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大雪
“陈老板现在在帮丞相打听消息吗?”简兮望着天空问, 并不指望陈晔回答。
没想到陈晔不但顺着她的话说了,还问她一个问题:“确有此事,我的能力有限, 不过是些边角消息。倒是你, 过去的事记起了多少?”
严格来说不是“记起”, 而是经历。
“那时候啊……”简兮扭头看陈晔,笑得揶揄,“陈老板瞧不上我,整日让我扫地擦桌子呢。”她顿了下,忽然想到了绿倚,那个偷偷喜欢他丶给他绣香囊的姑娘, 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如愿以偿。
即使最后真和陈晔在一起, 她的结局也不太好。
简兮想问, 又怕触及陈晔伤心事,想了想,她话锋一转问他的东家:“楚老板后来怎么样?”
“他死了。”陈晔语气淡然, 隔了十几年, 他已经麻木了。
“死了?”简兮沈默了许久, 可一想自己都跳河下线了,他大概率也活不成。她神色暗淡,懊悔极了:“他跳河淹死了,是我害的他。”
陈晔摇头说:“楚时死在巴丘。”
“巴丘?那不是周瑜病逝的地方吗?”
陈晔讳莫如深, 眼神说不清道不明,“我只能说这么多, 再说下去, 城墙上的那位该将罪於我了。”
简兮往城墙高处瞥了一眼,上面的人如此胸怀天下丶器宇不凡, 才不会小心眼。她立刻辩驳:“丞相最心胸宽广,不会责怪你跟我说这些。。”
“那我现在也不能说。”陈晔意味深长地笑笑:“我不说是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想。阿七,这次你一定要幸福。”
什么乱七八糟的。简兮没太听懂,但谁能拒绝祝福的话呢。
她礼貌地还了一礼,对陈晔说:“那我就祝陈老板日进斗金丶心想事成丶平平安安。”
新年之夜,看上去一派祥和。可长安城内,危机四伏。
永安二年的天似乎比往年还要冷,三月飘雪,寒风袭人,屋檐悬挂的冰柱仍未融化。
太史令言气候异常,若是坐以待毙,只会对大汉发展不利。皇帝闻之大惊,连夜召百官入宫,商议对策。
诸葛亮进宫后,简兮站在宫门外候到大半夜,也不见有官员出来。
太史令的天象占卜在她这个现代人眼里,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王朝命运怎能和气候异常联系在一起。
太史令精明,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问卜凶卦。他深知,古代帝王听信占星术,其本意是为顺天承运。换句话说,就是皇帝要以天为名,做天子想做的事。
年轻的皇帝,接下来必有惊人的举动。
亥时过,李总管搓着冻红的手,快步走出宫门。宫门外停了十几辆马车,候在门外的家丁和车夫一齐涌上去,把李总管围住。
“怎么样?里面什么情况?”众人着急忙慌地问。
李总管板着脸摇头,忧心忡忡,“陛下执意出兵伐吴,收覆荆州,召各位大臣进宫商议。除了长安新收编的官员,蜀中老臣接连反对陛下出兵,现在他们正跪在大殿前,请天子收回成命。”
“这……”候在宫门的家丁紧张起来,议论纷纷。
简兮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一人劝那是劝谏,一群老臣集体劝皇帝收回成命,无异於逼宫。
一个小黄门走出宫门,他的脸白得好像擦了三层粉扑,怪异瘆人。
众人知道这是刘禅身边的高公公,立即俯身行礼。
高公公目光倨傲地扫过众位家丁,最后盯住李总管身侧的简兮。
高公公尖声道:“陛下口谕,召民女简七入宫晋见。”
简兮先是一楞,而后叩首:“民女遵旨。”每次进宫准没好事,可她不敢抗旨。
漫天雪花纷飞。
傍晚稍停的大雪,居然又纷纷扬扬下起来。
简兮随高公公进宫,远远的看见宣政殿外跪着十名老臣。他们迎着风雪,默默的跪着,恳请皇帝收回成命。
诸葛亮跪在最前面,冰天雪地,李总管要给他撑伞,却被他拒绝。
简兮心急的要走过去,被高公公一把拦下。狐狸般精明的高公公意味深长道:“陛下急召姑娘进宫,姑娘还让陛下等不成?”
