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北原城，大街上。

一个黑衣的年轻人走在宽阔的街面上，时不时地转头去看走在他身旁三尺开外的另一个人。

那人看似样貌普通，但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不俗。

这里是北原城的主街，平日里十分热闹。

当年陆汀任北原之主时，也会三五不时受狐朋狗友之邀，前来这街上的酒肆畅饮。

更有许多次会带上小黎墨到这里来游玩作乐。

当然，那时候小黎墨还没有收到那个精美的面具，每次出门都是陆汀给他施了易容咒，变作普通孩童的样子。

有一次，他们遇上了一个浑人，惹得非常不愉快。

那个人是在北倾王府上见到过黎墨真正的模样的。

所以，他在这条街上意外见到陆汀带了另外一个孩子，并且看起来十分亲密的时候，这个浑人就不过脑子地问了一句: “这位小公子好生俊俏，莫不是王爷新收的干儿子府上那位小丑妖……”

北倾王有一个极为宠爱的半妖，这是许多北原的乡绅富贵都知道的事实。

因为云尨认下黎墨并且带会帝都前后不过半个多月，也并没有宣告天下和正式赐名封赏，所以知道黎墨真正身份的人并不多。

大家都以为北倾王癖好特殊，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个人妖杂生的半妖，带回来养着当宠儿而已。

所以那个浑人见陆汀出门没领那半妖，反而是带了人族的小孩儿，第一反应是北倾王换宠儿了。

当时陆汀听了浑人的话很不高兴，难得地摆起了王爷的威风，将那人训斥了一通。

说他“言辞无状”，还让他回去多读点儿书，好懂得一些做人的基本道理，莫要不知轻重地胡说八道。

那浑人被骂得一头雾水，等回头问了别人，才猜出那个所谓的俊俏小公子，应该就是小丑妖易容的。

浑人知道得罪了王爷和王爷的那个半妖小宠儿，隔日连忙上北倾王府赔罪，却意外陷进了王府外的梦魇结界中，被困了三天三夜，最后幸亏被王府巡视的卫兵发现，否则一定会丢了性命。

那浑人获救当天，北倾王叫了黎墨进书房，看着他目光闪烁的样子，最终叹了口气，问他: “出气了”

小东西狡猾得很，假装不知: “阿汀说什么什么出气了”

陆汀也由着他装傻，因为这孩子的确对自己不同于正常人族的外貌十分在意。

他起身，走近了黎墨，擡手弹了他的脑袋，又问道: “今天还去遛街吗给你买云糕吃。”

上次那场出游，因为浑人的一句浑话，小东西瞬间没了兴致，没逛多大会儿就回了王府。

这时候浑人受了教训，陆汀便想着补上那一场被打断的游玩。

谁知小东西摇了头，歪着个小脑袋想了半天，突然问陆汀: “阿汀喜欢的是那种俊美的孩子吗”

问完不等陆汀回答，又低声说了句: “我知道，一定是的，每次出门你都是把我变得很美。”

北倾王: “……”

他觉得很冤，他倒是不在乎黎墨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因为那小东西刚出生时就是这幅样子，或者说，他刚出生时是最丑的时候了，慢慢长大，反而越看越顺眼。

不管平时在王府，还是出门，陆汀从不会刻意遮掩黎墨的样子。

但每一次都是黎墨自己央求着陆汀帮他施易容咒。

以北倾王自己的审美目光，给黎墨施个漂亮些的易容咒，完全是下意识的惯性行为。

“我不喜欢小孩子。”当时的北倾王气呼呼地对黎墨说: “不管是长得好看的不好看的，孩子就是孩子，熊孩子!”

人家说他一句丑，就暗搓搓设计报复，把人困在梦魇阵中三天三夜的熊孩子。

…

秦征留心着陆汀的目光表情，这时候见他轻勾了唇角，不由心痒痒的，靠近了一些问: “阿汀，你笑什么”

陆汀转头无声地瞥了他一眼，立刻将他迈近的脚步瞥了回去。

黑白两颗妖珠，靠得距离越近影响越大。

这是陆汀在清楚感知体内妖珠力量之后，亲身体会到的。

当年妖后刚刚将妖珠一份为二的时候，不管是小黎墨体内的黑色妖珠，还是陆汀体内的白色妖珠，因为被剖离，其中的力量几乎完全被压制。

所以当时云尨亲自探查都无法探知。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他们朝夕相处的互相影响，两颗珠子的力量在无形之间缓缓增强，直至爆发。

一旦爆发，两颗珠子就像溢满了的湖水，不会再轻易干涸，所以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发再次的灾劫。

