个嫡出的,其他姑娘都是庶出。”见溪问清了事情忙回禀裴凤慕。
“那公子呢?”
“只有一个庶子行八,听说生下来姨娘就没了,所以一直跟着赵夫人长大当嫡子养大。”见溪偷眼瞧了瞧裴凤慕的神色,继续说道,“世子,我问清楚了,那天赵夫人一直带着赵四小姐和八少爷在如意楼,后面又去了方府。咱们遇见的那位恐怕是庶出的。”
“母亲说过,嫡庶都一样。”裴凤慕家里没有姨娘,但是裴夫人担心他去别人家做客区别对待,便教导过他。
“可赵家庶出的小姐品行可着实有些上不得台面,说会乔装出府攀扯了别人家的公子。”
茶碗碎在了见溪的脚边。
“世子息怒,她长得那般无害,怎么也看不出来竟是这等人。不过嫡出的四小姐是个好的,你大可放心。”
裴凤慕不耐再听,深吸了几口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去胸口的烦闷。
“世子爷别生气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见溪看他站起身在房里踱来走去,知他一向心高气傲,连自己叔表兄弟姊妹都没一个看上眼,好不容易跟这个投缘,竟是这么个结局。
见溪也恨,却除了劝他消消气也没别的好办法。
裴凤慕走了两圈就停了,坐了下来,“去把表哥丶表弟都叫来,就说我闷了。”
见溪知道少爷的脾气,一旦真生气了就爱找别人麻烦。“可是丶咱们好歹是客.....”也不怪叔表少爷们都不喜欢少爷,谁愿意当出气筒啊。
裴凤慕手肘支在案几上,刘海下的凤眸轻擡,犹如冷刃划来,琉璃般的瞳孔里透着一股子寒意,仿佛能把人冻住。
“小丶小的这就去。”
不过才十一岁的孩子,怎么好像会吃人似的,见溪出了房门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果然几位少爷不情不愿地来,又满脸羞愤地走,裴凤慕回了屋,灌下一大口凉茶却依旧浇不熄心头的怒火。
“凤慕,如今咱们家里和以前不一样了,交友要谨慎。”温柔美丽的姐姐不管何时说话都轻柔似水。
“姐姐,是因为人人都喊我小国舅爷吗?”
“是也不是,总之,姐姐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你被人骗。”
姐姐眼中的担忧全然做不得假,三年前进京拉着他万般叮嘱。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姐姐不担心自己,却只顾念着他。
裴凤慕点头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被人骗了去。”
一拳击在案桌上,骨节发红,他真蠢!
“太太安。”赵昭跪下,没有团蒲,虽是夏天地上也是冰凉的,眼前只看得脚榻上的雪青绣四季富贵的高帮绣鞋,藤枝密密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哪儿是头丶哪儿是尾。
上首的人轻轻嗯了一声,淡淡地道:“起来吧。”
赵昭松了口气,看来今天赵夫人心情不错,很快就叫了起。她轻手轻脚地起来,又不敢显得动作太快,生怕惹了眼,然后悄悄地立在左手的墙边,跟丫鬟们站在一起。
刚站稳,就见四姐带着八弟像阵风似地跑了进来。
“娘,我们来晚了!”姐弟俩银铃般的笑声听着就让人高兴。
赵夫人喜笑颜开,探身携手命他们姐弟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拿出帕子给赵暚擦擦根本没有汗的额头:“都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一点轻重也没有,还带着弟弟瞎闹。”虽是责备的话,可脸上全然是怜爱的神色。
赵暚很高兴地摇晃双腿,脚上的大红蝴蝶绣鞋翩翩起舞:“都是八弟,非要去姨娘的院子里玩。娘,五妹妹想求您饶了她姨娘。她说...”
“暚儿!”赵夫人忽然冷了脸,声音大得吓了姐弟俩一跳。
“娘!”才六岁的赵晖害怕得哭出了声。
赵夫人赶紧哄了哄,却发现他止不住地哭,很是烦闷,眼角无意憋见了一旁背着手的赵昭,冷了声音:“昭儿,你身为姐姐,也不知道好好照顾弟弟。”
赵昭松了背后偷偷扣着的手指,从善如流地跪下道:“夫人,我错了。”
“光错了有什么用,还不赶紧哄好你弟弟?”
