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温
“医院?”乍一听到这两个字,周然稳沈的表情被劈碎,裂开缝隙,有些茫然地重覆呢喃了一遍,旋即转为了错愕,“你今天去了医院?”
“我只是今天去看望一个同事,偶然间——”对方表现得太反常,徐野以为周然有什么不想为人所知的隐密,尝试辩解,却对上周然的眼。
在幽昏暗冥的光影下,那双眼眸中的星火将烬未烬,自然地偏头躲开了徐野的目光:“是么?那还好没有当面撞见。”
徐野没有问为什么,得体地保留空间感和边界线,俩人都心有灵犀地保持缄默,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继续深究下去。
徐野也没有提起自己听到的那些话。
问了也未必能有答案。
好在并没有沈寂太久,周然很快回到了此行的最初目的,他再次问道:“那现在,你能给我关於那个‘之后’的答案吗?”
明明是疑问句,还带着恳求的意味,徐野掌握着主动权,反而感到为难。他越过回答,只说:“我把它带到公司了。”
周然明白他委婉地表达,说了声“好”,慢慢转身离开,结果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还是没站稳,居然栽倒在了旁边的草丛里。
不合时宜的,徐野竟然有点想笑。看他起身似乎有些困难,走到周然旁边,将他带着手臂拉了起来,周然也觉得自己狼狈,手掌不知道被草丛里什么硬物硌破了,尖锐绵长的疼痛划过整个手掌。
徐野发现他指缝里都渗出了血,不顾周然的阻拦,将他手掌翻开,一条很深的伤口贯穿了整个手掌,血肉模糊的,沾满了草屑尘土。看着就让人牙碜。
周然收回手,说要先回去处理伤口。
徐野没让他走,说: “等你回家处理太晚了,上面沾了东西,不及时处理会感染的。”徐野顿了顿,见周然没有回绝,将他带到自己身边一点:“到我家先去处理一下吧。”
因为平时不怎么注意,徐野偶尔会在身上发现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碰破的小口子,甚至平日走个路都可能会不察路况,给崴了脚。所以家里也备了些常用的药品,以应不时之需。
“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痛。”
徐野先用水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又拿着镊子把粘的比较牢固的脏东西取下,最后才用棉签沾了碘伏,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上。
手掌传来刺痛,周然忍不住蹙眉。
徐野熟稔地剪下一块纱布,轻轻用医用胶带将其固定在手掌上。
“好了,轻轻动一动,看方不方便使用手。”
“可以,方便的。”周然看着手上干净的纱布,低声回道。
徐野收拾好药箱,再回到茶几前,却不知道说什么,对之后的事态发展轨迹也失去了主导权。
哑然坐了阵子,徐野才干巴巴地问对方要不要喝水。
“不用了,时间很晚了,我先走了。”周然知道这种场景会让徐野尴尬,想适时地离开。
徐野送他到了门前,打开门锁,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听起来下得还不小。
俩人下意识看向对方,周然的手伤了,不好开车,再加上下雨路滑,还很有可能看不清楚前方路况,现在让他开车回家实在是比较危险。
如果打电话让司机来接,大雨天,又是晚上将近十一点,不说下班时间人家很可能已经休息了,现在叫人,也太把人当工具使了。
没等对方开口,徐野先一步说:“算了,这么大的雨,你如果愿意的话,就在我家客房歇一晚吧。”
面对意料之外的发展,周然本来惴惴不安,害怕徐野表现出勉强和不情愿的态度,如今倒是放心了不少。
跟着徐野回到屋子,徐野让他在沙发上坐着,自己去准备洗漱用品和睡衣床褥。
周然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屋内的陈设布局,很简约,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客厅除了一个茶几沙发,一张餐桌和储物架,几乎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厨房一看就是很少用的样子,整洁到几乎不染烟火气,清一色的素白,餐具锅碗都收起来了,像是样板房。除了微波炉看起来有使用过的痕迹。
徐野打开卫生间的灯和换气扇,拿着一叠衣物,递给周然:“你先去洗漱吧,擦一擦身,衣服可能有点小,你将就一晚。”
“好。谢谢。”周然接过衣服,看起来应该是徐野的睡衣。徐野指了指隔壁的房门:“这就是客房,你待会儿就睡这儿。”