而且这股力量也没办法随便放逐两人的身体之外，失去原本就带有灵力的身体地压制，如此诡异的力量四处飘荡，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纵然秦征看起来对于如何控制黑珠的魔力胸有成竹，但陆汀却如履薄冰。

他可不想成为一个嗜杀成性的真正魔头。

所以，在他要走，而秦征抱着哀求他再多留一天的时候，他心软答应下来的同时，也给秦征规定了相距不得少于三尺的距离限制。

秦征听话地往回缩了缩脚，但还是对陆汀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淡然一笑很是好奇，猜测道: “阿汀你是不是想起当年的事了”

陆汀收了笑意，反问他: “什么事”

秦征有些酸溜溜地说: “就是刚才走过的那间碎红楼，楼中花魁算计着让你相娶的事。”

陆汀愕然，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果然，刚才走过的正是碎红楼。

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花魁不是修道之人，这时候定是早已经容颜老去，说不定也已经儿女成群了。

秦征一见他转头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知道自己应该是猜错了。

他的阿汀当年拒不肯娶那位美若天仙的花魁，相隔多年以后，也没有因为路过碎红楼而想起故人来。

那就好了，他心里的酸气终于消散了许多。

要知道当年在他从陆汀的随从那里听说了王府可能要有王妃时，一连好几天都是食不知味，寝不能寐。

一想到陆汀的枕边会睡着一个女人，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幸亏后来那事没成，碎红楼的花魁也因此留了条小命。

忽然，前面有一阵嘈杂传来。

陆汀和秦征同时往前看去。

原来是云奇召集了紫云卫前去北原王府处理后续事宜。

一旁有那消息灵通的百姓打听到了事情的真相，四处传扬起来。

“北原王勾结妖兽，买卖私囚女子産子送于妖兽换取不老丹。有谁家丢了女孩儿的，快去王府那边认领。”

“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啧啧啧，这北原王也太不是东西。”

“可不是，打从他来这里的这十多年，北原就没怎么太平过。”

“还是当年北倾王在的时候好，那时候虽然也有妖兽来往于北原，但却都是守着规矩的。”

“是啊，那时候我还随我阿爹穿过廊古山峡，去山的那边挖药材，我们一起去的人不少，全程都有北寨堡的人跟着护卫。再看看如今的北寨堡……”

“我听说了，那北寨堡的徐老头子，也是北原王手底下的小卒子，就是他把廊古山峡的口子放开了，把偷孩子捉

女人的妖兽放进来的。”

“照你这么说，我还真盼着北倾王重新回来呢!我从前在街上远远见过他，长得好看，人也心善仗义，只是没想到他后来会反叛，听说也是勾结了妖兽，还血洗了帝都云城。”

“说他勾结妖兽，我觉得不是空穴来风，当年他的确是跟妖兽走得太近了，还有他那个半妖的义子……”

话没说完，嘴巴忽然被封住了似得，只“嗯嗯嗯嗯”却张不开口了。

周围人一看他这样，生怕是尚未处理干净的妖兽作祟，吓得一溜烟全散了，只剩他这个最初散布消息，又打算扯一扯当年之事的人，一脸惊恐地站在那里，想说说不了，想走也走不了。

只见一个黑衣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北倾王没有勾结妖兽，北倾王是天下最好的人，没有人比得上他，知道了吗”

那人一脸惊恐地用力点头。

秦征阴沉着脸，弹了一点灵力到那人的眉心。

那人茫然一瞬，接着像是得了神只地指点，顿悟似地喃喃自语: “北倾王绝没有勾结妖兽，那些罪名都是哲云帝尊为了遮掩一些丑事故意安在他头上的。北倾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在他管辖北原的时候，百姓安居，人妖两族也能和平相处……这世上，再找不出比北倾王更好，更美的人了。”

秦征听他说完， “啧”一声，不满他擅自加上“更美”两个字。

虽然他的阿汀天下最美没错，但他并不喜欢别人觊觎。

正要再好好纠正这个人的思想言辞，忽见一道紫光打出来，中了那人眉心。

陆汀在一旁挥了挥手，那人似是得了命令，一溜烟地跑远了。

当年的北倾王，在将黎墨扔下廊古山峡之后，一个人若有所失地在北原之地转了许久。

他也曾在这北原城，或是哪个小镇上，听到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有些人难以相信他勾结妖兽，也有一大部分趁机贬损，破口大骂，骂他背信弃义，不知廉耻，说什么一早看出来他过份亲近妖兽，定有异心。

他当时也曾灰心意冷，满心愤怒。

这二十年间不曾踏入北原一步，除了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也有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样一片故土的惶惑。