赵昭费力地把比她还壮实的赵晖抱下榻来,寻梅在一旁看着差点被摔了的自家小姐暗暗着急,却不敢上前帮一把手,生怕招来更大的埋怨。
“八弟,跟六姐出去玩好不好?姐姐...姐姐...”赵昭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可哄他的,急得不知怎么是好。
“骑大马丶骑大马,六姐给我骑大马!”赵晖已经帮她想好了。
寻梅可急了,这八少爷也太坏了,竟然要瘦弱的赵昭给他当马!
赵昭眼角看着眉头蹙起的赵夫人,这个模样往往是她已经不耐烦了,必须趁早离开这里,一咬牙便道:“好,姐姐带你出去骑大马。”
“快点走!”赵晖拽着赵昭就跑,寻梅和八少爷的丫鬟赶紧跟在后面。
“娘,我也想去看看弟弟骑大马。”赵暚很感兴趣地向外看。
赵夫人拉了她的手:“暚儿,明日裴家人就要来了,你可千万不能再跟以前一样闯祸了知不知道!”
赵暚小嘴一撅:“我怎么闯祸了,再说了裴家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他长得没有张公子好看,这门亲事我才不要呢!”
“那裴家世代簪缨,裴老爷如今已是户部侍郎,他姐姐选秀进宫才几年如今就是德妃了,家里也封了侯,裴少爷又是小国舅又是小侯爷,你疯了你不嫁!你爹才是个六品,还有别再提那个什么张公子,若是再被我发现你乔装出府,你身边的人我全都发买了,一个不留!”赵夫人一个眼刀飞来,侧立的两名丫鬟和妈妈立即跪下磕头求饶。
“那他若是个丑八怪呢?”赵暚低下头手指绞着身上的宫绛,玉佩叮叮作响。那张公子可是永州出了名的美男子,上次张夫人带他来做客,赵暚一颗芳心就挂在了他身上。
“裴夫人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而且德妃若没有美貌能独宠六宫?你说裴家少爷能难看到哪里去!再说了,嫁人嫁得是门第富贵,你不要只看皮囊。”赵夫人对自己的独女拎不清事情的轻重很是头疼,
“当年若不是我们故地重逢又同时怀孕,这门亲事你可高攀不起。这一次你可不要再干糊涂事,娘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给压了下去,若是有个什么风声,到时候他们不认账,你都没地方后悔去!”
想想女儿的行事,赵夫人还想再叮嘱几句,赵暚却不耐烦了:“知道了,知道了,娘就别总说了,不是也没怎么着嘛,我出去看弟弟了。”说完,她像只小鸟一头冲出了笼子。
赵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直摇头,对侍立在侧的许妈妈说:“你说我能不操心嘛,她还帮着姨娘求情呢!”
“夫人,咱们姑娘心思单纯,不存事儿。三姨娘那边夫人不用担心,她不老实只会连累了自己的女儿。”许妈妈眼角的皱眉深得好似藏着许多见不得人的心思。
“嗯,幸亏你发现得早,不然暚儿的名声就毁了。”
赵暚却在石阶上叉着腰大笑道:“哈哈哈哈,六妹妹你怎么这么笨!当马都这么笨手笨脚的!”
赵昭跪在地上,头发散乱,糊住了大半张脸,背上的八弟还一直往下压,甩着小腿“驾驾驾”地不停催促她。
赵昭只觉得自己就跟孙妈妈讲的故事里那只被压在山下的孙猴子一样,千斤压顶。别提动了,她就是光撑着都不停地发抖,手掌被地上的砂砾磨破了皮,一抖疼得更厉害了。
汗湿了全身直往下滴答,赵晖一个不耐,一脚踢在了赵昭的肋叉子上。
“唔!”她吃疼地就缩成了虾米样。
赵晖跳了下来:“六姐姐真笨,连个马都不会当!”
“晖哥儿,来跟姐姐进屋吃点心去。”赵暚看够了戏,向着赵晖招手,百花曳地裙被风吹起波澜,好似欲乘风归去的仙女。
“四姐姐真好看!”赵晖扑到了她怀里,闻到了她身上身上的香气,又扭头捂着鼻子对赵昭道,“六姐姐身上又有怪香了,我不喜欢!”
赵暚得意地看向着趴在地上,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丶裙摆一片污迹的赵昭,扶着赵晖的肩膀转身回了正屋。
赵昭软在地上,看着缓缓合上的房门,泪水模糊了视线。
寻梅蹲在地上拉起赵昭的双手,掏出帕子小心地掸拭伤口周围的细沙。
赵昭咬着唇,抽气的声音随着寻梅的动作不时溢了出来。
“姑娘忍着点,不弄干净了长在肉里就不好了。”寻梅忍着泪劝赵昭。
赵昭点点头,她早就习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