“那我先去睡了。你自便。”
交代完毕,徐野就越过空旷的客厅一边,回了主卧。
俩人各自歇下,没有冲突和矛盾,也没有什么声嘶力竭地控诉与戏剧性的解释说明。
事态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奔去。指环的事已经被种种意外抛到一边,不再被提及。明明它才是目的和本源,却成了早就今晚意外的助推工具,退居其次。
————
醒来时,天还很早,外面都还没有大亮,闹钟也没响,但徐野已经很清醒了。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映得他一身冷然。
仿佛自己不是躺在柔软的床被上,而是飘浮在空气之中,无限地往下坠沈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跌在地上,馀满地怆然。
作为一个社畜,徐野和大多数人一样,不喜欢要上早班的清晨。特别是早早醒来,又无法再睡回笼觉,只能等着闹钟响起,宣告你必须马上起床,迫使你不得不再次重覆地面对新的一天忙碌疲惫地奔波和工作。
每当这种时候想,他都想像公鸡一样,看着外面升起的太阳,深吸一口气,站在飘窗前,然后,开始大声尖叫,直到把所有在睡梦中的人吵醒才罢休。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不是神经病,而且,即使要发疯,今天也不是最好时机。
麻木地洗脸刷牙,刮胡子换衣服,做完一起的,呆在镜子前发楞。一直到闹钟开始吵,徐野才魂魄回体,开门走出卧室。
周然已经收拾好了,坐在沙发上,直楞楞地,像个大型玩偶。听到卧室传来开门的声音,他回过头,露出个清浅的笑容:“你醒了。”
本来按照常理,周然应该准备好早餐的,可是俩人现在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他有些没底,也不敢擅自越过边界,只能作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客人,不去随意动乱主人家的东西。
徐野“嗯”了一声,进了厨房,问:“你想吃素面还是肉丝面?”
要是徐野一个人在家,他肯定又是打算以前一样随便弄点速食解决,可今天家里有客人,再怎么样也不好让人家跟自己一样凑活了事。
“素面就好。”
徐野打开冰箱,做了两碗素面,起锅后在碗里点缀上葱花,又各自卧了一个鸡蛋,将热腾腾的面端上了餐桌,招呼周然过来吃早饭。
自八年前那次意外后,徐野和周然再没有见过面,更遑论一张饭桌上吃饭了。
现在重新坐在一张饭桌前,两个人都没有再同以前一样打趣聊天,只是跟在外面餐馆时遇到拼桌的顾客一样,自顾自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没有任何交流。
周然因为右手受伤,吃得比较慢,徐野吃完以后没有立刻下桌,坐在对面刷手机,跟在大学食堂时一样。
班群里发了新消息,班长说考虑到参加葬礼的同学比较多,大家可以拼车一起去,离得近的同学可以自己驾车前往。
阿东的葬礼定的时间对上班的打工人很友好,就定在星期六下午举行,地点就在阿东老家的村子里。
“碗给我吧。”
徐野擡头,周然已经在收拾碗筷了。
“不用,你歇着吧,你手不方便,不要把伤口沾上水。”徐野赶忙回绝,抢着收拾。
周然低眉垂眼,好一会儿才说:“我会小心的,伤口就是看着吓人,没事。”末了,他补上一句,说道:“我记得你不喜欢洗碗。”
徐野楞住了,他确实从小就不爱洗碗这类要沾很多水的活儿。
追其原因,还是他小时候在彤云住的时候,外婆和於圆负责做饭,他就帮忙烧火。
有一次,冬天的时候穿的厚,他没注意,火钳在绵裤腿上烧了一个洞。外婆替他缝好破洞,结果发现他袖口上也有破洞,大概是被火星子燎了个破洞,徐野没注意,还以为只有裤子被烧破了。
外婆怕他被烫伤,就不让他再烧火,安排他转去洗碗。
结果洗完碗,没有擦手,过了一会儿手冻得发僵,紫红紫红的,那个冬天手上就长了冻疮,又疼又痒,肿成个馒头,裂开的皲口还化了脓。
从此以后,徐野就讨厌上了洗碗,宁愿衣裤上烫十个八个洞,也不愿意被冻死。
回忆在此处截止。
徐野回神,不甚在意:“没事,我有洗碗机。”
周然没有再勉强,退到一边交给徐野解决。
周然开车不方便,昨天也是自己开车到徐野公寓来找人,所以他一早就给司机发了短信,告知对方今天早上不用再去他家接送。
这个送他上班的任务自然而然由徐野担任,好在俩人工作的地方离得不远,就隔了几条街,徐野也只算顺路送他一程。
到了公司,俩人分了手,告了别,都没有再提起昨天“戒指放在公司”里的话,也没有说要不要再还回指环的事情。
但,彼此反而都放松了一点,也好像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