简兮心里恨得咬牙,可不敢忤逆天子,只能随高公公走上旁侧的石阶,来到偏殿门前。
黑色乌木大门,足足两丈高,尽显帝王威仪。
殿内空荡荡的,所有朝臣已退下,只剩那十位与众人政见不和者,依然跪在殿外,恳请陛下三思。
高公公通禀后,简兮褪去鞋履,垂首迈步进殿。
两名男子正要走出偏殿,一前一后,与简兮缓缓擦身而过。
简兮馀光一瞥。为首的男子体型消瘦,脖颈微躬,步伐重心偏右,许是左脚受过伤。他脸上戴着鬼面具,眼大如铃,鼻宽如翼,十分狰狞。此人正是司徒风。
随他身后走出来的男子,一袭青衫,样貌普通,看上去别无所长。唯有那一双凌厉的眼睛,令人望之胸口一颤。
简兮不经意回头,司徒风正也回头盯着她。两人目光相对,她顿时感觉身体涌上一阵冰冷的寒意。
她急忙收回目光,面色发白的站在大殿中央,叩首行礼:“民女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简兮起身,不敢擡头,目光直盯着脚下青黑色的地面,深暗的颜色令人惧怕。
“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年轻的皇帝语气轻松,好像并不觉得殿外跪在雪地中请命的老臣与他有关。
简兮诧异。刘禅从未违背过诸葛亮的意思,对他一直很敬重。此番究竟发生什么,让这位年轻的皇帝如此决绝?
“朕先给你讲个故事吧。”刘禅坐在龙椅上,神色飘忽:“从前,朕的父皇只是位流离失所的大汉皇叔,半生漂泊仍一无所有。后来父皇遇到了朕的二叔丶三叔,三人结义,立志兴覆汉室,还天下太平。”
简兮头埋得很低,不敢看他不敢说话。
“父皇一生征战,天下大义,兄弟情怀,都比亲人重要。朕还在襁褓中,父皇就为了三军将士和城池百姓,狠心抛下了朕的母亲。母亲去世没多久,他为了两国结盟,娶了吴国郡主。郡主姓孙,是位性格刚烈的女子。”
他嗓子沙哑,声音如寒风萧萧:“朕小时候几乎没有得到过父爱,甚至很少见到父皇。母亲去世后,唯一疼朕的就是孙阿娘。可后来,孙阿娘也走了,被父皇逼走的……朕初当太子时,曾派人去东吴打听过孙阿娘的消息,希望她能回成都,可东吴传来消息说,孙阿娘已含恨投江自尽了。”
他停了停,继续道:“从那以后,朕就开始恨父皇,他让朕做什么,朕偏不这么做。他让朕学什么,朕偏要逆他的意思。他既然认为亲人不重要,那朕还认他这父皇做什么?满朝文武都说,父皇走后,刘家的江山天下,都是丞相打下来的。朕就是个不孝子,是个扶不起的皇帝。”
简兮倒吸口气,噤若寒蝉。果然下一刻,刘禅拍案而起,声音提高,帝王之气尽显无疑,“可是他们错了,朕并非不作为。朕也错了,因为孙阿娘并没有死。她现在就在荆州城,她被孙权逼迫,下嫁给陆逊。陆逊这个贼子,当年若不是因为他,父皇怎会战败?”
简兮的脑袋瞬间炸开了。
刘禅起身,语气凌厉道:“朕的父皇丶二叔丶三叔的逝去,皆因荆州而起。唯一对朕好的孙阿娘,如今被困荆州城中。气象异常,老天震怒。昨夜父皇托梦给朕,让朕以刘家血脉起誓,夺回荆州,为二叔丶三叔报仇,迎回孙阿娘。”
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他握紧拳头,坚定决然:“朕已下令,整军以待。待冰雪融化,全军出兵伐吴,一洗荆州之恨。此次,朕要御驾亲征,亲自迎接孙阿娘回家!敢有违抗者,斩立决!”
他声音如此有力,简兮却心惊胆战。难怪诸葛亮会领群臣跪在殿外。出兵伐吴,当年刘备就是这般,因一时激愤出兵,惨败而归,蜀国从此一蹶不振。
如今,他要走自己父亲的老路么?
他的所作所为,如果失败,足以彻底将诸葛亮击垮。毕生心血,转瞬间付之一炬。
良久,刘禅脸色稍缓,他站在高处打量着简兮,低声道,“你长得很像朕从前认识的一人,她是孙阿娘的挚友。”
故人?刘禅说的难道是“阿七”?