他曾倾洒满腔热血，守护一方安宁，也曾耗费心思，让这里的百姓活得更加滋润。

所以一定程度上开放廊古山峡口，允许妖兽和人族互市，交换彼此需要的物资材宝。

只可惜，一朝惊变，他深陷于义兄冥云帝尊，妖后的阴谋算计，还有他养大的那小东西的任意妄为中，如狂风骤雨的海面上，风雨飘摇的小舟，身不由己，失去一切。

时转事移，此时重回故地，再次听到小民地议论，相比当初的茫然无措，愤愤不甘，陆汀其实早已经心无波澜。

他对秦征的行为做了两个字的评价: “幼稚。”

然后继续沿着长街往前走去。

秦征看着他的背影心内五味陈杂，甩手托了个传音螺出来，对着里面问: “你们都到哪儿了”

里面依次传来回答。

“一刻钟内赶到。”

“我要一刻半。”

“我一刻。”

最后一人: “半刻。”

秦征却不耐烦，对最慢的那个说: “老三抓紧，吃奶的力气也给我使上。”

那“老三”答应一声，听得出真的在拼尽全力了。

秦征一边下命令一边瞅着陆汀的身影，见他在一家酒肆面前停住了脚步，擡头看了看那招牌，迈步走了进去。

秦征忙在传音螺里说了酒肆的名字，然后一握拳收了那传音螺，加快脚步朝那酒肆走去。

…

陆汀品着这家酒肆的招牌酒，发出不由自主地赞叹来。

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这家的寒梅烈，滋味醇厚香浓，入口进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火热的。

陆汀二十年不曾回北原，便也有二十年没有尝过这寒梅烈的滋味，对于一个嗜酒的浪荡子来说，可算是不小的折磨了。

秦征见他喝得酣畅，一时顾不得那必须三尺开外的距离，凑上前去替魔尊斟酒。

“你啊，别装着乖巧听话的样子，我是了解你的。”烈酒入喉，让魔尊心情舒畅之外，还打开了他的话匣。

“蔫淘。”陆汀如是评价他养大的小东西。

“表面上没人比你更乖，但里头里装了一肚子鬼点子和坏主意。”

“我还记得有一次唐统领邀我去喝花酒，你表面上不说，背地里却不高兴，就翻墙出去，跑到唐统领家在后院放了一把火，结果酒没喝成，倒是费了些功夫去救火。”

唐统领是当年陆汀退居二线之后提拔的紫云卫统领。

后来，死在了那场帝都反叛中。

秦征抓着酒坛的手用力，对陆汀道: “如果我做到，唐统领就能重新活过来了。”

海上孤岛的烛明草养着的那五具尸体，其中有一具就是唐统领的。

陆汀端起酒碗，仰头干了，等那股浓烈的辛辣滋味缓缓消散，才对着秦征莞尔一笑，说: “你不是在我身边放了人，怎么会不知道唐明的事他啊，早就不甘愿一直做一个木偶人，求我送他入轮回去了。如今十几年过去，大概，他又成了一条好汉了。”

秦征怔然无语。

他渴望自己有通天之能，可以起死回生。

但，他毕竟还不是神。

两人一时无语，本应喧嚣的酒座之上安静地令人有些难受。

就在这时，有人迈步进来，踏着酒肆的木板楼梯缓缓上楼。

“秦公子!”那人嗓门响亮，人也是个大块头。

墨云司一部指挥使，张铨到了。

出门在外，他向来称秦统领为“公子”。

他本在北寨堡那边肃清妖兽的遗留，却突然接到秦征的命令，让他火速赶往北原城。

虽然不知是什么紧急事情，他还是听从命令二话不说飞快赶了过来。

一来居然发现他的统领大人正在酒肆喝酒，对面还坐了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

那人样貌虽然普通，一双眼睛倒是明亮清澈，此时擡头看见了他，惊愕之外，居然还蒙上了淡淡的水汽。

没过多大会儿，其馀分散几个地方的墨云分部指挥使，也都飞速赶来。

来了之后就一头雾水地被他们年轻的秦统领吩咐着，团团坐在了那个样貌普通的人旁边，开始陪酒。

几位指挥使: “……”

这是怎么个情况

只见他们的秦统领自己坐到了那个人旁边，凑到那人耳朵旁窃窃私语。

“我想着你要回去，就让他们过来给你看看。唐统领……对不起，这些人凑凑数，你原谅我行不行”

陆汀看着面前几张熟悉的脸，都是当年紫云卫的精英。

当年他被冠以反叛弑君的罪名，他所辖的紫云卫各旧部也全跟着倒霉，死了的，流放的，贬谪的。

除了少数几个跟他去了凤栖山，大概只剩胡同一个还在云洲有名有姓。

如今……这些人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陆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昂头间，两滴热泪无声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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