简兮倏然擡头,正对上刘禅充满探究的眼睛。她吓了一跳,急忙把头低下去。
刘禅仔细打量她。她究竟是何身份,在他眼中并不重要。此番出征,他只想拿回原本就属於自己的东西。
“庆功宴上,朕已将孙阿娘的信物交给你。此次出兵攻打荆州,朕交给你一个任务,大军出发前你提前到荆州,将孙阿娘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简兮错愕。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荆州之战结局如何她不知道,但孙小妹和陆逊死於荆州大火。
她不敢抗旨,只能缓缓俯身跪地,叩首说:“民女遵旨。”
天空灰蒙蒙的,雪仍疯狂下着,就如同这疯狂的夜晚,无法平静。
殿前跪着的大臣,已由十人,减至三人。也许他们是听到皇帝那句斩立决,退却了。
诸葛亮依然跪在那里,眉毛结上了薄薄一层霜。他脸色苍白,却固执坚定。
“姑娘,该走了。”高公公善意提醒道。
雪水渗进鞋里,风吹得她脸颊如刀割般刺痛,简兮走出宫门,嘴唇冻得发紫。斗篷连着帽,虽然遮住部分风雪,可帽檐上渐渐落上薄薄一层白霜。
她在宫门外站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清晨,雪停了。
李总管扶着诸葛亮,缓缓走出宫门。
简兮赶忙上前,轻轻拂去诸葛亮肩头的雪花,为他披上一件早已准备好的玄色披风。
诸葛亮擡起手,不经意碰触到她的手,顿时一楞。她的手竟比他的还要冰凉。
“你一直没回家?”诸葛亮低压地开口问。
简兮理所应当地点头,吩咐请李总管骑马快速回府,立刻传太医。
“是,阿七姑娘。”李总管冻得脸发紫,咬紧牙关,骑马先行一步。
简兮扶诸葛亮上马车。
车夫连连扬鞭,双轮在雪地上缓缓行进。
马车里,诸葛亮紧紧闭着双眼,周身仿佛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简兮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盖在他的膝盖上。他轻叹一声,顺势握住她的手。掌心冰凉,他却依然想尽全力温暖她。
“丞相还记得当年在祁山大营对我说的话吗?你说待到中原一统,就回隆中与山水田园为伴,你还记得吗?”她声音清朗明亮。
诸葛亮浑身一震。他当然还记得。他希望终有一日,自己能卸下重担,随她一起过上远离是非的日子。
“中原一统,还差得远。”诸葛亮发髻有些松了,额头上磕破的伤口已经结痂,血珠流在眉毛上也凝固了。
事已至此,何苦呢。
简兮心头压着一块顽石,让人喘不过气。沈默许久,她轻声说:“陛下年近三十,三十而立,不可能永远活在先帝和您的羽翼下。此次出征,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不必过於忧虑。”
“这是最后一次。”他淡淡地说,握住她的手慢慢收紧。顿了下,他又道:“此战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回隆中去,看看院子里的那棵梅花开得好不好。你啊,别再折梅花堆雪人了……”尾音落,他靠在她肩膀上,沈睡过去。
诸葛亮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简兮怕他就这样醒不过来。
当日在宫里,年轻的皇帝气过了头,等回过神,立刻派最好的御医到丞相府,为相父诊治。
诸葛亮睡得很沈,就好像要把这些年缺的觉全都补上。太医开的药,简兮是用最小的勺子,小心撬开他的唇缝,一点一点往里喂。
整整三日,诸葛亮才醒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床前的简兮眼角发青,神情焦虑担忧,眼睛肿得像灯笼一样。
他醒来,她喜极而泣,扑在床上抱着他直哭:“你终於醒了!呜呜呜,吓死我了!”
“我无事,别哭了。”诸葛亮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她,然后问,“我睡了多久?”
“三天了。”简兮支起脑袋,下巴轻轻贴在抵在他胸口,吸吸鼻子说。
诸葛亮淡淡笑了下,病中的他,眼神带了点脆弱和暖意:“才三日啊,感觉像过了好几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先帝,梦到了关将军丶张将军,还有子龙。梦到我们随先帝坐拥荆州,一起收覆四郡,开疆拓土的日子。我还梦到了你……你从江东来到荆州,天寒了就给我们做暖暖的热汤锅,天气炎热便做些凉糕送到校场。我能陪你的时间不多,你就坐在山坡上,远远地看我操演士卒丶排兵布阵。难得休沐,你闲不住了,拉着我出城逛,后来我们误了进城时间,被关在城外。我就背着你,在护城河边走,走了一整个晚上。”
一次说完这么多话,他似乎疲倦极了,闭上眼睛。片刻,唇边感觉微微一热。
她的唇如一片温软的羽毛,蜻蜓点水般落在他的唇角。
“梦里有这个吗?”她在他耳边,轻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